明羊脂玉蟹形书镇
一蟹匍卧，八腿拳屈，双螯钳抱，咀嚼沫泛，眼柱滴溜竖突，十分机警。铁壳隐约隆伏，边缘尖翘，护甲钉铆错落，维妙维肖。请教老饕行家，审其形象身量，腹甲尖脐，腿沿以短锉饰刻金毛，当是阳澄湖大闸蟹玉影，雄性 [ 图87 ] [ 图88 ] [ 图89 ] 。
羊脂白玉，质坚凝，火气尽消，沉凉静彻。晃映于天光下，溶溶一抹远霞淡红。观屠砧新割羊脂，确于白中微泛粉红色。古人状物喻物，如鸡骨白、鳝鱼青、芋头地儿、美人醉、瓜皮翠、豇豆红诸品色，联想俚怪奇兀，实观察精准，求朴素易解耳，无意打诳妄语也。
题材之摄相构图，极见巧思。夫蟹，水族之纠纠威武者也。设刻画其经纬横行之姿，举螯张扬而长戈锥戳，必不畅把玩且纤脆易折。尝见清雕玉蟹，身架空，足八跨，钩尖刺地，虽承以木托，仍觉岌岌可危。此件乃取蟹之静态，肥螯环搂胸前，腿足顺次抿拢，浑成一体，抚之手感圆适。
琢工朗逸超迈，有大匠不动声色之风。信是明代书镇，或出自姑苏专诸巷玉工。
得自德国莱普兹。欧美拍卖行中人，未解个中深奧，每直白其名曰玉蟹。察《旧五代史-选举志》与《宋史-选举志》，科举甲科进士及第者之名，俱书之黄纸附于卷末，曰黄甲。南宋华岳《翠微南征录-示诸同舍》有句：“三举不登黄甲去，两庠空笑白丁归。”明时沿袭旧制，可参见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又据《事物异名录—水族》，“蟹之大者曰蝤蛑，名黄甲”。
由是，置雕蟹于案头，一则励志苦读，盼早日黄甲高第，二则于开卷功课或倦读释卷之际，用以镇压书页，令之免遭指爪侵按或折角叠记之厄。江南古风，出美蟹，出好文人。隋唐科举兴，更出状元榜眼探花郞，明季尤盛。黄甲之喻，或由当时士子辈倡始。
雕蟹科甲之喻，另具一格。将芦苇一梗，或口衔螯剪，或体下环盘。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引东汉苏林语云：“上传语告下为胪，下传语告上为句。”宋制，殿试后，集新进士于集英殿，皇帝登殿宣诏名次，閤门承旨，转传阶下，众兵卫高呼唱名，是谓传胪。《明史-选举志》：“士大夫通以乡试第一为解元，会试第一为会元，二、三甲第一为传胪。”至清朝，特指二甲头名为传胪。胪芦谐音，蟹与芦苇，寓公车胜出、黄甲传胪意也。或蟹即解元之解，亦通。常易与蟹啮稻禾、意“和谐”者相混淆。然芦花缨丰，稻穗辫细，叶形亦有阔长条窄之别，辨之立判。
古来吉祥寓意纹样，入清愈添繁缛。向所过目者，黄甲传胪五、六件，采料或玉或竹或黄杨，俱为清工；黄甲，则以此明代玉蟹为最早。
长 10 公分
明竹雕太师少师笔搁
雄狮爪地，前踞臀拱；幼狮娇纵，摇尾仰鼻。腰凹处，恰好搁笔。明时案头物也，鬃尾披垂之间，可见墨漓凝渍，已与竹丝碳化一体矣 [ 图90] [ 图91 ]。
太师，位列三公之首。少师，位列三孤之首。据《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变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少师、少傅、少保，曰三孤。卑於公，尊於卿，为三公之副，以辅天子。民间变通音义，作雄狮幼狮以象太师少师，望高官厚祿，代续人传。
长8.6公分
明铜鎏金三清图笔筒
黑漆古，六方形，松、竹、梅各据两方，凸铸鎏金，灿然醒目，根节堆纠，纽做三足[ 图92] [ 图93] [ 图94 ]。常着手泽处，露出斑斓铜色，如絮霞翳雾，愈衬得松曳影、竹笼烟、梅霁月。
曰三清图，旁铸题句。松取李成，盘结如龙翔凤翥，题“坐对长松气自豪”；竹采徐熙，琅琅见簌挺骨圆，题“竹解心虚即吾师”及“清风峻节”；梅本金俊明，铁干却萼蕊楚楚，题“梅花香自苦寒来”。书体跌宕朴俊，勒刹率性，布局行气，纯然明风。
高17公分
清康-雍紫檀雕竹林七贤笔筒
檀香紫檀，黝莹如墨玉，质极坚润。以峻深精绝刀风，刻竹林七贤图。
《世说新语-任诞》：“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玡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东晋孙盛晚生约百年，其《晋阳秋》称七贤“于时风誉扇于海内，至于今咏之”，亦可谓预言千年后事。
雕手当是熟稔典故之人，刻画七贤，个性鲜明，颇合史籍所述。山涛年最长，面南上首而坐，临棋阵，撚须沉吟，听弦响，赏会于心；与之对奕者王戎，年最少，慧容秀彻，一双视日不眩之目，正如裴楷所赞：“烂烂如巖下电”；阮咸妙解音律，创制十三柱长项琵琶，后世称以其名，正自弹拨，旷达不羁 [ 图95 ]；阮籍善酣饮，托醉逃世，倚山石，扶斜松，傍酒瓮，杯犹在手；嵇中散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挟琴谡谡于林下，人“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 图96 ]；向秀平生好读书立言，《庄子注》启迪郭象，《思旧赋》悱恻《昭明》，手展一卷，莫非老庄之文邪？[ 图97 ] 而酒徒刘伶，澹默少言，放浪形骸，荷锸当风而立，人能闻其“死便埋我”之声 [ 图98]。
清初物也。自嘉道之后，竹木牙雕竹林七贤，虽存老少之别，然张张胖胖团团和气脸，不复能辩明正身矣。
人物情貌自不消说，便是竹个搭叠、松针伞圆、枳实桐茂、罅荫洞萃，浪鳞波纹及何处铲镢、何处钻镂种种手法，无不与下述黄杨会昌九老图画筒形神俱似。遍观传世紫檀高浮雕笔筒，未见能与之相颉颃者。
风格同一之器，迭经手目，乃知绝非独奏孤响，必是赫赫一派，且为清初诸雕派中直接文人书画、迥然雅正庄隽一流。观雍乾间宫制竹木玉牙雕件，斯之一派，已然延入宫中。年代久远，源地失考，匠簿师传亦不录，惟据传世作品未见早于康熙与晚于乾隆者，可略知其气数盛衰。
购于德国斯图加特古玩商施瓦辛格。
高16.5公公
明沉香木天然笔筒
取沉香木老桩，留皮，掏凿半空为笔筒，筒底随形剔凹池，以断纹性裂向。此外不施雕琢，任之天然自在 [ 图99 ] [ 图100 ] [ 图101 ] 。
攸攸乎岁月，迭迭乎人世。经数百年流风揩抚，脂腻摩挲，所生之包浆，蕴熟深盈，罩体明动，行话称“一汪水儿”，所见明清木笔筒无出其右者，是木已成精也。
古时文人，身受名攻利敌，心寄泉石溪林，以为科宦败沮之退步，功名场下慰情舔伤处。有笔筒如是，伴书侍画，目绕而心游之，若团割紫云，若横截松壑，若掬捧流瀑，而翩然飞峙案头，起人山水归隐、渔笛烟霞之思。
高19.3公分 径19.8公分
明天启象牙诗筒
象牙制，购之于伯克利古旧书商皮特-霍华德氏。
以余所见，欧美人操古董业者，个个绞肠诡谲。然就性情古怪、行止乖僻评去，又以古旧书商为最。余于彼辈，向无成见。不意遇一个，怪一个，一路领教下来，渐觉该行当端是怪物渊薮。若于怪中更推最怪，必举皮特-霍华德。
初访其书楼，入门即堕昏暗中，但嗅焚香徐来。仰目亟望，天窗小开，光束尘舞。俟稍能辨物，见架栏纵横，塌天欲坍，乌压压皆是西洋烫金旧书。里间幽灯一盏，一蓬发叟，髭沾清泗，腕带花彩塑料念珠，驼伏书城下，键字噼叭，口中喃喃，且目光悚愕。及接谈，眸烁芒刺，喑哑豺声，思绪窜跳无章。闻余北京人，不解何故，疾转念西藏高原，痛陈历史沿革、宗教信仰、人权惨状。言下，嘴角恸搐，眼圈涔红。岂积忿太久，幸得余家与党中央同居北京地区，权做移情替靶，面斥之以泄恨邪？ 余于人类纷争向不留意，悯其柔肠，略温慰纾解之。彼悽悽似逢知己。
架上有中文旧书，惜非善本。绕经方柱，柱上托支架，有象牙小筒处架上凌杂间。手取细观，刻山水人物，意境高邈，明人文房诗筒一具也。彼云，筒大有来历，为美国自然光派画家、诗人布鲁斯·波特画室中物（1）。彼与波氏曾孙女相熟识，十数年间，尽得其祖上图书，此筒亦顺带购入。波氏妻，名门闺秀，大哲人威廉· 詹姆斯掌上珠，其叔父，即名作家亨利·詹姆斯爵士，亦极宠爱之（2）。终亨利·詹姆斯一生，绝婚偶，无子女，或情衷龙阳。虽无女色体验，而端婉淑女屡形笔端，论者谓每掠此女倩影入书中。当年太老师赵先生萝蕤入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博士论文即择题詹氏小说。先生晚年，余常陪侍左右。先生患目障，仍嗜读詹氏，训余同领其妙。故于詹作知之颇审。
一味攀亲沾故，转觉有异彩缭绕诗筒上。一时更欲蠢蠢。然彼价殊不低，且谓：牙耶骨耶，吾不识，惟识其能入诗画人波氏眼，必美妙，请谐是价方售。余观彼沉吟而价始出，本心无成算，狮子张口耳，便依国人杀价“一刀就砍下他半扇儿”之例，斩之近半。讵料似签戳虎鼻，彼登时血涌面赤，击案咆哮道：吾入旧书业五十七年，名声播扬，国会图书馆亦恭请鉴书释疑。尔何人，敢削价施辱。复多言，必掷尔如掷球，挥手间破窗而出，云云。余笑其嚣张，且年届耄耋，犹任性一至于此，亦可怜。少倾，徐谓之曰：言论自由乃天经，买卖议价乃地义。何错之有？何辱之有？汝方为藏人拭泪，怀慈悲心也。倘任汝辖管其地，生杀予夺悉由之，以汝性情之暴之劣，恐荼毒更甚。闻此言，彼忽微笑摇头，并不置一辞，回身坐定，键字如故。余亦负气出。事至此，须缓图之。
月旬，再访。彼款语温和，判若两人。书商，古旧书商犹甚，自命知书，难入学者雅列，贾贩谋生，见讥富商豪流。如此郁摧纠结，必旁突斜走，化激言戾行而出。众生白眼以为怪，又何足为怪！
复询价，终在彼此价间居中切割。
古之诗筒，制取竹筒，竹节一端留底，诗稿信札储筒内，封另一端，取其防水、防揉折，且轻便易携，籍以传寄友朋间。古法初行何时，俟考。然诗筒之名，最晚于唐代已见载文辞。“为向两川邮吏道，莫辞来去递诗筒”，白乐天《长庆集》五三“醉封诗筒寄微之”句也。宋时，林浦《林和靖集》三“寄呈张九礼”有句：“若念故人兼久病，公余无惜寄诗筒。”至明清，诗筒不复行信封之役，转成轩斋长物。晚明屠长卿《文具雅编》，罗列文房器用四十余品，诗筒居其一。
检传世实物，竹制之外，玉瓷牙铜翠晶檀均有，采料颇宽。清末民初藏家禇松窗《竹刻脞语》略述形制用途云：“截竹为筒，圆径一寸或七、八分，高三寸余，置之案头，或花下分题，或斋中咏物，零星诗稿，置之是中，谓之诗筒，明末清初最多。” 褚氏所言尺寸，当做乾隆旧制市尺。持所获牙筒，按之相合。缘其径细而身短，曾疑容得几多纸叶？亲为之试：明清诗笺，大小以《萝轩变古笺谱》或《十竹斋笺谱》为例，裁宣纸代之，纵卷成筒，高约四寸。插入诗筒中，即依贴圆径松开，外露恰一寸有余，拈取便宜。是诗筒一具，可纳笺数十纸。爰悟其名其制，本自昔时驿寄诗筒，尺寸则依当日诗笺尺寸而来。亦缘其体小而形筒，今人皆以小笔筒目之。实则虽毛锥蝇毫插筒中，仍悬头重脚轻之虞。明清文事华盛，雅致铺陈，波澜漾及文具，不惮种类剔别，钵不烹茶，一器专供一用，由此不难想见。
牙筒盈握，高仅半拃，周转观览，如展读明人横幅手卷：时在丽春日，石栏篱隅，倚山临水。文中友三人，盘桓游憩园中。老松一，银杏一，蟠屈虬曲，交掩遮影，根爪拔石抓岩。仰望之，霭霭幢盖如云。疏荫下庇一人，回首袖坐石案旁，落寞虚旷，似冥想，似有待，似听松柏声 [ 图102 ] 。一书僮正携琴步近 [ 图103 ] 。径过湖石竹丛，崖岸立臃癃古柳一株，稍敧倾向水，垂发柔条、披翠拂金，微有和煦风意。另两人凭栏闲话，神情萧散 [ 图104 ] 。极目水波浩淼，远际沙渚一抹；长天云淡，渺渺雁行，向北暖归[ 图105 ] 。
简括而论，断代晚明可也。进而究索于画风，淡描减笔写意之韵、人物景色布排之境，乃至松针柳条竹筠之法，莫不遥指天启。
镌施浅刻填青法，亦称毛雕，言其线划丝微也，填墨青入痕，画迹始醒目。刻手奏刀，刀头具眼、指节通灵，真运刀如运笔锋：钉头鼠尾，顿挫击节，流奔峭折，皴茸浓淡，有游刃之畅，无纤弱之病，刀刀交待清楚，刀刀有看头。明人画，从来下笔就好。此器直须以观画法观之，方不辜负其妙。
高 10.3 公分 径 4.9 公分
注释
（1）布鲁斯·波特（Bruce Porter 1865-1953）旧金山人，诗人、画家、雕塑家、评论家，传载《美国艺术家名人录》。
（2）威廉· 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1910）心理学家，美国实用主义哲学之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美国小说家，后入英籍，因文学成就受封爵士，死后荣葬英国皇家西敏寺。后世评詹氏兄弟二人，有“兄治心理学如小说，弟治小说如心理学”之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