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县剪纸册
我国民间剪纸，风异南北，格分地域。河北蔚县王老赏一派所刻戏曲脸谱人物，夸张神姿，妖娆拳式，叱咤间警闻仓才锣钹响；色彩极大胆，与后期印象派绘画暗合，大红大绿黄蓝诧紫，经点染湿洇，陡然绚丽明快、变化无穷，欢喜烂漫似孩童，向为余所挚爱 [ 图196 ] [ 图197 ] [ 图198 ] [ 图199 ] [ 图200 ] 。
余论艺术，除一望而知之雅之俗外，更有雅俗、俗雅之别。雅俗者，貌妆高雅而俗恶阴溃于内，今日艺坛颇不乏此流。俗雅者，如白石老人笔下红花墨叶、萝卜白菜，状似通俗而大雅充盈其中，老赏游刃彩纸，亦足伍示范。缘此，虽书龄不过甲子，仍欣然归之善本。
老赏，旧时察哈尔蔚县南张庄农人。清光绪十六年生，七岁学染刻窗花，操艺五十余年，远近闻名。一九五一年卒后，国家出版《王老赏的窗花艺术》以资纪念。此册则集原刻十六件，裱贴装函，由国际书店于一九五五年对国外发行。未敢遽信是老赏亲泽，或出其门下，然亦音容未远。
购自伯克利大学书店顶楼之“旧书室”。一楼即摆列欧美人研究中国剪纸新著若干种，标价竟本本昂于此册。
高21.8公分 宽15.6公分
王国维手札
某周六，伯克莱千橡街某华裔住户办“车库售卖”。从其祖辈旧书刊中翻得墨书手稿本《偷生梦忆录》一册，匆索一过。作者姓窦，名以锐，字公颕，任日伪北平电车公司高职。光复后，因“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及协献铜铁资敌之罪，判刑五年。此其狱中自述，丁亥（1947年）立夏日写于宣南江亭之西姚家井，即今北京劳改监狱所在地 [ 图201 ] [ 图202] 。人类各国，均产族奸，犹以中国汉奸之数目众、名藉甚、且不乏才子为观之止，略如民国周知堂、梁鸿志、黄秋岳、胡兰成辈。窦氏书，行兼章草意，字小行密，烁鳞炫耀，流美自如不逾定法，惟稍嫌甜绵，俨然又是工书有才人。然德缰不揽才辔，是不如有德无才，庶乎免罹牢狱之灾、杀身之祸、亡命之悲。
册内叠手札两页及便条一纸，未及详阅，以两枚汉堡包之值通购之归。
再阅，便条为窦氏狱友陈某乞题书名事，无足道。读手札，大惊，乃观堂王静安先生国维致雪堂罗叔言先生振玉书两通 [ 图203 ] [ 图204 ] 。小字可爱，有刘石庵之腴，而无其墜滞，诚如先生学问为人，一笔不苟也。 一书“廿四日，维顿首”，一书“十一日，国维又拜”。后者书于明制笺纸上，应是附某札后之补笺。
兹就廿四日手札年月疏考之。札云：“沈老此次亲丧费七千元，前奏请终制而上不允，故百日后即须入直也。”沈老即宝熙，字瑞臣，号沈庵，清宗室遗老，清逊帝股肱之臣。静安先生奉谕入京，充紫禁小朝廷南书房行走，与宝沈庵过往共事，时始民国癸亥年（1923年）五、六月间。此札发于北京，自不能早于其时。札内又有“昨日往沈庵处谈及玉泉租屋事，沈云该处房屋恐仅有白墙基并无房屋”并有“不知公何日来京”诸语。玉泉，当指北京西郊玉泉山。据雪堂先生年谱，先生于民国甲子年（1924年）九月二日进京入直南书房，寓王家。想来行前曾安排住宿，故先托静安先生办“玉泉租屋事”。不果，遂暂居其处。是此札日期必不能晚于此时亦甚明。
辛亥国变后，静安先生行札或不属年号，属则宣统本朝，盖至死不奉民国正朔也。日后沉湖，上谥忠悫，乃分之宜。
两大师因儿女家事姻亲断交，静安先生怒焚雪堂旧日书信，雪堂亦未必不如是。两公互书通讯，今存无多，此原由之一乎？
书弥足珍贵。何人、何时、因何而夹之于窦氏册内？际会因缘，每出人意表如此。
复返售家查索。彼四世移民，早已不识祖先文字，所问皆摇首。
手札 高26.25公分 宽16.25公分，附笺 高23公分 宽11公分
《偷生梦忆录》高25公分，宽15 公分
中兴名臣书简
曾国藩（1）、胡林翼（2）、左宗棠（3）、曾国荃（4）、彭玉麟（5）、郭嵩焘（6）诸公，当江山崩溃之际，挺身赴国难，奋子曰诗云书生手，合扑熏天洪焰而终扼绞之，史称中兴名臣。简册收国藩致国荃书四通，林翼、宗堂、嵩焘致玉麟书各一通，金丝楠木夹板。
国藩致国荃书四通，分属十一月初七日、十一月初八日、十一月初九日、十二月廿三日，国藩手草。裱工未审，装池亦依此顺次。今观书中所言事，则作书日期先后，当小作颠倒。
十一月初九日信中有“旌德贼退后，初三日陷太平，初六日至黟县。黟县去祁门仅六十里，不知王钤峰、唐桂生能速由徽援祁否。祁若不保，则皖南全局立坏。此又三患外之一大患也。此等处，自负天意主持。吾日内寸心如焚，牙疼如割，实乏生趣。安庆城守事尚属认真。弟可放心”等语。案：太平天囯定都金陵，安庆乃中游屏障。欲克金陵，必取安庆。
咸丰十年（1860年），国荃率军围攻安庆。国藩坐镇祁门，牵制江南之敌。太平军南北回援，十一月初，李秀成重兵逼近祁门大营。国藩兵寡，遗嘱诸弟，宁殉国而坚不撤围。殆临危震骇，强自撑持以稳军心，有主帅风。上引数行，墨迹煎灼焦涩，是困兽裂眦搏死之书，日期当在该时。
十一月初七日、初八日两通，切问季弟国葆（7）之病，并有“侍逆（8）日内猛扑金陵”及“李太山五百人，亦令赴金陵，以补弟处之缺”等语，至十二月廿三日一通已交代为国葆迎灵送櫬事，知此三通均写于同治元年（1862），时国藩行辕在安庆。是年，国荃国葆大军围困金陵，与数十万太平军日夜浴血激战，状极惨烈。自闰八月，尸腐狼藉，致江南疫疾大作，国葆染恙，十一月十八日卒于雨花台大营。遗体抵安庆，国藩抚棺大恸。[ 图205 ] [ 图206 ] [ 图207 ] [ 图208 ] [ 图209 ] [ 图210]
林翼致玉麟书，落属“兄制林翼顿首，五月十一日”。据“—安庆围师，前得沅丈（9）来函，深沟高垒，可制城贼，当新抽拨御援贼（兵）二万，老谋所在，援贼破，则城贼自穷”一条，此书日期为咸丰十年五月十一日，时林翼在湖北巡抚任上。是年三月，曾、胡定围安庆大计。林翼统领全局，且自率兵驻潜山、太湖为后援。此书字里行间，运筹谋划、调派周详，精忠殚竭之言，谆谆不绝于耳。破安庆后不数月，林翼果以劳瘁吐血卒于武昌衙署。[ 图211 ] [ 图212 ] [ 图213 ] [ 图214 ] [ 图215 ] [ 图216 ] [ 图217 ] [ 图218 ]
宗棠与玉麟书，阙佚前部。书内“东南渐有宁宇，西北则战事方兴”一语及“宗棠再叩，五月十三日直隶连锁镇行营”之属，已道明书信地点及日期。宗棠灭太平军残部于广东嘉应州，旋受命钦差，督办陕甘军务，攻剿西捻及反清回军。同治六年（1868年），追击至直隶、山东而斩绝之。
又言：“芹兄齿少於我，而每次书来，衰态逼人，意将讬此而逃也？世局未平，同心日乏，譬犹演剧，脚色零落，空胜几箇婆娑台上，自歌自舞，不独观者散去，即演唱亦失兴耳。慨叹何既。” 宗棠以朝廷方嶽重臣，素日正襟不苟，器府深广，难测量也。若非私札遗世，其心怀告白，何由旁窥！烈士齿暮，读来寂寞。
所云“旧赠画箑，为嗜奇者持去，思之不见，如失故人。便中乞仍以数柄寄我，老厌冷寂，乞多画牡丹少画梅也”，良有深意。盖传玉麟少时，与女名梅姑者约偕白头。此后，女父将另字之，女不负前诺，殉情以报。玉麟悽楚，终身未娶，辄画梅并钤“伤心人别有怀抱”、“一生知己是梅花”两印，以志不忘。余曾藏其墨梅一轴，题句曰：“十年征战在天涯，莽莽乾坤何处家。连江戈樯清夜永，高烧红烛咏梅花。”终玉麟一生，无它画，惟画梅不下万本。人步晚年，心境凄凉不堪触碰，宗棠由是有“少画梅”之请。
宗棠大官，亦是大书家。此札捉笔涂抹，似顽童学书，而极耐人寻味，藏遒劲功力于憨拙可爱中。视“再叩”之末笔，直可戳沙洞地。[ 图219 ] [ 图220 ]
嵩焘致玉麟书，末属“闰五月初四日夜”。据“粤事直苦气习太深，弟一身孓孓，才薄量褊，稍稍疏理其端倪以求尺寸之效，而诸事牵掣，百不从心”语，时仍在广东任上。据《郭嵩焘日记》，其巡抚广东，自同治二年（1863年）六月廿九日起，至同治五年（1866年）五月初四日止，三年间，锐意兴革，与两任两广总督忤相龃龉，复与左宗棠反目，乃官场共知。再考“涤相山东之行，孓然寡俦”事：国藩于同治四年（1865年）奉诏剿捻。同治五年（1866年）二月初九日，离徐州赴山东，驻辕济宁。嵩焘提及，则此书日期，必在同年，且恰在卸任交印之当夜。至“外察时事之日艰，内愧吾才之弗逮，庄生云：仁义者天地之蘧庐，不可以久居”，是心灰意冷、尽露去意。[ 图221 ] [ 图222 ]
初见札册于旧金山魏乐堂先生之乐斯陋室。先生早年师从清道人李瑞清之弟仲乾先生，尽得李氏书法谛传。中年后挟中国书道入抽象绘画，意彩狂舞、闪击凌厉、恣肆汪洋，与赵无极、朱德群、赵春翔并称西画华人四大师。与家严那丹公交厚，余礼为父执，忘年欢洽。先生德劭，深明嵇叔夜所言“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之义，竟举以相让。
通高29.8公分 宽18公分
注释
（1）曾国藩（1811-1872）湖南湘乡人，号涤生，道光十八年赐同进士。历官翰林院侍讲学士、礼部右侍郎、兵部吏部左侍郎。统帅湘军灭太平天囯，爵封一等毅勇侯，朝班列汉大臣之首，薨谥文正。
（2）胡林翼（1812-1861）湖南益阳人，号润芝，道光进士，授编修。历官贵州镇远知府、四川按察使、湖北布政使、湖北巡抚。兵败则揽过，奏捷则让功，苦心帷幄、竭蹶经营，全力援国藩，薨谥文忠。
（3）左宗棠（1812-1885）湖南湘阴人，字季高，举人出身。为骆秉章军谋，重创石达开，后以四品京堂入国藩幕赞襄军务，刚明耐苦、所向披靡，功授浙江巡抚、闽浙总督。爵封一等恪靖伯，薨谥文襄。
（4）曾国荃（1824-1890）字沅甫，国藩四弟，行九，贡生出身。率部战江西、下安庆、破金陵，名震军中，人呼九帅。爵封一等威毅伯，薨谥文襄。
（5）彭玉麟（1816-1890）湖南衡阳人，字雪琴，又作雪芹。随国藩创立湘军水师，湘潭大胜，继取岳州，提督水师，会攻金陵，功授漕运总督，辞不就。光绪九年擢兵部尚书，以衰病再辞，薨谥刚直。
（6）郭嵩焘（1818-1891）湖南湘阴人，字伯琛，号筠仙，晚号玉池老人，道光进士。佐国藩建湘军，参谋荐材，宣力实多，升署广东巡抚。光绪元年任总理衙门大臣，为洋务先驱，首任驻英、驻法公使。
（7）曾国葆（1828-1863）字季洪，国藩五弟，县学生。投胡林翼麾下，带兵与国荃会师安庆、金陵，以功晋知府。
（8）李世贤（1834-1865）广西藤县人，忠王李秀成堂弟。以破清军江南大营功，封侍王。同治元年，率大军救金陵围，败退。后转战浙赣粤闽，于广东镇平为康王汪海洋所杀。
（9）即曾国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