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封始豳竹雕寿星
美国各地常有小型遗产拍卖会。老人亡故或祖屋易主，家传旧物常随之散卖，其中值优者则拍售，价多不昂。竹雕寿星即来源于此。
初望其气，年代老且佳，饱浸寻而难得之味。顺竹根天然曲斜之势，成寿星龙钟伛驼之态：头上仙桃蔽罩，一童子捧大桃，踩立脚面，蹭袍贴腿，挤得脸蛋儿歪，寿佬儿满挽银髯丰绵，俯首下视，老眼昏花迷离，笑漾慈和 [ 图66 ] [ 图67 ] 。
竞得，同行友人持去赏玩。当晚兴冲冲电话相告：寿星身后袍裾下，有朱文篆款方章一枚，文曰“周县”，县为繁写。虽疑似地名，仍考“周县”其人，不得。月余归还，识读款字，方知非繁写之“县”，乃是“緜”字，“绵”之繁写也。于是再索“周緜”其人，又不得。夫寿星雕像，乃千年老腔，兼之遗世极夥，人每以凡俗视之。此雕手竟有千钧气力，超迈拔颕于陈谈旧题之中，令凡俗非凡也。或余之所据有限，谜底正睡在史山某洞而未晓，则留待来日详寻。或乃无名低微者，文献失征多矣，如是，必撰传，为艺录增一条目。
某晚散步溪旁花树下，漫想及之，忽有所悟，不由连呼“糊涂、糊涂”。周，百家大姓氏，然怎能逢周必姓 [ 图68 ]！古人横书或章字并列，多惯右起向左。竹雕之印文，依此应读“緜周”。
一线熹微，隐现天边，为之一振。亟归，翻书复查，终得緜周小传，为之狂喜雀跃。
封始豳，字緜周，封锡禄之子。锡禄，字义侯，清初嘉定雕竹巨擘，康熙四十二年与弟锡璋同入养心殿值艺。清金元钰《竹人录》称其“摹拟梵僧佛像，奇踪异状，诡怪离奇，见者毛发竦立。至若采药仙翁，散花仙女，则又轩轩霞举，超然有出尘之想。世人竞说吴装，义侯不加彩绘，其衣纹缥缈，态度幽闲，独以銛刀运腕如风，遂成绝技。”而緜周，“艺不在乃翁之下。购者授以金，不纳，饮以酒，如长鲸吸百川。举酣落稿，物体象形，鉴者莫名其妙。”
嘉定竹根圆雕人物，咸论盛于封氏而精于锡禄。緜周厥能克绍箕裘，无怪乎于获观之初，已觉出手了得。锡禄真迹，存世绝稀，惟上海博物馆所藏竹雕罗汉一尊，阴刻“封锡禄造像”五字款。緜周手制且属名款者，历来闻所未闻，竹雕寿星或为孤例。缘圆巧合，蒿莱埋没三百年后重见天日，平生大幸大畅事也！
后与友人相推诿，余戏之曰：识字不清，念书欠细，该打手板。吾二人学淑一家，诚两难兄弟。兄长，赠以表字承薛；弟少，愿领表字袭蟠。问典从何出？曰：师讹唐寅为庚黄，学误周县复周緜。彼此大笑。
高35公分
木雕
清黄杨渔翁
黄杨雕老渔人，衣襟坦敞，挽高髻，介寿眉，搂竹篓，背肥鲤。本风吹日晒劳作之人，皮包筋骨，榨无余脂 [ 图69 ] [ 图70 ] 。
以料器或牛骨嵌眼珠牙齿，乃清代晚期新兴工艺，仿佛别开生面，实属画蛇添足。
渔人造像，先归之渔家乐别章。后玉瓷竹木之制，所见渐夥。夫耕读渔樵，古人退居守志四事也。雕家盍及其余，独塑影渔人，是自树一题，另存含义欤？若采自吕尚渭钓，比拟志量浩瀚、待机青云之士，似榫卯不谐。若典用屈原《渔父》，方之圆融明哲，随世之清浊而濯缨足、取进退、全性命之大智慧，于理于义，固深固奧矣，但嫌自作多情耳。
纽约索斯比曾拍出牙雕一件：腆肚大汉，宽衣肥裤，托展芭蕉绿叶，一呦呦幼鹿，踡跪叶片上，大汉以灵芝手喂为戏。中国翰海亦曾拍出一件，遍施彩绘而风貌绝似。再有一件，背面刻艺家题语、姓字及民国年款，故推知三件均是民国时作品。牙雕明取《列子-周穆王》蕉叶覆鹿故事（1），摒弃其世事变幻，浮生如梦之本喻，以鹿、禄谐音，只取“得禄”福祝。触类旁通之，始悟渔人立雕，盖出《战国策-燕策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寓言，而篡变其原意，因鲤、利谐音，惟祈“得利”之吉。复忆经眼渔翁所获之鱼，果然尾尾皆鲤。
通高24公分
注释（1）《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
清雍—乾黄杨雕写真座像
祖宗遗影、生人肖像一格，始踪湮远，画苑久传。迨明至清，状貌象神，技臻纯熟，乃得盛行。一如今人摄影，或行乐游宴、或寿诞喜庆，留念而已。工师匠手，当然循风模进。及康雍乾三朝间，不惟丹青绘描，石雕、泥塑、竹木镌镂，亦纷登用场。《红楼梦》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写薛蟠远游携归诸物，“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雪芹当时人，所述堪取为凭。又王世襄先生《雕刻集影》（1）收录两实例：汪木斋镌石雕唐英像与清寿山石雕人像。据刀法、取材乃至题字笔迹，后者亦出汪氏之手。汪氏，亦雍乾时人也。
此黄杨雕像，属对真摹生 [ 图71 ] [ 图72 ] 。像主乃一介儒生，正当盛年，着清装常服，蓄长辫，持书端坐。观其相，国字方脸，皮绷肉紧，双唇薄抿，面净无须，天灵隆，颧骨突，眼神敏锐，权腮见于耳后，是心忍有机谋之人，功名可望，惟下颚缩蹙，晚年似欠福寿。旁立一小儿，握芝抚鹤，容貌酷肖像主，并列如大瓜小瓜，显然父子。再伴以青松瑶草、灵芝卧鹿，主次人物景置，借玲珑山石过渡，联结为整体。
由汪木斋作品及此像，可知当时写真小照，其刻划状微之功，专攫像主面容神态，其余衣饰、摆设、景境，仍可挥添想像，做寓喻处置。
高 15.8公分 宽 13.6公分
注释（1）见王世襄先生《锦灰堆》贰卷：雕刻集影—例31，例32
清中期黄杨雕渔人乐
歇钓收罟，老渔人席地小憩。一手遮罩渔篓，人可想见篓内鱼虾，活蹦乱跳；另手五指空拢，原必持一活插物件，惜已佚。仰雕手攫捉瞬息之功，由幻散眼神、陶饧情态，猜得手中本旱烟管一杆：尽日辛劳之后，深吸缓嘘，正在通体舒泰时 [ 图73] [ 图74 ]。
四处倩人配制烟管，黄杨难觅，象牙价贵，且雕刻愈微而工酬愈昂，因之久宕未果。后自剪园竹细枝以代，试试竟好，多节而孔通，宛若天成。
原配藤根形黄杨座托。
通长14公分
明末-清初伽楠香木雕杯
初，洛城某拍家寄来图录，雕杯在焉。玲珑将可盈握，工在晚明清初，材则似柏似楠，又似黄檀梨枣。杯小，然不敢小视，盖恰因其小，每以罕贵之材制就。或反言之，罕贵之物难得大材，故每制为小品。经再三审察，隐见黑色筋纹密纵木质中，更似沉香木脂脉。恐图录光色失谱，究竟惑辨其类，遂亲自长途驱车往观。
确为沉香木之属。杯之用，酒杯也。雕如意童子为前导，神仙人物二，游赏松竹下，一踏石登高，擎鲜折仙桃，一采摘已得，捧抚仙桃，闲坐山石上[ 图75][ 图76]。刀法之细腻，难与未见原物者道哉。然杯之质色，乌浓黑紫，膏渍凝积，又油润大异常类。就手中嗅之，一经鼻息温暖，便有幽香徐徐出，飘乎游移，若断若续。少倾，渐团浓郁。以舌尖点之，微觉麻辛苏辣，方悟乃伽楠香木。
案安南、爪哇、海南所生诸香树，结沉香者乃沉香木，若染瓶霉菌株（Phialophora Parasitica）而结香，即是伽楠香木。剥剔木质，随纹镂出，得伽楠香，又称奇南香等等不一，历来为香家魂梦中尊珍王品。沉香木雕品，尚时或可见。而伽楠香木雕，以两岸故宫博物院之重，知名于世之藏品，亦不过龙凤觥、龙寿珮、花蝶扁方数件而已。
历一番争夺，雕杯落余掌握。正四处走动稍事喘息，忽听唤名声。却是洛城古董商约瑟夫，于纽约曾有一面之雅。彼笑云：吾于身旁观战，汝竟不觉？吾店中亦有小木杯一只，状貌酷似，欲得之乎？此时拍卖尚未结束，遂约晚会。至其时，出杯示余。一见之下，且叹且笑。只雕刻故事不同：颓唐醉仙，依石酣枕，杯犹在手，松荫遮顶；远处席地一小童，正自瞌睡；近侍一童子，勉强站立，不免乜斜睏晃[ 图77] [ 图78]。除此之外，两杯并立，活似一家弟兄，謦欬相通，亦缭袭芬馥，公然又是一只枷楠香木酒杯。
香家言：欲睹真枷楠一面，须积三世阴德。语虽夸张，其难确在。
又古艺行中，向不以件头大小论尊卑，大者自好，小者亦佳，更不依之定施艺之精疏，反是器愈小，愈倾力攻之，以图小中见大，远如橄榄核雕，如鼻烟壶，如瓷珍鸡缸，近如沉香小杯一类。此两杯糸伽楠香木，其雕画刻图，却与所见同时沉香小杯及诗筒笔筒浑然一路，足成沉香木雕一派。而风格上遡，宗出晚明雕刻名家江春波也（1）。台湾某藏家有春波属款沉香笔筒一只，证之了然。且沉香伽楠二木制酒杯，香脂酒浸，缓释渗溶酒液中。久饮之，芳香开窍，活血和中，体魄俱适。春波博识药材奇木，喜采之以治珍玩小品，更善酿美酒。其钟情沉香雕若此，且寿近九十，所以杯与酒两相得益然邪？
杯既得，裹护以纸。三百年物，香氛透染数层。归后，密封琉璃罐中，纸遂弃之一旁。经旬，偶然展纸再嗅，香竟依依不去，亦罕事。
当香嗜难耐时，自不忍置杯爇炙，惟净手笼之，令之煴发香问。香之奇，幻变悠勃，吸入灵髓，刻骨心瘾，永世不忘。每欲述诉文字，惜无可名状，搜索枯肠，不得形容。旧日读《影梅痷忆语》，辟疆小宛，一双香痴，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其“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及“梅英半舒，荷鹅梨蜜”之赞，蔷薇、梅英、荷梨言其芳甜，琥珀言其松辛，酒犀言其飒沁，排比堆砌，差强达意，未许痛切传神。料古今香迷欲品而论之却腹笥告窘者，非止余一人。
杯一：高6.5公分；杯二：高5.9公分
注释（1）江福生，字春波，晚明时苏州人。据《酌泉志》：春波“雕刻神像，所得工价，尽买药材奇木。睱则取藤瘿古木、湘竹制为砚山、笔架、盘盂、臂阁、鏖尾、如意、禅椅、短榻、坐团之类，摩弄光泽，皎洁照人，富贵家莫不持重货以求之。”
清初黄杨雕达摩禅祖
高僧达摩，自天竺泛海，漂来中土。梁武帝遣使迎至金陵，话不投机，渡江而去。黄杨雕恰写其待渡回眸之时：敞披僧袈黎，下摆飘飏，大有风意；赤两足，抱双拳，持枯偻杖负于肩头，其胡貌梵相，鹰目炯炯，笑藐江天，迺显一肩云水，傲岸风骨 [ 图79]。
杖端糸挂麈尾拂尘，寻常什物。倒是那斗笠一顶，颇以为奇异：只见笠檐圈，不见笠帽顶，那枯偻杖，竟自圆洞中穿挑过去 [ 图80]。思之不解，乃谓钵僧贫简、破笠漏瓢之故。忽而想到《红楼梦》“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一回，写宝玉与黛玉言北静王所赠斗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原来顶檐两分，雪雨两用。按照比对，通！惟不意今日竟见此这活顶斗笠于禅祖背上。
参比康熙时福建德化瓷及闽派木石雕刻，颇多神似处，年代亦前后相距不远。
得之于洛杉矶古董商。
通高25公分
文房清用
明青玉荷洗
和阗青玉仔一圆，锈褐纹斑、赤糖黑沁，斑驳苍润。
随形掏膛做荷洗，擎盖仰承，叶脉八向散射，叶边内敛外翻，叶背陷地起筋纹，隐浮滋蔓。夏日红蕖一朵，瓣开蕊吐，娉婷旁出。嫩绿尖荷两片，当风舒卷，摇曳左右。茎干遍点芝麻坑，大小粒粒，以状纤刺 [ 图81 ] [ 图82 ] 。
雨蛙一只，蹲踞叶掌内，敛颐凝神，似欲扑跃。倾水入洗中，一时声色皆活。待墨歇笔收，舔涤毫端于蛙首，饶韵趣。
观玉品玉工，明末清初之物。旧配黄花梨底座，整料挖锼而成。
得自伯克利一民家。
径长 16 公分
明玉兰洗
玉兰，或配以牡丹，喻玉堂富贵。此洗以折枝玉兰为题。花事正盛，怒放大朵作洗池，池壁外旁枝蔓向，拳拱如老藤，玲珑洞空，恰能纳指当柄。苞蕾、幼朵有待放初开之分，嫩芽、郁绿具新吐垂荫之态，攀缀枝头枒杈间，娇婉媚生 [ 图83 ] [ 图84 ] 。
工致润洁，花瓣连珠打窪，是晚明清初玉工。白玉兰，花白微碧，选青白玉，可称识材善用。
径长12.5公分
清初黄花梨秋荷笔觇
剪听雨芰荷两叶，边薄而敛卷，焦蚀漏孔，豁口枯缺，高低错叠成两受笔处。撷菡萏两茎，风姿犹浥露姣好，一从叶洞穿流而下，仰粉肌于左，一自叶底蜿行而上，捧红萼于右。莲蓬一头，含粒静孕绿暗下 [ 图85 ] [ 图86 ] 。
见于犹太裔古董商希尔伯特处。屈就座托，上承碧玉葵花盒，硌碐不稳。盒晚清工，无奇可道，妙在坐下具。葵形荷韵，本非原配，亦非座托，乃清初黄花梨秋荷笔掭，又名笔觇。掭，用以捋锐毫锋；觇，窥察侦伺之意，谓书画落笔之先，略点墨、彩其上，试观墨泽设色浓淡之宜。
寻以清红木雕花座一具换之归，得“两头儿乐”也。
径长 13 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