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雍-乾牙雕天伦乐
乙酉年春，纽约苏富比拍卖有象牙圆雕一座。一老者手扶屈膝，另手执蒲扇，坐湖石平坦处，啜茗乘凉。一小儿跪蹲其后，攥小拳捶背，桑榆暮景与乖觉活泼，谐乐盎然 [ 图7 ] 。拍卖者无以名之，称“组像，清代”。此寻常生活情景，实称有专名。
人伦之说，见《孟子. 滕文公上》：“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朱熹注：“伦，序也。”人伦五常，与生俱来，万古不移，可谓之天伦。世人百姓则古今略同，将谆谆教导一味断章取义、就简近便、活学活用，大抵认家人亲亲之义为天伦之义，家人亲亲之乐为天伦之乐耳。此牙雕写长辈享弄孙之乐，是“天伦乐”也。
乾隆至嘉道间，牙角竹石雕艺逼真、取材写实之风气大兴，实肇端于康雍。如周彬、杨玉璇寿山石雕，虽神仙道释人物，必毕肖真人。又如项天成虎丘捏像绝技，为主顾影真造像，须眉七窍，一一赅存。此牙雕之爷翁，慈眉善目，门齿缺豁，皮松肉驰，耳廓脆骨薄透，锁肋条条可数，旧履趿拉走形，直是一街头邻里老人家 [ 图8 ] [ 图9 ] 。孙儿则仍袭宋人童子婴戏脸相，留顶发，面如满月，下颏容长肥圆。新风与旧式并存，有康雍乾移易过渡意味。 [ 图10 ] 眼目之雕法极具特色，不点瞳睛，留白如杏仁，明末至雍乾间牙雕立像上常见。 [ 图11 ] 定为雍乾间北派佳制，当无不妥。
明清以来，广东沿海设通商埠岸。洋夷定购牙雕，自是广作占地利人宜。故今日存世海外之牙雕，以广作盒具匣囊、鬼功球、帝后、仕女像居多，北派作品则百不一见。有海外人士囿于管窥，竟据以兴论，谓古代玉瓷漆铜诸艺，皆许中国为冠盖，独牙雕稍逊日本。惜乎彼辈未见北派京作精绝之品，若然，必顿洗谬观。
牙雕天伦乐，传为英伦名收藏家萨逊爵士旧藏。彼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即与利物浦公众图书馆合编《萨氏中国象牙雕刻藏品集览》，漏绽虽多，却也图文并举，振振有词，较新中国之古代牙雕工艺研究，实占捷登之先。
题材既稀见，雕艺又娴熟，且属名家故物，故赴现场竞得之。
通高 16. 2 公分
清康-乾牙雕望子乘龙
明样宫妆贵妇，盛鬒堆鸦，披云肩，呵儿膝上，护爱温柔；傍立长妇，当是婆母，挂命妇霞帔，环珮坠裾，手折牡丹，诱逗戏探；小儿亦着绫纨，摇拨浪鼓儿，见花而欲抓拿，宁不痴视少停 [ 图12]。
坐下洞石，祥瑞环簇，滋茂生发：灵芝者如意宝菌，水仙者金盏银台，君竹者节节高升，蟠桃者福寿绵全，成芝仙祝寿之图，融融颂吉之声，不绝于响 [ 图13]。
更有矫龙一条，踏海水激湍，潜于山石之下，几经蟠伏旋曲，昂首向上，口衔贵妇垂穗 [ 图14]。此乃破题之笔：望子乘龙也。乘龙，典出《易-乾》：“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六位六龙，即乾卦六爻，喻人欲得志，须乘时以动，自强不息。今日父母“望子成龙”，是典之蝉壳遗蜕也。婆母饰戴，亦是双龙纹珮，呼应题旨。
举凡眉睫脉脉，柔唇颊涡，簪花乌云，玉指尖纤，乃至芝肉桃叶之阴晴捲转，竹节树眼之活灵活现，靡不入微。
气派绮典秾华，包浆脂凝润黄，断乎非晚于乾隆时物所能有也。将小儿面庞与清初缂丝麒麟童子比对观之 [ 图15]， 何其相似乃尔。
望子乘龙，题材极罕见，以致海内外中国寓意纹样专著均未注录。传世实物，多年来亦仅遇两器：牙雕居其一；另为清初青花“望子乘龙”筒瓶一只[ 图16] [ 图17]，业经伦敦克利斯蒂拍卖行拍出。
通高39.5公分
明牙雕诃棃帝母
牙质淡黄润净。妇容慈安和穆，一手抱幼儿，朗目星灿，另手执绿叶，宛如贝书 [ 图18] [ 图19]。
凡此类像，民间盖以“观音送子”呼之，国际古玩界亦沿袭此说。
乾隆三十二年，丁观鹏奉勅绘《法界源流图》长卷，远摹北宋南诏画家张胜温梵像图笔意，近咨章嘉国师以正讹舛，帝释以下佛国列尊，无不具备，端是正赅典核之本。卷中观音变相，凡十六相，并无“送子”一相。而擎多子石榴、怀揽小儿、哺乳嬉戏妇人，实乃诃棃帝母及梵天众女。
宋沙门宗晓《金光明经照解-卷下》“鬼子母及五百鬼子毗奈那杂事”，述诃棃帝母本跡：“昔王舍城有二药叉（1），一曰婆多，一曰半遮罗婆多，生女曰欢喜遮罗，生男曰半支迦。二人父母先曾指腹为婚，支迦那娶欢喜为妻。始过三日，欢喜言：我欲食王城男女。夫止之不从。续生五百子，最小曰爱儿。五百成立，母恃之，遂窃食人子，众不所知。因卜师，云是药叉所作，虽祭之亦不免。时有一神示梦，云是药叉作祟，当往告佛。众言彼是恶贼，何名欢喜！因此遂呼为诃棃帝喃（2）。众往白佛，佛乞食次，但见爱儿，即以钵覆之。母归失子，颠狂，偏界寻觅不见。多闻天言：汝若归佛，即得见也。遂往白佛。佛言，汝有几子？答有五百。佛言，五百失一，如是苦恼，况佗一子乎。母曰：乞诲於我。佛即为受三归五戒。母又白言：我等今何食耶？佛言：我勅诸弟子每日食次，施众生食，并於行末设食一盘，呼汝名供之。佛又付嘱应护僧尼等大藏。又有鬼子母经一卷云：母有千子，皆为鬼王，统领万鬼。五百在天，娆於诸天，五百在地，娆于人民，或称山林地神等。母从佛受戒，得须陀洹果，自言天上人间无子息者，我当与之。诃棃帝母真言法：画鬼母形，当作天女身，真金色，著天衣，头冠璎珞，坐宝台上，垂双足，於足两边画二子傍立，於二膝上各坐一子，怀中又抱一子，右手执吉祥果。”
不厌辞费，引述经典，所欲明者两端：诃棃帝母，夜叉前身，皈佛，愿承送子佑婴之责，乃夫妇求子息者应祈神灵，非观音也。其供容衣饰，与“寻声救苦观世音”及“如意轮观世音”等诸观音变相类同，民间拜卜混投，误或出于此。
讹误成俗，焉能改之。且终究无碍，更何须改之！惟希谨于学者或能取裨于斯。
通高26公分
注释
（1）一译“夜叉”。
（2）梵文Hariti 译音，意为暴恶。
玉玩
清乾隆青玉苏武牧羊
和阗玉，白蓝青莹，似千年冰，有冰清玉洁之感。质重，压腕欲折。材硕，足以琢成山子。
苏武牧羊故事，见诸图绘者多，摆件圆雕则仅见。中郎佝坐山石上，理皤髯、拄节杖，面癯瘦，腹清寡，瑟瑟北海秋风中，眼神邃毅果决而意豁如也。三羊分立左右，回首相顾昐，与主人视线交叉处，恰是玉雕正中所向。构图虽屏开扇展，重心则衡稳如泰岳，元神致凝不散 [ 图20] 。山石琢工极洗炼，纵向钻筒，如斧劈成半，筒壁间横皴数刀。乾隆间雕件下承之洞石，常行此法。
三羊姿态，令人顿生三羊开泰之想，与饥毡渴雪之艰难厄遇伦类不合。其后又见乾隆时百宝嵌苏武牧羊挂屏，亦是三羊 [ 图21 ] 。看来乃当时习气。甫深思之，中郎陷坎遇蹇十九年，终得持节荣归，气节青史彪炳，孰谓非徵否极泰来之瑞哉。至于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此陵之恨，非武之怨也（1）。艺匠捕摄瞬间，涵括一生，伏笔潜意，何其深也。
玉雕先为纽约兰南基金会藏品，一九八六年九月经纽约苏富比拍出，二千又四年再上旧金山伯翰-伯德富拍卖。余购归之。
红木底座雕松石蟠踞，民国后配。
长 21 公分
注释（1）见（传）李陵《李少卿答苏武书》。
明玉香囊
诵屈子《离骚》句：“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知佩芳香以示高洁，风尚遥古。吟古乐府《为焦仲卿妻作》：“红罗覆斗帐，四角垂香囊”及魏人繁钦《定情诗》：“何以致叩叩，香囊糸肘后”之句，是挂佩香囊以驱邪祟、避亵浊，更兼取悦情好。
古之香囊，常以织锦丝帛为之。稀贵者，金玉珠犀之制。储沉檀龙麝其中，仍外套绣囊，溢香氤氲，静参鼻观，而香料不至屑碎抖漏。
今日得以目见之玉香囊，大多明清遗物，盒盖两分者多，整料成器者少。此件属代明中，用和阗白玉，圆如饼饵，厚薄亦如之。镂抠中空，通体透雕，竟不畏驭象莺舞，以玉工摹仿灵指红绣，兰草滋衍做锦地，一面雕松鹤遐龄 [ 图22 ] ，一面雕双鹊梅花，俗谓喜上眉梢也 [ 图23 ] 。迎光视之，网隙缠丽，绮密勻华，玉质明透若菱藕熟羹，可人尤物也。
售者菲利普-卓别林与老伴儿安吉拉，均年逾八旬，自堪萨斯偏僻小镇来旧金山展售。经营颇庞乱，涵盖亚太各国杂项。自奉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终日坐区区展柜后，老太只是不停吃食，老头只是不停瞌睡。逢客问，老太辄凑耳旁，轻碰软肋：“菲利普，菲利普，年代，年代？”或“菲利普，菲利普，价钱，价钱？”
小铺冷摊，富豪客自不践其庭，不知每有讶异珍罕出没其间。
直径 5.2 公分
金—元青玉冠顶
美国青年吉姆-苏德，快乐小伙儿也。值新婚燕尔，忽发奇思，欲做世界古董生意。凑得非洲、印度、土耳其等地丝绣、首饰、银器、烟具若干，余者皆墨西哥木雕石刻，草台搭班，于希斯伯若古董节苍促上场。开幕日，令爱妻坐守，彼自端咖啡一杯，满场周游，广事结交。遇余，谈不数语，即凿凿称有中国古物一件，虽一件，却是明代宝贝，有亚洲权威作证。其后获知，权威即邻位展家，专业柬埔寨龛窟佛头。
随之前往，见玻璃柜上层，一玉雕冠顶峭然孤立投光中。断非明代，实不能晚于金、元。问所来，乃定婚之日，未来之岳祖母馈赠。幸蒙爱妻首肯，今携来以壮阵容。价格经权威代定，不能再低。余当即写付支票。彼单纯人，全不查余之身份信誉，收支票，吻爱妻，转眼又逍遥无踪矣。
玉透淡虾青色，经八百余年血脉喂养，娇嫩灵滴，几入手欲化。底平，有象鼻穿孔四对，以系之冠端 [ 图24 ] 。冠顶之形，耸圆如高丘，透雕洞镂，写一隅荷塘秋景：荻苇葭叶，尚葱茏纠织、恣意袅袅，而碧盏翻摇、菡瓣颓扶、蕊菂而莲房子满，残盖折半披离，已见西风凋零意。鹭鸶九，峨冠高挑，长喙尖锐，徜徉水植间，或啣茎，或啄流，或剔翎梳羽，或转项顾盼，或依依喁喁。以鹭喙之细，细如绣针，必中走一刀以分别上下；视鹭眼之微，微如尘粒，必轻划四刀成菱形，以点瞳睛 [ 图25 ] [ 图26 ] [ 图27 ] [ 图28 ][ 图29 ] 。堪称承祧两宋玉风：“碾法如刻，细入发丝，无隙败矩，工致极矣尽矣。”（1）
图样之名不一，意蕴则两涵，以下分而述之。
一名鹭食青莲，或食鹭清莲，或鹭鹭青莲。谐音取义，或禄食清廉，或仕禄清廉，或禄路清廉，大同而小异。考清廉廉洁之说，初见《楚辞-招魂》：“朕幼清以廉洁兮。”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注曰：不受曰廉，不污曰洁。南华说剑亦道“以清廉士为锷。”至宋周敦颐《爱莲说》出，清操节守之思，始托寄讽咏于莲荷。宋瓷，以定窑划花为尤，常绘莲纹，已涵其意。元青花之池莲，明清瓷之束莲，一脉相沿。而鹭禄莲廉，据此玉冠顶，则至迟于金、元时已现。存世之玉冠，是图占十之七八，明示倡廉。
一名鹭序鸳行。传师旷《禽经》云：“寮寀雝雝，鸿仪鹭序。”鹭鸳，水鸟沼禽也，止息有班，行立有序，以喻百官朝班列次。如杜工部《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堂之五》：“不见豺虎斗，空惭鸳鹭行”及元宋无《子虚翠寒集-冯集贤》：“玉筍晓班联鹭序，紫檀春殿对龙颜”句，皆此意。此件不见鸳鸯，乃鹭序。
古之名门世家称冠族，达官显贵称冠盖。冠服、冠带，官位仕宦也。玉，贵重物，以制冠顶，初之旧主，当是某俸禄丰而位高官者无疑。冠仕禄清廉于首要，自勉耶？自诩耶？抑或文饰堂皇耶？
夫无腐何必反，皆廉莫须倡。吾中华之为一国，地广而饶富，民勤而顺忍，而万劫死穴，在官吏苛暴贪渎。古已肇患，今祸愈烈，孰朝孰代，期之能免！捧观玉冠，感糸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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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见明高濂《燕闲清赏笺》
春秋虎首玉璜
璜，古礼器六瑞玉之一。《说文》释璜：“半璧也。”《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玄璜礼北方。”下注：“半璧曰璜，象冬闭藏，地上无物，唯天半见也。”玉璧礼天，形圆，故璜割之半以象形。检传世玉璜，多不及一半，少数如下例，则稍过之。所谓“半璧”，乃语焉大概。今人有璜象彩虹之说，未考论据何出。
采和阗山料青玉，片状，肉宽，弧形，缘际凸齿若城堞。双面雕，两端出虎首，髭睛异样，以谷纹联臀尾 [ 图30 ] 。乃雄雌媾合、乾坤交泰而百谷滋茂之象。又有长教幼随一说，似不相侔。
虎之相，和乐调皮，钩爪相向，刻施勾撤，即一面坡阴线刻法。虎身披重环纹，盾形而列如甲胄，共七十二片。乍视之，鳞次排布，无奇可道。待倾仄映光看去，始见名堂潜伏：一片重环不过米粒大小，环内竟填以网格纹，纹线尚不及发丝十分之一，但觉细划茸密，奇妙非常。置于高倍放大镜下，始见每片重环之中，少则十余线，多则二十余线，斜错交叉、间格均匀，而重环七十二片，凡千数百线，线线交待爽晰、不紊不扰，且无一线滑冲环外 [ 图31 ] 。以今日之科技手段，若非聚强光、假仪镜，欲数清已殊为不易。当时玉工，不过凭肉眼一双，藉日照採明，竟如何措手着砣！技至于此，便是今工难到处，乃“打死也做不出来”之鬼斧神工也。
铺贯两虎间之谷纹，疏密有致，旋转生姿，无纤些拖沓 [ 图32 ] 。现今高仿三代秦汉古玉，藏家皆闻风畏怖。彼辈实是欺生凌弱耳。不必花活大演，请规规矩矩砣一线条，比试古工起止滋味，便判然乎见之云泥。
琢玉勾撤之法，本西周开辟，春秋初仍袭用。至春秋中，极富肉质弹性之隐起浮雕从中化出，方树立春秋面目。重环纹始于西周，盛行西周中、晚期，并遗韵春秋。或虎首玉璜之断代，将游离于西周、春秋之间欤？然西周纹饰尚简，每呈带状向两方延续。春秋则纹饰崇繁，朝四方满铺遍缛也，例恰此璜。夫是，先站稳春秋。勘谷纹纹饰，肇代春秋。璜之谷纹，单线阴刻涡卷，仍具雏形，全不似春秋晚期及战国两汉谷纹之籽粒豆鼓。定之春秋中前期物，允矣。
玉璜无穿，乃礼器，非为佩掛。有玉家谓礼器规制必大，制小为佩玉。此说无稽，想当然耳。礼者，祭神以致福。古礼仪祭祀自有官民公私场合之别，既“孔子为儿嬉戏，”亦“常陈俎豆，设礼容”。（1）故礼器之玉，一如明清之香炉、五供，焉能一律重大隆宏。
访得于加州海滨小城卡美尔旧货店。向西数百步之遥，临海崖头，乃张大千先生晚年卜居之蓬荜庵也。
横长7公分 肉宽2.5公分
注释（1）《史记—孔子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