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酺
——題常罡兄藏黃楊木會昌九老畫筒
蘇 煒
遣一江水，三秋月，釀此木中醽醁。松風曡千嶂，有碧筠遮眼，澗樹幽谷。回轉雕欄，弄影青石，烹茶煮酒罰讀。瓊筵何足貴，聼鳥鳴山靜，琴止林肅；便擧子落枰，撚髯漾笑：誰識棋局？
心為形役苦，好襟懷，縂被浮名束。想當年，蘭亭修稧，西園雅集，醉歌行，嘯紅唱綠。萬千風塵怨，都付他，滄海飄粟。悠悠水，淡淡菊。人生何短， 待把辭章收拾，與君松竹同賦。
二零零六年暮春五月三日於耶魯澄齋
丙戌春，得清雍乾间黄杨木大画筒于英伦。示图炜兄，大好之，寄托词阙，索和。因踉跄追随。
山凉伊水，松荫翳，晚唐洛都清暑。侍九老杖行，入泉邃竹深，骋怀神舒。醉吟笑语，清谈玑珠，抱琴静聆妙悟。檀枰敲白黑，碧茗嘘红炉，丹储紫葫。闲僧缓寻幽，绝崖临壑，溪峰云瀑。
夜醒徒自伤，梦中景，逝水流难驻。月游窗，黄杨雕镂，绰影森秀，盈尺图，大块捧付。举目今风浊，道惟微，苦为物物。心安处，结敝庐。仰月天涯，当风拂袖不顾。香山招饮宴赋。
漆器
明宣德黑漆描金龙纹大捧盒
平圆顶、直立墙、高圈足，之间接以弧弯，器型雄浑敦重。
髹用退光、出光法，漆色乌玄幽古、润澈透紫，合黑髹“若古器以透明紫色为美，退光欲敦朴古色”之论。（1）断纹斑驳，有龟背、冰纹、牛毛、手皴诸相，变幻穷奇，非五百年物不能致此 [ 图135 ] [ 图136 ] 。
“大明宣德年制”款，书于两处：一在盒盖内平圆边缘，一在盒底近足圈处。蘸金汁书写，笔道微隆坟起；楷法精湛，视之脑目清凉。古瓷家孙瀛洲先生有辩宣德款识歌诀，内中两句云：“宣德年款遍器身，晋唐小楷最出群”。漆、瓷两异，然一朝风习熏染，则如春雨遍洒而均沾之 [ 图137 ] [ 图138 ] 。
捧盒盖上及圈足内，依稀描金龙纹残痕。有明一代之龙纹，以永、宣所绘最为狰狞。历今剥蚀殆尽，只能想像其吞喝云涛、游追火珠之威矣。
直径33公分 通高17公分
注释
（1）见明黄成《髹饰录》“质色-黑髹”一节之杨明注语
木器
忽惊天物现人间
纽约亚洲艺术周行近尾声，余飞返旧金山。途冲气流，机身浮动颠波，急以手触脚边行囊，知所携物品无恙，乃安。蒙眬欲睡间，念及此行，前缘后果，犹觉一梦中。
两月前，旧金山举行太平洋亚洲艺术展销会。三日间数次往观，珍奇纷呈、眼花瞭乱，然未遇钟情之物。
某日整理参展商广告及展销目录，一幅云石插屏图片，蓦然跃入眼帘。打量其通身气派，夹抱站牙之鼓墩圆轮，壸门劵口之披水牙子，透挖鱼门洞之绦环板及木质色泽，纯是明黄花梨器 [ 图139 ] 。唯披身满嵌螺钿，似稍染清风。经反复审视其镶嵌图案，正面蟠螭戏芝，侧面饕餮纹，两圆轮分嵌凤戏螭与龙戏螭。嵌料有黄、褐、红及墨绿数种，不辨其属。黄为主料，应是螺钿类，却不见红绿光泽。蟠螭欢悦、两两相向，直以自由泳姿挥臂畅游，奔逐灵芝，相颇奇特，仿佛何处见过，一时难踪其穴。螭之目睛，俏丽如猫狸，双趾出钩尖，颇似明《十竹斋笺谱-文佩》及明程君房五螭墨图案 [ 图140 ] 。笼统观之，初归明嵌。
自图片下信息得知，展商来自比利时布鲁塞尔，专营中国及南亚古董。彼名此插屏曰“梦之石”，定为十八世纪清代物，黄花梨制座架，糅杂少量花梨木。余度其必谬。是屏气韵匀畅，各部位手法通贯，不似后经修配者。明代之花梨，即是今称之黄花梨，并无另种。清中期以降，新花梨始出，赤浊黄淡、纹理糙疏。试问既不曾修配，焉能明用清材？夫观木器法，营营拘泥于片板块料之木纹棕眼，嗅气味、较颜色，皆不得要领。观器之神，知材之属，如此而已。更可论者，明至清初家具，背侧底板、屉板、穿带或用他料；再者，面芯与雕板，为得色调对比之美，或用他料。此插屏并无上述部件，平白无端而令诸料杂处之器，余未曾见过。想此等有悖规矩、遭贬同行之事，古匠师断不肯为也。非不能为，不齿为也。
展销会闭幕已月旬，仍致电寻察插屏下落，不过有为聊胜无为耳。不期数日后，竟得佩奥拉女士自比利时回信：插屏之年代及质料，均经博览会文物专家委员会审定，现仍待售，正运往纽约途中，以参加月底之国际亚洲艺术博览会。余即定机票旅馆，约之会面纽约。
开幕日，径入往寻佩奥拉展台。相距数十步，遥见插屏静立长案上。扑前，俯仰观察。果如所料，大明黄花梨点苍云石小座插屏一具也。王世襄先生尝论明代家具之美曰：“简已简至无可简，繁偏繁到不能繁。”插屏乃其繁者。所嵌龙凤蟠螭，活灵活现 [ 图141 ]。小螭犹淘憨可喜，两角初出，爪翼未丰，稚气未脱，双睛圆睁若熠熠有光芒。龙父绕其婉尾于爪趾间，嬉游于天。彼亦唇瓣微抿、张臂弓背，努力摹习父姿 [ 图142 ] 。插屏之背面，亦嵌云纹八宝生辉 [ 图143 ] 。整体保存甚佳，仅嵌片脱落一二，端是使人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之物也。及议价，佩奥拉报价登天，余还价入地，最终握手言欢于人间。
明代插座式屏风传世甚少。以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品之富，当年王世襄先生走遍庭院馆库，仅访得大者一具（1）。今见诸著录及余曾过目者，摆置地上之大者，仅存两具；陈设案头之小者，不过三、四。曾就此屏之来历，信询佩奥拉。回称购自布鲁塞尔，售家并非比国皇族贵戚，然其曾祖辈中有工程师，尝于清末往中国助修铁路，或由此带回云云。闻言后怕。设若滞留中国，经此天灾人祸频仍之百年，凶多吉少，可想而知。纵使历劫不死，观今日国内之文物狂潮，但有精绝玩好出，无异一脔抛掷万虎中，岂余之力可得乎哉。又，此屏露相于国际展销会上，等于公诸光天化日之下。轮转周遭，和璧楚廷之泣，竟终得识于余。自此每出而赏谛，莫不感戴苍冥。
加洲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曾藏黄花梨雕龙纹官皮箱一具 [ 图144 ]，王世襄先生撰文介绍，称其“底座上双螭尤圆熟可爱。”（2）此处即当时恍惚谋面者，其双螭与插屏正面所嵌螭纹，几神出一手 [ 图145 ] 。王先生取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大明万历乙未年制”款剔红双龙纹方盘，与该官皮箱之龙纹比照，因定之为万历时物。如此，据其螭纹而顺势定插屏亦为万历时物，较博览会专家断代提前二百年，当无大误。再检万历官窑青花瓷上发鬣前冲之龙纹，愈信所据不虚。
插屏之石乃云南大理点苍山石，古来闻名。明季大事开采，制成屏画文具，犹适文人雅意。明杨慎《升庵集》中嘉靖三年《题梁生霄正苍山奇石屏歌》有句曰：“犹如黄鹤楼前晴川芳草景历历，又若滕王阁上长天秋水烟蒙蒙。”徐霞客游滇，见大理崇圣寺石屏，亦叹其“危峰断壑，飞瀑随云，云崖映水，层叠远近，笔笔灵异，云皆能活，水若有声，不特五色灿然而已。故知造物之愈出愈奇，从此丹青一家皆俗笔，而画苑可废矣。”
移赠升、霞佳句予插屏石图，不亦贴切乎！
点苍山石，苍翠泛绿者称春花，黄赭烟褐者称秋花。插屏之石，应品列秋花。其石貌也沧桑，磨工也古拙，边缘经手泽沁润，已如脂似蜡、酥光熟透，非数百年物不能致。插屏之左右立柱内侧，开槽沟以纳石板，曲背吻合，旧痕陈垢亦随形相符，是原石原座、量体剔凿者也。
凡所嵌料，大抵饕餮眼用犀角，口唇用珊瑚，灵芝用沉香，八宝用染虬，龙凤螭云用螺钿类。然绝不类寻常广式家具所嵌螺钿，売薄且蝇翅虹彩流溢。其料，色莹黄，质肥腴，就剥落处看嵌片，达两枚铜钿之厚度。翻移侧视斜睨，方隐见深处微映绿蓝橙光，当为硬嵌砗磲。
砗磲，古时七宝之一。《妙法华莲经—普门品》说：为求金银、琉璃、车渠、玛瑙、珊瑚、琥珀、真珠诸宝入于大海。元代熊忠《古今韵会举要》谓砗磲名始于东汉，以其背上垄纹如车轮所碾渠沟之故。现代生物科学则释为世界最大之双売瓣鳃类软体动物，生于南洋热带海中，巨者径逾两米，重达千斤，命长可臻米茶之寿。以螺钿嵌物，其法甚古。西周见用，唐代渐兴，经宋元至明清，工艺愈精而百艺器具无所不嵌。砗磲是否随之同兴并行，及何时始施及家具之上，囿于学识，不敢篡创。可确信者，至晚在明代已用于家具装饰。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中即有“明及清前期嵌螺钿有売色白中泛黄者，人称‘砗磲嵌’，更为名贵”之论。唯明代家具传世既少，插屏更少，镶嵌者更是闻所未闻，矧言砗磲嵌者。插屏或为唯一存世孤例。
明万历刊本《鲁班经匠家镜》家具部第一条，即为屏风式。原文有句曰：“雕日月掩象鼻格奖腿”。十余年前读此，雾水茫然。王世襄先生《鲁班经匠家镜家具条款初释》以“掩”为“捲”之误，“奖”为“浆”之误，因释为“浆腿上有圆形和捲转的花纹雕饰”。得插屏后，比对再读，始悟该句原文，“奖”当为“浆”，而“掩”字，实无误。
浆腿，即船浆形站牙。侧看其状，确如象首长鼻。日月，应指底座两边一前一后夹掩象鼻格浆腿之圆轮—又称鼓墩，而非浆腿上之圆形雕饰。是法甚古，肇纪难考。据宋人摹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所绘屏风，至迟于五代时已见用。观所获插屏，圆轮之上，一嵌龙戏幼螭，一嵌凤戏婴螭，龙为雄为阳，凤为雌为阴，日为阳，月为阴，其意甚明。吾友史致广所藏明铁梨木小座插屏，其左侧前轮上有牙嵌兔形一枚，当时不甚了了，今可试解之：兔之轮为月，另轮（或嵌乌形，俟考）为日，古称日月为金乌玉兔，恰与之合。余屏与史屏之圆轮下之托，虽未雕刻云纹，然其状翻曲做云形。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黄花梨大插屏一具及王世襄先生旧藏黄花梨小插屏一具，其圆轮下则均承以卷云纹，前者为浮雕，后者为阴刻，直示日月祥云之意，可佐旁证 [ 图146 ] 。故《鲁班经-屏风式》原文应释之为：“雕出日轮与月轮，掩夹象鼻式浆腿形站牙。”或有不妥，想先生当不以晚辈后学为忤。
插屏之正面两横梁与立柱接榫处，销竹制关门钉四枚 [ 图147 ] 。此法明代匠师偶尔施行，施则必存良苦用心，断非蛇足之笔。屏石厚重，全仗横梁与立柱承托钳辖，而立柱外侧须挖槽嵌镶，故横梁不能露榫于立柱外并钉破头楔以涨严之，唯销钉于接榫处，方能使之牵握牢固。小小四枚竹钉，不独证石屏乃原装原配、是老北京匠师所谓“原来头”者，诚赖之固体强肢，令底座承重数百年之久，犹坚稳如初，至今无须打开修换。叹古人治器，常思工料俱精、足宜传诸百代；看今日造货，但求多快而省，差可对付几年。
末两句写毕，无意中配成一联。对仗有欠工稳，以博一粲则小有余。乘兴再念顺口溜数段，附录于后。
《咏石屏》
明万历黄花梨点苍山石小座插屏入藏吾斋，欢喜无状，叠六韵以志。
升庵石屏歌杳然，忽惊天物现人间。
即从西岸飞东岸，挥金换宝笑逐颜。
大明屏风传世稀，硬嵌砗磲更称奇。
剔红青花与雕箱，助我断代在万历。
异宝砗磲久闻名，每读史录疑重重。
多见螺钿陆离彩，今始缘幸睹真容。
碧海深处璀灿生，巨如车轮质坚莹。
影荫平视黄粟玉，映光乃泛绿蓝橙。
砗磲犀角沉香珊，蟠螭戏芝龙凤翩。
花榈朗润幽明动，苍山云石涌大川。
雕日月掩象鼻格，鲁班匠镜有此说。
四百年物今归余，端赖天佑呵护多。
谛观既久，兀生好事者心。屏座背后嵌八宝生辉图案，不妨当做另一“看面”。试之，石屏颠倒上下，翻转反正，均可滑插入槽。如此，每一插摆，得上下两式，每一式又得正反两图；原仅一屏，遂衍成四品。姑不避巧立名目之嫌，题为四品：曰雾峦，曰雨峰，曰云岭，曰雪壑 [ 图148 ] [ 图149 ]。轮值当令，一季一换。
通高53公分 宽45公分 侧宽 23公分
注释
（1）参见王世襄《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第10节
（2）参见同文第11节
明黄花梨炕桌
面芯两拼，纹理烟云浓淡、雾岚弥漫，下托铁梨木穿带。冰盘沿，束腰，大边与抹头起拦水线，籍防汤水流污 [ 图150 ] 。
四面牙条做壸门券口，沿边际起肥满灯草线，分心处卷草纹交搭，铲地起龙纹，剜刻有力，走刀爽利。雕长幼蟠螭各两对。长之容，豪悍凶猛 [ 图151 ] ，幼之相，顽皮天真 [ 图152 ] ，寓苍龙教子之意。
腿足三弯，足端外拱再内卷成云头。观龙腰眼处浮雕秋叶状云纹及尾端衍出卷叶云纹，成器年代，当在晚明。
抚之竟体温润，莹熟如腊。置诸罗汉床上，倚之品茗读书，颇惬人意。
得之于伯翰-伯德富。
长84.5公分 宽52.7公分 高27.3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