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拾珍记
发布: 2009-4-03 07:39 | 作者: 常罡
考据篇
公道杯辩
伯克莱小慧轩张卫、雷彼得夫妇，专藏中国古代益智器玩。与余居相邻、志同道，每有收获，辄相邀坐对赏析。所藏白玉公道杯一具，最得吾心，许为同俦之冠。以其年代、用途尚待廓清，请试为之辩，添一户之辞。
杯和阗白玉制，纯洁无瑕庛。捧寿桃、拄龙杖，杖系葫芦，立杯中央者，南极老人也。袍裾下摆藏一暗道，接腹膛中空处，再由杯底插玉管一根入内，外封以钱眼漏孔。盛酒以南极老人唇髭为限，稍逾，即依吸虹原理，由腹膛入玉管，自杯底漏孔一泄如注 [ 图254] 。
存世公道杯最古者，有宋代龙泉、影青、定白、钧变诸品，至迟宋已造用，可以推知。明代浮梁御窑厂为贡奉明太祖而道创之说，不过子虚乌传耳。
此器琢磨之工，无以复加。底镌“中和堂制”款。中和堂位于圆明三园之绮春园岛上，曾是康熙帝起居处。康熙初年一如顺治，不尚帝王年号。早期御制瓷器，常属干支纪年或名堂轩斋款，“中和堂制”款乃其一。款字馆阁小楷，平敛简静、和隽匀婷，同于当时词赋名篇笔筒之书法。审工检款，是康熙御物 [ 图255 ] 。
杯名公道，用途何在？
今之论者，多谓寓诫于物，教人以“谦受益，满招损”、“知足者酒存，贪心者酒尽”之道，故又称戒盈杯云云，并假明皇玉环、洪武中山以张目其说。释意固语重心长，然穿凿附会，难充定谳。夫贤者诲人，语言足矣。何必费工耗银，制此奇巧！传诸今日之公道古杯，由宋至清，玉、瓷、银、铜、紫砂，具数颇可观，想古时必是大量烧造。设非日常酒具，试问当年，岂家家需此德育教具邪！一哂。
又道惩罚贪杯者。若酒限一杯，自懊悔不及，否则头杯过满而洒地，二杯尽可酌量少斟，多饮几杯，仍是一样快活。不过糟践头杯、学些乖觉小心罢了，胡惩罚之有！二哂。
再云以公道杯量酒，旨在防人多喝多占。此说与吾国国民心理不合。考中华酒风民俗，素以巨觥大白、豪海轰饮为夸耀。雄者称仙称龙，示弱者招讥。或庶民斗酒之令，投壶掷骰、拇战搳拳，或文会讌集觞政，分曹射覆，对句联诗，输者罚以饮，赢者娱作乐，宗旨恰在要人多喝。君不见今之餐饮高聚、酣红耳热之际，仍是掌扣己杯呼已满、指责对家耍狡猾也。纵百般劝进尚难得逞，焉须防哉！三哂。
古时席面仪式，酒壶之外，设门杯与公杯。门杯各自用，敬酒罚酒则操公杯。余以为，公道杯乃公杯之一种，为公杯之极致。或敬或罚时，门杯置于下，执公道杯临其上，斟酒入内，量满，即下注入门杯。敬勿多，罚勿少，在座一律，公平公道。
古匠巧思，每出乎意料之外，却合乎情理之中。皆因古人单纯，行动不离人本情常，哪来现代人那许多花花肠子，而其高明胜筹，也端源于此。解古剖谜诀窍，无它，顺循常识常理而已。
鹿中
波士顿古董商魏斯布大宅客厅中，陈设青铜鹿一头，长约三十公分，卧姿，踡蹄，竖耳，昂角，勃勃英警；彩漆髹绘梅鹿斑点，已苍驳残损；体腹中空，背臀处开方形口纳 [ 图256 ] 。
此青铜鹿断不能晚于战国也。其用途，魏氏云，“极有可能”为鼓架底座。理之所据，因中国湖北博物馆藏有战国曾侯乙墓出土之木胎漆鹿，纹画绝似，亦开方形口纳，该馆图录说明即称“可能用来插挂物品，例如鼓类”。
余不以之为然。此物之名，当曰鹿中（中读入声），乃古射礼器用也。
射，古六艺之一。《礼记—射义篇》：“古天子以射选诸侯、卿、大夫、士。射者，男子之事也，因而饰之以礼乐。又射之为言绎也，各绎己之志也，故射者心平体正，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中。”
既以射选，则必竞胜负。胜负以获筭多寡为记。筭，算筹也，古语中与“算”互为通假。《礼记—投壶》曰：“算，长尺二寸。” 字从竹，当多竹制。《仪礼—乡射礼》载射礼鹿中之用甚明：“释获者执鹿中一人，执筭以从之。鹿中髹，前足跪，凿背，容八筭。”与魏氏所藏实物丝扣吻合。
魏氏虽于物用不明底里，价钱则毫不含糊。索要之数，足够中国和谐社会一小康家庭几辈人之花销。望鹿兴叹，无力购回矣。
和合神
前述造访吉娜寓所之夕，告辞将出，彼忽挽留少坐，并取出一珠宝匣示余。镯戒珠链间，有玉坠一件，碾琢生动，为元—明初时物：偏髻童子笑口大开，拥鼓踞坐，一手执鼓棒，另手执一Y形物，两杈间有一螺旋滚轮，鼓边有云螭攀绕 [ 图257 ]。试问价，答曰：旁物可售，此物乃幼时父母所赠生日礼物，睹物思亲，不在欲售之列。适与康熙大盘错失交臂，正烦沮不快间，亦无心多问。
转年，其子罗伯特忽自俄勒冈州阿什兰市来电：吉娜月前因脑溢血过世，丧事已毕，有若干家具遗物待售。余即点购该玉坠，且任其出价。彼称仲夏间将来旧金山湾区，届时顺便带来。
玉大小如核桃，古时随身携挂，即今日亦非稀贵物也。余属意之，非图牟利，迺另有缘由。
相同题材之小玉件，时见于国内外拍卖场上。玉坠居多，摆件少，概以击鼓童子称之。是称固不错，惜失之泛泛。此童子虽小，来历颇大，实吾国现知最早之和合神也。其俗姓张，名万回，唐陕西阌县人，出家为僧。传玄奘往西天取经，于佛殿上见题语“菩萨万回谪阌地教化”，归唐后曾往寻谒见。回多异迹，武后时诏入大内，语事多验。据《太平广记》卷九十二异僧传，“回生而愚，八、九岁乃能语，父母当豚犬畜之。回兄戍役于安西，音问隔绝，父母谓其死矣，日夕涕泣而忧思焉。回顾父母感念之甚，忽跪而言曰：涕泣岂非忧兄耶？父母疑而信，曰然。回曰：详思我兄所要者，衣裘糗粮中履之属，请悉备焉，某将往之。忽一日，朝赍所备而往，夕返其家，告父母曰：兄平善矣。视之，乃兄迹也。一家异之。弘农抵安西，盖万里余，以其万里回，故号曰万回也。”又据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载：“宋时杭州以腊月祀万回哥哥，其像蓬头笑面，身着绿衣，左手擎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万里之外亦能回家，故曰万回。明时其祀已绝。” 知万回至少宋时已被奉为和合之神。考祀绝之时，汝成乃正德嘉靖间人，当不晚于其时。
鄙意谓民间化其身为击鼓童子，盖取击鼓欢庆寓团聚之喜，以鼓槌多次上下往返暗寓其名万回。云螭状其穿云腾空，螺旋滚轮乃其踏飞万里之轮。纽约克里斯蒂秋拍图录释螭为猫，以飞轮为按摩滚轮，殊荒唐。我国古代民间风俗，若不详加纪录，世过境迁，常有令后世百思不得其解者，此即一例。
此后之和合神，新枝乱发。释门寒山配道家刘海者有之，释门寒山配释门拾得者亦有之。寒刘配，寒持莲荷，刘仍钱珠戏蟾；明末清初时，亦常见莲荷一瓣作舟，寒刘乘其上，一挥蕉扇，一划苕帚，和（荷）衷共济，苦海同航。寒拾配，则总以荷盒为执仗法器（元明绘画或明瓷图案之寒拾图，寒不执荷，拾不捧盒，故只可视为二僧造像也）。统称和合二仙，佑家人和睦合聚。至清雍正十一年，敕封唐天台僧人寒山、拾得为“和圣”与“合圣”，始定于一尊。
然民间未必聆旨即改弦更张，盖新风旧俗之更迭，向循缓徐逐渐之过程。如万回哥哥，明时绝祀，民间至清初仍雕像做佩带吉物。仅就余曾经眼之真品者言，和合万回，最早者元代，至晚者清乾隆；和合二仙，寒刘者，或明末至清康雍间竹雕、或康熙寿山石雕；寒拾者，俱是乾嘉以后物。倘寡闻陋见差堪征采，大抵万回哥哥为宋元所奉；寒刘与寒拾在明中清初与万回并行过渡；乾嘉后则寒拾独领风骚。晚清民国之婚庆喜幛，有绣寒拾其上者，是以两男子兼司夫妇琴瑟祝谐之职，腔愈荒而板愈走，已尽失本意矣。
至于商购吉娜之玉坠，欲为民间和合神祗嬗变之迹存一实例耳。
后罗伯特果如期而至。及晤面，袖出霉画两轴、料珠数串及伤透余心之女博士鉴定册。询及玉坠，彼连连致歉。谓行前集家人团坐，启吉娜祖母珠宝匣，宣布每人可择心爱者留念。若二人同欲一物，则抛币决定，剩者将尽售之。玉坠居然为幼女薇薇安选中，只得尊重其意。待伊长大成人，或转念欲售或可劝其出售。若售，“保证卖给你。”
问年龄，方六岁，遂不作是想。
后记
勿讳言，余好古。夫既生而为人，经事历世，善恶祸福、富贵贫贱、欲情悲欢，或驱之避之，无论今古，孰能大异，孰能豁免，自无由言好。而余肉躯今世，心向古往，竟言之好，或以为问。
扪索究竟，所好者，必在古有道而今不再之处。简赅以言，曰自然。人耶自然，境耶自然，情耶自然，理耶自然，吃穿用度自然，生老病死自然…… 古匠师制艺，雅亦雅得自然，俗亦俗得自然，俚亦俚得自然，直得任自然趣。大可爱，因是好之。于清昼良宵，憩坐斋中，晤对古物，如傍古人倾谈，娓娓移时，心心相印，如秋潭之映月。古心入流我心，其美也皎皎，其诚也穆穆，其和也蔼蔼，其静也浥浥。欣欣然心汲滋养，得返本归真、复性为自然之人。若相违数日，苟萌“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复生”之叹。
复忆及儿时，课上念保护公社辣椒之小英雄刘文学，课下则阅古装小人书，与同伴扮三国、说岳人物，持刀枪奔逐厮杀为庭戏，乐此不疲。年愈长，愈侫古入膏肓，竟至流窜欧美，跨国觅古。前后关联，悟复失笑。人之好古趋今——人生它事亦然——乃先天秉性，后天不过稍与力焉。譬如树植，可疏密其枝叶，曲直其干躯，然或松或柳或槐或杨，种性前定，绝不可易。唯后天施力，目可见，手可触，身可行，人遂尽归先天之功于后天栽培之力耳。戏偈释之曰：天命初行，芽兆未萌，花荣果生，渐省榛荆。
视余作《海外拾珍记》，不过钝根瘠梢之弱花枚果也。
世间幸多惜花护果人。小书浅陋，而宠赉纷沓，受之歉怍。畅安王世襄先生亲赐书名并耑题书签，提掖晚进、勉勖后学之意，恒念念感奋。抒情诗人王性初，硅谷菁英聂小春，小慧轩张卫女史，三位摄影方家也，闻所请，欣然愿从召唤，耗精费时，辛苦备尝，时跪地聚焦，时登高俯拍，为余之藏品传神写照。静宇女校书，兰言力荐，而文案责编，宣力实多。家姊常涛，同好木辰，传介联络，屡献嘉议。承蒙苏富比、克利斯蒂、伯翰-伯德富、纳高、查特画廊等拍家与豪思恩、小慧轩主等藏家惠允采图。俐敏、晓玮、苏炜、陈茶、文取、宝林诸文友，善余之志而乐见书成，或施之以援手，或励之以口笔，乃至慷慨解囊襄助。
芳名上列，荷怀铭心。
常罡又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