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
宣城梅家册页
册页八开，纸本，阙对题。古锦封面，原装原裱。
经友人莫斯中介，购自美古董商葛尔。葛氏十年前得此册于北京，曾携之东赴纽约，访询专家，查阅资料。与余晤面之时，已是瞭知根底、严阵以待。议价，自是铜铁牙关、寸土不让。照付值，昂甚。
明王世贞赠梅鼎祚诗云：“从夸荆地人人玉，不及梅家树树花。”宣城梅氏，百代望族。晚明清初，科甲不兴，而异才叠出。鼎祚、朗中之后，以梅清、梅庚名著甚，诗则宣城派护纛，画则黄山派砥柱，皆擅胜一时。此册画者，梅清、梅庚、梅翀、蔡瑶、朱亶，计五家。宣城梅门画杰，悉收网罗。
第一开，水墨。
半山临水，滩缓石出，白雾弥漫。早梅冲寒。沿山碎玉香缀，送隐翁石径筇行，遥亭在望。虚峰瞟渺，绰列天际 [ 图178 ]。
题识：乙亥二月，瞿山梅清。钤“某”朱文方印（1）。
梅清，生于明天启三年，卒于清康熙三十六年。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清年七十二。尝自谓：“游黄山后，凡有笔墨，大半皆黄山矣”。其大画，云烟奇幻、酣沉恣肆而不莽，小幅则古逸疏简、劲细淡适而不萧条，得黄山真情，岂共石涛、渐江三分黄山而仅得其影而已。斯帧渲染韵动、皴点松灵，梅枝僵蚓倔俏，楚楚动人。信是吞吐黄山，随手撷景之作。
清晚年手辑《瞿山诗略》存其题画杂诗，之一云：“寒山寒树护山家，岩壑无人一径斜。策杖行吟独惆怅，几枝春色到梅花。”恰合此画境。
第二开，水墨。
图写黄山玉屏峰一线天之渡仙桥。
满谷云海，森峦浮耸。接天峰巅，更有危寺下瞰。天桥跨绝壁间，湍急泻过。有寂寂桥上人，曳杖仰止。山益觉其巍伟，人益藐如芥粒 [ 图179 ]。
钤“雪坪”朱文楕圆印（2）。
第三开，水墨淡设色。
平湖荡荡，汀渚渐远，丛树娆娆，款摆欲舞。一士人携女校书，傍坐湖亭中。云烟痕净，私悄静语，遥听未真 [ 图180 ]。
钤“阿”、“庚”白文分字印（3）。
第四开，水墨淡设色。
崖势悬险如乌云，倾压江边。水拍缆桩，岸阶上通。崖顶寺观垣阁，郁郁青松下。
四顾水天茫茫，惟见扁舟一叶，舟子撑篙，载文客偎红揽翠，乘酒泛波而来 [ 图181 ]。
疑是黄山文殊台景。
题识：辛未春写进时翁老夫子，宛陵（4）梅庚。钤“阿”、“庚”白文分字印。
雪坪、阿庚，梅庚之别号小字也。辛未年，即康熙三十年，庚时年五十二岁。历来以庚为清弟，《图绘宝鉴》、《国朝画徵录》俱如是言。《清史稿-列传》称庚与“族人梅清齐名”，而未及辈次。杨臣彬先生据庚为清作《匣琴诗原序》之署“同学侄孙雪坪庚拜撰”，廓清前误。
时翁老夫子，不详何人。集各家册页，幅小似易，颇难蒇事。或一册周流，或分纸散布，一家滞宕，则家家延后。诸梅少长，虽同族而不必咸居一地，更添阻隔。故庚题辛未，清题乙亥，历时四载，画册甫就。
第五开，水墨。
取景白龙潭，居高而下探，视角新颕脱俗。
深潭水漾，幽罅冷壑。篷艇自涧拱下顺流出，一路乱花俯窥。执浆女郎，婉坐端凝，独游天地春色间，俨然枊蘼芜、林天素一流人物 [ 图182 ]。
题识：文脊梅翀，钤“培翼”白文印（5）
翀为梅清从孙，画多奇趣，乃梅家后劲。
第六开，水墨淡设色。
暝色暗山林。草堂暮蔼，轩扉闲敞，待泊归舟 [ 图183 ]。
第七开，水墨淡设色。
松杉杂树，并立矮坡。疏叶枝隙间，群山屏障，浅川平淌，小桥抵岸，不见人家 [ 图184 ]。
题识：宣城晓原蔡瑶，钤“蔡”、“瑶”分字朱文印。
蔡瑶，字晓原，其人画史阙录，画跡罕传。据梅清赠诗，知晓原乃清之表姪孙，清少时与之游，有《月夜同晓原、季赤、子彦过宛津庵寻喝涛、石涛、澹公纳凉》诗。
第八开，设色。
折枝月季，两花一蕾，插哥窑瓶中。当年蘸白粉写生，今铅质泛出矣 [ 图185 ]。
钤白文“朱亶印”、“邠瞻”朱文印。
朱亶之行状及与梅家瓜葛，俟考。传《揭钵图》一轴，清代洪氏颐煊小停云山
馆旧藏，属名朱亶，或是一人。
统观诸梅此册，清之淡，乃自绚烂至极中涅槃升华出来，合董其昌所谓“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之旨。庚、翀及晓原，笔触锐敏，墨气匀茸，苍秀蕴藉、卓然各呈风貌。山石皴法，针叶圈布，点顿富韵律，则尘步清笔，森森然有家法。
册扉有旧题《宣城四妙册》，落款“补痷”，钤“张允中”白文印 [ 图186 ] 。允中，号补庵，晚清-民国时人，古画商，善贾饶资财，好眼力，过手多巨迹。元代藏于内府、清乾隆时再入宫中、经《石渠宝笈初编》著录之宋徽宗《五色鹦鹉图卷》，即由允中自恭王府买出，售日人山本悌二郎，终于1933年成波士顿美术馆镇馆宝画之一。
其小印用蓝印泥，当为丁忧守孝时所钤。
通高24.5公分 宽17.8公分
注释
（1）见王季迁、孔达编《明清画家印鉴》：梅清印-1
（2）见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梅庚印-11
（3）见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梅庚印-2
（4）汉时称宛陵，隋以后称宣城。
（5）见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梅翀印-2
清人“柳荫采莲图”
宫纨式，绢本，设色，无款。
绿柳拂烟，菡湖清畔。伊谁家少妇，绣袖罗裙，玉臂娇拏，分明扮船娘莲姑，姣媚兰舟。当荷风徐来，碧帔伏偃，粉萼时露。总角两小儿，把傍栏杆，欢插瓶供：红肚兜、金项圈，唤母少停；夏纱衫、银命锁，探撷折茎 [ 图187 ] 。
伯克利某女士携来求市。虽佚名小幅，以恬美悠然，娴雅饶清韵，立为之倾倒。
晚清遗老有怀旧词云：莫道乾嘉风物好，便是光宣已销魂。而于我辈，光宣、民国风景，都付予隔世前尘，自无福得见。既幼时北京，出得白石桥，向海甸，便是沁脾田园荷香，亦恍然邈梦难寻矣。画纨裁剪片断昔日，翫之，凉目静息怡神，不啻于今日钢筋水泥嘈杂躁乱中，又得一身心逃避处也。
观画观名，乃人之常情。家严治艺史数十年，尝诫余，看画不可只重名头，须先看好坏。盖此中三昧，得一“好”字，脚根已站稳。倘笔出名家，固然添趣，即无名手作，亦何害事！且名家“真”品，每每匿身“好”字中。
径27公分
清陈枚海青拏天鹅图
纸本，工笔设色。
题识：庚子秋月小雨过后陈枚作。
钤印：朱文“殿抡”（1），白文“陈枚之印”（2）。
陈枚，字载东，号殿抡，晚号枝窝头陀，江苏娄县人，以宫廷画师载画史，与冷枚、丁观鹏等齐名。其“画初学宋人，折衷唐寅，自出机杼，参以西洋法，能于寸纸尺缣，图群山万壑。以显微镜照之，峯峦树木，屋宇桥梁，往来人物，色色俱备，其用笔之妙，与巨幅同。” “雍正四年，以供奉内廷劳，赏内务府掌仪司员外郞衔。后以伤目，乞假归，居杭州西溪以终。”
海青，又名海东青，唐时称决云儿，即古之兔鹘，今之鹞隼也。南宋庄绰《鸡肋编-海东青》云：鸷鸟来自海东，唯青鵁最佳，故号海东青。又《辽史-天祚皇帝本纪》：“女真服属大辽，东北与五国为邻，五国之东邻大海，出名鹰。自海东来者，谓之海东青，小而俊健，能擒鹅鹜。”辽、金、元诸帝，起身游牧，习行畋猎，春攫鹅禽，秋捕鹿兔。一时绘画、玉器、服佩（3），多取之为题，所谓春水、秋山是也。
春水，或称春捺钵，“远泊鸣鼓，鹅群惊起，五坊擎进海东青鹘，拜授皇帝放之，鹘擒鹅坠”。殿抡画，写天鹅高空遇险，惊窜下冲，欲匿身芦荡。海东青刁悍凶狠，紧逼疾降，嘴钩剑利，铁爪枯荆，正扣鹅颅当顶，力大势猛，爪锋掐入肉中寸许。传其喜吸食天鹅脑髓，此其瞬间也 [ 图188 ] 。所绘海东青，文斑似缬，白犹散花，是元马端临《文献通考》所谓“爪白者尤异”者。其瞳耀珠芒，神威电射，勉强凝睇数秒，即心胆颤悸，躲闪移眸而不敢再视。何等点睛之笔哉！
工笔细绘，每遭妄肆泼洒、捷径写意者嗤笑，以为拘泥匠气。彼辈不屑为，其实未必能为也。
画题“庚子秋月”。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与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均为庚子年。余谓必作于康熙五十九年。何也？《娄县志》称，其与兄（一说弟）陈桐北上，“同寓京师，终日临摹宋元名迹。”宋元人无款海青天鹅图，所见不止一本。证殿抡之春水，非尽源独创，恰其早期揣摩习古并“自出机杼”之本。据之，可史画互证。又称该时，“画院待诏小陈相公（陈善）见其画，成莫逆交，并荐之于朝。”检画右钤“殿抡”一印，大有春风得意之态。抡者，择选也，是至迟康熙庚子秋月已诏选入宫矣。据之，又可史印验照。
殿抡生卒年失记，由此生年可模糊大约。以年三十岁入宫推算，生年或在康熙二十九年前后。其乾隆七年（1742年）所绘古树鸦集图，题属晚号“枝窝头陀”并钤“陈人”小印，可知行近暮年矣。
高124公分 宽67公
注释
（1）见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陈枚印-3
（2）见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陈枚印-4
（3）《金史-舆服志》：其从春水之服，多鹘捕鹅杂花卉饰。
古籍善本简札
奇书缘
常逛跳蚤市场，得识美国木匠卡普勒氏。老人家心地纯良，廋小精干，大手皴裂多老茧；无儿女，偕老妻及肥狗两头，居伯克利山腰小木楼中。室内家具均自手斫，颇以实材大料、坚固耐用为得意。知余藏古，言家有中国旧书，得睱可往一观。余姑妄听之，漫应之。
一日入山林，顺诣其木工作坊。果出线装古籍两册，问余其有意乎？封面写朱题数行，未及行读，睨见起首“此是明刊本”及末尾署名“西谛”二字，已脉冲血涌，几致窒息。扶挪至桌前，坐定，细阅。竟是明万历版《鲁班经匠家镜》。亟问来历。
老人言，八二年春，中国大陆某留学生，合影犹在，名姓佚记，就读英文学校初级班，赁楼下一室居住。初，尚能按期付租。数月后不敷日绌，乃取携带出国之新旧绘画书籍，任择选以偿租金。此书即在其中。老人不识中国书画，却之不受，容其缓措。又数月，彼欲转投洛杉矶亲友处。议所欠金，仍出前示书画，含愧曰：身外无余财。老人怜其清寒学子，去国背亲，遂挥笑由之去，或偿日后腾达时。彼感乎内而动乎容，恳请留一、二存念。婉辞，益坚其请。因检此书中插图，与木匠专业尚存关联，故纳而受之，聊助参考耳。
余问时下一年租金几何？愿换以两年金。老夫妇闻之，大喜过望。不数日，即付款成交。
时国内古籍书价以嘉德拍卖为最，然未闻价高如许。忆当年求阅是书，持单位介绍信至文津街北京图书馆。倍费周折，始调出微缩胶卷。聚眸荧屏，手摇轮把，图文颤晃彳亍。读未毕，已眩晕欲呕矣。今日于海外林间一小屋中，竟得亲晤面对，洵异数也，不应更图价廉。况钱去，可使复来。倘纵此书逸去，奚将求乎，奚将求乎！
封面有郑振铎先生西谛朱墨亲题书名《新镌京板鲁班经匠家镜》及题记四行：“此是明刊本，凡三卷，当为全书，总结了历代工匠的经验，写了下来，午荣与章严之姓字，可与李诫并传矣。西谛 ” [ 图189 ] 。
手笔携柳归颜，临纸想其丰瞻，一湛然磊落、玉树临风之君子也。
书之全名：《新镌京板工师雕（卬亚斤，古写）正式鲁班经匠家镜》，北京提督工部御匠司司正午荣汇编，局匠所把总章严仝集（仝，意同）。竹纸，半叶九行，行二十字。无黑口，上单黑鱼尾。内中版画插图，线刻蜿如游丝，弹射韧劲，人物柳眉凤眼、衣纹流利，纯是万历雕版。北宋李诫《营造法式》，煌煌古建匠则集大成之巨著。先生举午、章与之比肩并论，推重若此。
全书正文前有扉图一帧：堂官据公案后，匠人操作于前，当是工部御匠司或局匠所衙署内景。图之右下角铃“素风”及“康生”朱文印各一方 [ 图190 ] 。
素风，倘不误，乃清僧人律然别字。律然海虞人，诗画俱佳，著《息影斋诗钞》存世。想来息影槛外，亦是究心木工匠作之人。
据“康生”印，此书曾庋插其架。郑先生振铎不幸遇难，猝归道山，所藏古籍尽捐北京图书馆。此本散出当在先生生前。曷归康阺，复流落至美，不能详考。曾经寓目之康印，圆章“归公”，依壁秦鉨汉铸；闲章 “康生看过”，直接章草。此名章汲髓三代鼎彝金文，融铸石鼓、封泥、摩崖石刻，刀法老辣，得窥缶庐堂奧。印色浅金嫣红，极考究风雅。持公允论，山水精妙，不黜林甫（1）；书风秀逸，当存分宜（2）。康氏博识赏古，善鉴工书，自不能掩其奸酷，亦不应因人尽废。
书页中散夹“西谛藏书目录”表格一页 [ 图191 ] 。绿墨栏格，分编著者、卷数、出版年月、出版者、版式行款、附注诸项，乃当年专印特制。足窥先生藏书规模之大，用功之深，杵力之沉。转念抗战军兴，先生匿身上海，忍谇负诟，发大愿，誓救吾国典章古籍于虎啮狼嚼间。今日论之，先生功德，日月昭暲，山高水长。书生报国，不必攻城略地、上阵格杀方称英雄。
余谓此万历刊本允具四绝。
一曰名高位重。追溯前身，乃《鲁班营造正式》。明式家具至正嘉隆万四朝，登达鼎盛。此万历刊本新增家具条款并附插图，开前本所未有。付梓与制器同步当时，故图绘精准，为研究中国明代家具必读之典。后崇祯增编及清代翻刻，讹误变本加厉，图像愈趋拙劣，价值远逊。我国刘先生敦桢、郭先生湖生、王先生世襄，均撰文作论，或考证版本源流之异同，或校释条款辞名之涵蕴，赞之“宝贵”，诩之“最佳”，推之“重要”。欧美学者如德国艾克、美国汉德勒（韩蕙）及艾弗斯，于著作中频述迭引，荷兰学者鲁克斯更出版专著《十五世纪鲁班经研究》。是蜚声中外，倍受尊崇也 [ 图192 ] [ 图193 ] [ 图194 ] [ 图195 ] 。
二曰珍全。世事茫茫，兵燹水火，书海沉浮。是书《四库全书》不载，《贩书偶记》未录，诸家书目阙传其名，渺无踪迹久矣。一九六一年初，国家文物局始于民间访得残本一部，诧为罕宝。端赖此残本之天日重见，刘、郭之作采掇引用，得成比较；王作据之诠释注解，方可行文。万历刊残本，尚珍稀一至于此，遑论万历刊全本。是天壤间香火仅存。
三曰品相佳。宣绫包角，双丝钉册，惜古衬，所谓金镶玉装也。
四曰好帮手。旧时书估称名家批校、圈点、题跋、藏记为“帮手”，谓一书被此，可凭之倍昂身价矣。此本素章、郑题、康印，一一灿然，流传有绪，添书林前尘旧影一段韵事。
曾携之归国。时藏书家孟君宪钧拟集西谛书评成书，留连展观，艳羡不已，亟抄题记而去。无意间又向家青道及，并小试其心价。家青吝于金，惟愿以“家青制器”兑换。不许。
通高25.6公分 宽16.9公分。
注释
（1）李林甫，唐玄宗开元年间权倾朝野，以口蜜腹剑著史册。为李思训侄，画风亦小类之。
（2）严嵩，字惟中，明嘉靖年间独揽相柄二十年，陷人无算。嵩江西分宜人，世遂以是称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