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注项氏历代名瓷图谱》
郭公葆昌（1879-1942），字世五，号觯斋，河北定兴贫苦农家子。十七岁，入京城西安门德聚成古玩铺学徒，藉敏慧勤学，终成一代古瓷鉴藏大家。辛亥鼎革，转顺德府知县；后入袁世凯总统府，干练慎谨，得充庶务司成，人多传其蒜汁、植荷逸事（1）。1915年参筹洪宪登基大典，任陶务署监，烧制御瓷，为雍乾间年希尧、唐英之后，景德镇御窑厂最后一任督官。洪宪殁，引退，名其居曰“爱吾庐”。自此潜研瓷乘，不问世事。
葆昌历商流宦海，累金巨富。其旧京安定门内秦老胡同十一号大宅，庭竹榭花，假山泉园，并专辟院落做觯斋书社。所印书，式清宫殿本，大模大样，豪华不吝工本。《校注项氏历代名瓷图谱》，乃其一。
墨林山人项子京（1525-1590），晚明大藏家也。集所蓄所见瓷珍，丹青描绘，汇成《历代名瓷图谱》。顺治二年乙酉（1645），多铎大兵下江南，项家世藏，尽为千夫长汪某索掠，《历代名瓷图谱》（2）亦随之北去。后，归怡王府，扃秘百余年后于清末散出。英人卜士礼博士购得，携往伦敦，竟燬于大火。所幸怡府本未归卜氏之前，画师李澄渊、石泉甫尝于光绪十二年手摹数本，赖此一线牵糸，得以不绝人寰。葆昌藏有李、石临本，为弘彰古典，遂核校正误，邀美国福开森氏（3）对照英译，成此《校注项氏历代名瓷图谱》。民国二十年开版，限印仅六百部。
开本巍峨，线装，宫装如意云纹函套。余向所过目者，凡三本。两本为蓝布函套，骨签，瓷青绢封面，此本则黄绫函套，内衬豆瓣绿纸，意在仿照乾隆官窑粉彩器里与底足之釉色，象牙签，黄绫封面，井然见平装、精装之别 [ 图223 ] 。函套之外，再裁印褐厚皮纸为书衣。
谱纸乃特制。仿南唐澄心堂纸，以幼青竹为原料，漉筐结膜，白羞初雪，薄比蝉翼，韧密若蚕茧。上楣水印月白婴戏祥云纹样，环绕“觯斋制”牌记，下槛海水江牙纹。今日即得此一纸，亦是文物矣。谱序之后，有“墨林山人像传” [ 图224 ] 与“墨林山人著书砚”真影，以志景仰。谱内名章、藏印、斋号多方，均蘸朱手钤。正文分十集，凡八十三器。宋定窑之乳脂温润，龙泉窑之梅子湛青，明宣窑红釉之猩血凝丹，成化斗彩之鲜艳溢目，弘治黄釉之嫩露欲滴，跃然敷现纸上 [ 图 225 ] [ 图226 ] [ 图227 ] [ 图228 ] 。
到手时，谱内夹一残纸，似是从前主人所遗，为某英文善本书目著录此谱之片断，末评：“EXTREMELY RARE”（极其珍稀）。另不知谁人手批一语：“PARAGON ！”（完美典范）。近百年前，葆昌凭一己之力，摘民国公私印书精美之冠，获誉西人，许为极善之本，虽柳荫无心，今日思之，毕竟不易也。
与前述“明紫檀嵌银丝镶玉钅宅尾墨床”同场亮相。委身参考书列，位卑次末。时近场终，人皆散去，竟无与相争者，仅付微值。墨床之昂，稍得补偿矣。
约十年前，嘉德用填单投标法拍卖群众出版社普通藏书。内有此谱蓝布本一部，无底价，以出价过低，归之他人。后再见拍，价涨十倍，于是遗憾当初。而今之得价，竟反低于当初。俗有天算人算之说。天算在上，人实低微可怜，又不得不算。损益周循，拌搅对冲，所以侥幸之侥背之。宁足征信乎？请观墨床与是谱之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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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世凱嗜食蒜，然以蒜瓣布上餐枱为不雅。葆昌榨蒜汁，银盏以奉，大称旨。又世凱尝叹园池无荷。葆昌从旁闻之，即潜发大车自定兴运荷百盆，连夜植入池中。次日晨光，一池摇迎，世凱大悦。
（2）怡府本第十一图注，误书大痴黄公望子久为王子久，李、石临本因之。渊博如墨林者，绝不至混错如此。第二十二图注，言“见于吴门申文定公家。”申时行（1535-1614），长洲人，东阁大学士，万历十二年为内阁首辅，卒赠太师，谥文定。墨林之殁早于申氏之殁二十五年，岂能预书申氏谥号。据此两端，葆昌定怡府本非祖本，乃项氏子孙副录之帙。
（3）福开森（John C. Ferguson 1865-1945）美传教士，光绪十三年（1887）来华，筹建惠文书院（南京大学前身），应盛宣怀聘，出掌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历任大清邮传部襄赞及北洋政府外交顾问；中国文物通，精鉴富藏，不让高手，以“福大人”闻名古玩厂肆。
清乾隆《御选唐宋文醇》
古版套色印本之精之美，至康雍乾三朝武英殿本，可谓登峰造极矣。拔领高标，则康熙《古文渊鉴》，雍正《劝善金科》，乾隆双醇——《唐宋文醇》、《唐宋诗醇》是也。
《御选唐宋文醇》五十八卷，乾隆三年御定 [ 图229 ] 。书盛两函，每函巨如城砖，织锦函套，内衬明黄绫折护，染牙红签，磁青包角，六针眼装，俱是原配。书式天地宽阔，字大，炯然醒目。乾隆御笔作序，钤“惟精惟一” “乾隆宸翰”两宝 [ 图230 ] 。内收唐宋八家、益以韩愈门生李翱及晚唐孙樵两家，凡十家文。纪文达赞之曰：“凡恭录圣祖仁皇帝御评，以黄色识之；皇上御评，以丹色识之；博采诸家品题、辩定，则以紫色（按：紫恐为靛之误）、绿色识之。去取谨严，考证典核。户诵家弦，为业古文者之津筏。”所采五色，黄如金汁，丹如朱砂，靛如翠羽，绿如松筠，黑如纯漆。开卷而霞蔚纷呈，是读书，亦赏艺[ 图231 ] [ 图232 ] [ 图233 ] [ 图234 ] 。
书估理查德，不记其姓氏，专营东方书籍，美旧书业又一大怪物也。几番电话预约，几番临期变卦。议付款方式，百般刁难，欲详其店址，亦闪烁游词。晤面日，乘夜幕前往。循所授路线图，车至城郊荒处，竟是一肯得基快餐店。少俟，渠启边门幽悄而入，黑衫绣赤金飞龙，帽檐低压，面呈土菜色，声尖弱似蚊鸣。观书之前，特出白手套一付、洁涤剂一瓶，示余净手。渠爱书，性则乖张，谈吐溅碎秽杂，愤愤有反人类倾向。日光灯明，炸鸡飘香，与之隔桌对坐，览皇清《唐宋文醇》与明版《韩湘子全传》，好不抑痒畸燥。为访书，消得忍咽。
经检审无舛，收书入袋中，付索金。众客睽睽之下，渠竟遍摊绿钞满桌，张张向光验视。待渠点讫，裂齿绽笑，余急掉头不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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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启《新镌绣像韩湘子全传》
《新镌绣像韩湘子全传》三十回，钱塘雉衡山人编次，武林泰和仙客评阅，金陵九如堂藏板，明天启癸亥年刊[ 图235 ] 。金镶玉装，以晚清宣纸书叶为衬，缮修年代当不晚于民国。
雉衡山人，明末出版家杨圣鲁尔曾别号。所述湘子度化韩愈故事，旨在劝人弃名利、出尘网，修炼道行，养元全真以为升仙云径。虽涉虚诞不经，然芥粒渺小之人类，若于天地鬼神怀敬惧之心，强似无神无畏、妄衅天地之为大害。
全书从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宋刘斧《青琐高议》及元杂剧如纪君祥《韩湘子三度韩退之》、赵明道《韩退之雪拥蓝关记》套化而来，故尔曾谦逊编次。烟霞外史序赞其“有三国志之森严，水浒传之奇变”，不免失于浮夸。
同代印书人如汲古阁毛子晋，曲高阳春。尔曾则好印大众通俗书籍，且印必镌配版画，以炫诱世人之眼。此书珍贵处亦在书前插图，一回一帧，凡三十帧。其中“洞房中湘子合卺”，屡经海内外明代家具专著参引。刻手功夫，较之尔曾万历间所刊《海内奇观》十卷，虽不逮其胜，亦差继其武 [ 图236 ] [ 图237 ] [ 图238 ] [ 图239 ] [ 图2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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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芥子园画传》
《芥子园画传》初集，一函五册，凡五卷，康熙十八年刊 [ 图241 ] [ 图242 ] 。白口单鱼尾，上印传名，中印卷数，下印页码，字迹清爽，为原刻本。
枣版画图，墨色凝云飘雾，气象万千。卷五施彩套印，朱蓝黄绿，一一相宜 [ 图243 ] [ 图244 ] [ 图245 ] [ 图246 ] 。金镶玉装，然康熙年间之开化纸，冰雪玉白，岁月不侵，胡不称玉镶玉装邪！
卷前页间，朱红累累。曾为康熙时名书家查升（1）旧藏，卷前钤“声山翰墨”白文印一方，可为证。“鸣凤楼藏书”、“荣承瑛印”及闲章“莺边按谱花前觅句”、（2）“琴书知己”、“仁者福寿”等等，乃后来藏家印记。
看当日印书路数，与今日趣多似处。“创意、策划”沈因伯（3）；“编著、绘图”王安节（4）；“广告、出版”陈扶摇（5）；笠翁缠绵病榻，领“编委会顾问”衔，名人推荐、题序点评。
古代书画谱录，自南齐谢赫《古画品录》迄，至清康熙《御定佩文斋书画谱》止，或书道画论、品评丹青、著录巨迹、次第大家，而点划剖析、分步示范、辅之以图之程式教科，自元李衎《竹谱》以来，淹博宏富之作，首推《芥子园画传》。
佳乎哉是传！自康熙十八年初集刊行于世，继而二集、三集季殿辉煌，嘉惠艺林，裨益画苑，历代翻印，至今不衰。至三百数十载后之新千禧年，地无论南北，国不分东西，凡染指水墨丹青、熏习中国艺史之士，不闻《芥子园画传》者，寥若稀星。其流布人间，化身何止千万，而本真法身则万难一见矣，焉能不珍之若拱璧隋珠！
以日本宝永、天明两朝间版画散叶两百七十张，从奥克兰日裔古玩商鉴求堂藤文清彦处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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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查升（1650-1707）字仲韦，号声山。工书，小楷极精，得董其昌之神。康熙二十七年进士及第，官少詹事，后入值南书房，屡得圣祖称赏。著《淡远堂集》
（2）不日，音密。说文：不见也。同“觅”。
（3） 沈心友，字因伯，号克痷，李渔婿。
（4）王概（1645-1710）初名匄、亦名丐，字安节，秀水人，久居金陵，笃行嗜古，专心艺事，不入仕途。山水学龚贤，苍劲深厚。尤善大幅山水松石，雄快千钧，人物、花卉、翎毛则下笔有味外之味。
（5）陈淏子（1612-？）字扶摇，号西湖花隐翁，武林人，书坊名文治堂。
辨识篇
辩伪识真，乃文物界中头一等大事。真与伪，于知者似黑白分明，于迷者却常在牡牝疑似之间。且知者亦难免失手，所谓“老虎也有打盹儿时”也。故冤真为伪，或视伪做真，一念之差，蒙羞受辱之外，剥损皆动辄千万金。爰拣亲观身历之个案数例，略剖析之，不惟儆人，亦自儆也。
抑欲更进一言：今日制伪之极凶厉者，曰高仿精仿，与昔日粗制滥造者不可同日而语，巧机陷阱，剜心割喉，狠于蛇蝎也。检视近年游历海外所过目之赝鼎，辄叹以其技之佳，实大有可为，何不正大光明，自树旗纛，百年后另是大小一名家亦未可知。总置逐利之心于不正，阴私营窃，或得小康，却难逃一生欺世下流之讥。然人生事，各择近情就性者行之，不能勉强。可恃而告慰者，仿古非真古，今心不古心，心地两般，手眼自异，兼之料殊，任彼煞苦修炼、百般刁钻，以其心之俗之诈，终输一地步，而欲夺古人神采，安可得乎，安可得乎！
仿中仿
某日，于友人古玩店中闲坐，遇一美国青年送货上门，称欲售家中旧物以资学费。纸箱打开，俱是晚清民国瓷器。有大盘一只，口沿稍外撇，腹下收，圈足，底属“大清雍正年制”六字青花楷书款，盘芯绘五彩水浒刀马人物，描画精细，鲜艳夺目。友人略过目即买下此盘，唇边微笑，意味深长，似成竹在胸。
余大不解。待卖者离去，急请教缘由。盘上图绘人物，明眸红唇，美须髯，其笑靥身姿手势，纯是民国后期风貌。友人笑曰：然。此盘非雍正官窑，却是雍正官窑素白大盘施彩烧制，名曰后挂彩。民国时，宫中官款之素白库出桶瓷流入民间，仿者常行此法以欺世。时至今日，亦是买王得羊，弥足珍贵矣。
争论不已，余请借观数日。友人笑允之，声明：无钱付尔鉴定费。
此盘之器型，似宣德撇口盘，满釉底，釉汁肥莹，胎体厚重，与雍正瓷之白腻温柔、轻盈婷秀大不相类。反复比对其官款书风，端正有余而劲挺不足，笔力绵软，结体稍嫌臃松。据而断其非雍正官窑白盘，可勿庸置疑。
乃退而求其次。近年间颇兴收藏民国瓷器。果能以平价购得民国佳品，可差强人意。此盘手感堕重，釉色泛青似鸭蛋壳，画风种种，均与民国仿雍正五彩器相颉颃。正欲定案，又觉其器型之规整及釉质之莹润，制瓷之技实高出民国瓷器之上。且绘画深细处亦有不妥。民国后期距今，虽不过五六十年，当时瓷绘画工，仍是民间匠手习气，下笔无拘束、甩得开，视古虽多有不及，视今则胜出多许。此器之画工，细则细矣，比例构图均正确无误，然终欠一畅快。描画间难掩其无棱无角、中规中矩之俗，画手似有中等美术专科之毕业文凭。最露马脚处，所画人物依水浒叶子旧例，腰佩条牌，内以蝇头小楷书姓名。卢俊义之卢字，竟书简体字。察简体字推行于五十年代初，旧日匠人必不能即刻弃古繁、就新简。随即展开手工业之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身处猎猎党旗之下，谁人胆敢再书前朝“大清雍正年制”款？如此直至文革收场。八十年代至今，仿古之风复炽。小窖精烧，胎、釉、画、款，专人分掌，一窖成器不过二、三件，乱真酷肖是图。定此盘为此期间物，当不冤枉它。
告之友人，沉思良久，亦以为然。叹曰：“烧得真不错。”
噫，仿民国仿雍正五彩刀马人物大盘！ 于此可见制伪者之阴谋深远：仿中仿，连环套，躲过明枪又施冷箭，不怕尔不中招。此盘漂洋过海转战至此，一路上擒获者又何止一人。鉴古者焉能不畏哉，焉能不慎哉。
碧玉鹌鹑盒
伦敦某秋拍曾展出碧玉鹌鹑盒一对，标明十八世纪物。玉雕鹌鹑盒，寓平安和合之意。习见之明清玉鹌鹑，刀疏简而意韵足。此器采线刻琢法，与之大不相同，然渊源甚古。卧身蹲踞，遍体披翎毛，片片鳞叠，每片浮雕成形，琢双线为翎管，两侧密排直线为羽丝，极繁缛纤巧之能事。抛磨上光亦晶亮悦目。
迨复观之，觉其琢技颇藏蹊跷。乍似毫厘不爽，实则有形无神。板谨切划，似几何直线，无点滴灵性。抛光亮中乱丝袅结、贼光闪射。置诸放大镜下，见砣轮起刀，踌躇手战、错步再三，方寻入径路。中途常戗划出槽，弯转处不能圆滑，竟呈细密锯齿状。凡此种种，必是今人操电动高速琢具所为。兹此，始察其不轨。
作此器者之狡狯，一在工细，二在讬古。精益求精，本古时匠工艺德。此器耗工费时，不惮琐屑，大悖时下高效图利之心，是工愈细，人则愈信之为古匠手出。蓄意欺世之徒，常是巧诡好学之人，肚内都有几本图书。商周青铜酒器曰凫尊，羽毛翎管即以线琢构成，后又见用于宋元玉鸟乃至明清瓷禽，是此器袭抄之祖本。凡造伪，妄念癔撰，易被识破；藉古唬人，则予人世糸悠远、其来有自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