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明初螺钿嵌漆木小桌
造型敦古典秀，嵌象文图，似出灿灿童心，率真稚拙，不类明中期后意趣。团云、粼水嵌法，更与元大都遗址出土之嵌螺钿广寒宫黑漆残盘同旨。
尺寸样式，介乎桌、几、案之间。称酒桌稍嫌矮小，称香几略显宽大，又与“举案齐眉”之食案类似，莫衷一是，因几案泛称桌，姑称小桌。
冰盘沿，四边起拦水线；高束腰，边框与托腮之间立短柱，柱间打槽装绦环板，板上透挖鱼门洞，晋唐须弥壸门台座流风遗韵，依稀尚存；彭牙式齐牙条，下承三弯外翻卷珠足，足下一木连作饼形足垫。
楠木胎，髹栗壳色漆，嵌螺钿图案。图案华陈璀璨，密无隙地，初令眼花缭乱，静观乃见章法井然，所谓锦地开光法是也。
四边长、短彭牙条均嵌钱纹作锦地，再嵌海棠开光，内嵌游园图景，从四面烘托主图[ 图153]。主图即面芯嵌图，菱花锦地，正中大海棠开光，嵌风俗游艺场景：日上中天，云气绕卷。波光潋潋，时见葭屿，鸳鸯亲喁逐嬉。两士人背坐湖边水楼栏边，面向内，帷幕开敛，可闻观剧作乐声。更隔水相对，好一所在，华轩高敞，园中茂松，出墙俯临流水。厅堂之上，肩琴跪坐者琴生，袖手盘踞、淡然默对者，琴师也。另一琴生，受业毕，挟琴自门而出。再一琴生，穿过路上行人，正携琴步向师庭[ 图154]。最可宝贵处，此琴生乃一盲瞽，其手牵引路之犬，即今日所谓导盲犬也[ 图155]。导盲犬史料，于西方存世最古者，文字有德意志古代传说，图像有意大利赫古兰姆修道院壁画；于吾中国，则图、文两阙。此桌出世，吾国见诸图载之导盲犬驯豢史，骤提至十四世纪。
明式螺钿嵌家具，畅安王世襄先生名著《明式家具研究》论曰：“以蚌类壳片作嵌件的器物曰‘嵌螺钿’，有厚、薄两种。漆木家具常用薄螺钿，硬木家具用厚螺钿。惟传世实物绝大多数为清代或更晚的制品。”
从此留意寻访，终得此元明古器。
长57公分 宽35公分 高18.3公分
清乾隆宫制紫檀炕几
美国巨富遗孀卡利斯，雅好艺术，广有收藏，犹酷爱中国文物，上个世纪初，数次造访中国。辞世多年之后，其旧金山豪宅遗产经伯翰-伯德富陆续拍出。惊爆国际古玩界、创中国古瓷天价之明洪武釉里红大盘，即充任其家摆果切蟹之盘近百年。翌年春天，又有零星家具上拍，已属余波尾声，不入流之物，估价不高。
余去预展，见杂什充斥，无一物可取。前厅一隅，陈列卡氏旧用家具一组，共两件。图录称之为“红木床及杂木脚踏”[ 图156 ] 。床为架子床，用料整洁，工艺考究。花罩挂檐正面，满雕郭子仪祝寿、五子登科、连升三级吉祥图案。籐皮细丝软屉，四具抽屉镶大蝴蝶錾花白铜活。惜晚清制品，年代欠老。脚踏，卧伏床下阴暗处，不曾留意。
拍卖当天，本不欲往。复忖清闲半日，盍往会会同行，一聊近闻？既至，于前厅与美籍华裔新加坡人俊德相值。且行且议，逛至架子床前，俊德以手推撼，称正好午休小憩。余试坐籐屉上，无意中触碰床下脚踏，遂拉出一看。先是一怔，拭目再看：紫檀器一具，赫然横陈面前 [ 图157 ] 。
其高度，几与床持平，是炕几而非脚踏。几侧之板足，透雕罗可可风格西蕃莲团花纹，大如兽面 [ 图158 ] 。角牙四只，延伸题旨，透雕西蕃莲幼花嫩梗 [ 图159 ]。满目花绚锦簇，叶繁枝绕，华贵典雅。刀法纯青，刓挖飒爽无滞迹，不啻施刀于紫膏冻脂上。
俊德凑近云：雕花与圆明园残雕相仿佛。余窃窃自语：何必圆明水法，莫如直言清宫造办。周围来往众人，正喧杂纷攘，俊德亦旁视他顾，似未洞悉奧秘。床大且笨重，与现代生活枘凿难容，愿问津者能有几人！此时拍战打响，余徐出，至前台办号牌，决意席卷床与几。祷天自祝，暗喜此役之胜劵已稳操掌中矣。
报价声起，余镇定自若，率先举牌。许久，前排始有人竞价。乃一黑人，白发，瘦高而驼，羞涩温和，衣衫零落若噤噤寒士。初颇不以为意，讵料几经回合，彼顽强抗争，竟有愈战愈勇之势，如水面之葫芦瓢，记记加力击打，下沉片刻，旋即上浮如故。交睫转瞬，价已逼近三万，全场为之瞠目屏息。余心中亦深为纳罕：“这黑哥们儿早上吃什么了！”美国之影视圈、体育界、生意场，处处可见黑人兄弟健俊踢腾之身姿，然若论国际间大大小小之亚洲、且中国、而又古董拍卖会上，则从未见彼辈露面。彼于其同胞中，必属一异类无疑。莫非卖家派遣之托手？然谅其烜赫华族，何至行此中国式宵小把戏。若派，亦断不至派来如此一位。然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岂有不容他人竞买之理！是恚亦奈何。拍卖师频频向余含笑轻问。挣扎再举，彼亦再举。俊德等于一旁连呼“太贵”，只得悻悻作罢，目送彼起身，夹牌，微笑，款款步出。俄而，余亦捲旗曳戈，垂首颓沓随其后。心绪难平，于前厅徘徊不忍即去。
趁彼于付款窗口排队，余趋前诘究底里，语甚哀怨。彼称日前道经此处，腹急，入内，欲假洗手间一用。不意得遇大床，方知人世间居然有此曼妙物，爱不能释，简直“没它不能活”，遂有今日之举。闻其言，忽触碰灵窍：爱床既已如愿，脚踏或肯另售？彼拎起略端详，置之地，问价若何。此藏家最棘手之事。价菲，嗤之不卖；价昂，又难免狐疑蛇惊。余战栗敁敠，持平出价。彼竟欣然颔首。签写支票间，俊德引港台众君蜂拥而至，绕床掀几，议论汹汹。余恐人多口杂、节外生枝，急付讫，挈几快步离去。驾车已过海湾大桥，尚觉心兔怦怦。
归来品度其质。沉穆静蕴、尊贵雍容，法度谨严，料美工绝。大边与腿足交圈处，并不图省料而贴加牙嘴，乃一木锼出倭角相衔；面芯下两条穿带，亦用整洁紫檀料，真乾隆宫制彻紫檀器也。
分明行中语称“开门见山”之奇珍，偏偏打入杂木行次，一大奇怪也。炕几大边之一，采料近边材，紫褐中腾捲金黄褐斑纹，侧面微呈黄杨意。人或由是心目惑乱，也未可知。
常人看紫檀，顾名思义，但求一紫。甚者乃至刮粉末浸酒中，以察其色变。殊不知新老红木、花梨酸枝之属，深者亦肝紫，入酒皆浓艳。古之紫檀，匪独一品。凝紫黝黑者，暗褐如铁者，隐现金斑黑纹者，微泛褐绿黄者，均有之。若经年日晒水浸霉蚀，常濛濛灰白。且心材、边材大异，纵剖、横截、斜片、圆抛，纹理色泽多有不同。紫檀贵重难求，不比常材。匠师惜料如金，贴足补角、细料接拼尚在所难免，稍连膘皮之料，亦得用则用，尝于朱家溍先生家，见其座下乾隆紫檀大椅，即有灰绿膘皮一块伏赭紫中，何况近边材而色稍淡之料，孰可求全挑剔。
紫檀品色诸多，惟一端乃一以贯之，为他木所无，即明清木器专家、吾友田家青所论紫檀独有之“高贵气质”。观此檀几，心是其言。
嗣后再见俊德，彼几番提起，犹耿耿不能去怀。
歌咏乾隆宫制紫檀炕几
天下嘉木尚紫檀，色比犀角莹泽涵。
虎皮龙血牛毛纹，诸品时灼金斓斑。
自古价昂等珠璧，只缘尊贵气非凡。
古稀天子饰崇华，宫中选来制几榻。
如意馆匠运斧斫，檀麝馥逾御庭花。
器度高迈法高古，仓颉凭几造几字。
角牙云卷稍损益，熏沐清风又一家。
精密榫枘巧斗奇，富贵蕃莲妍争姹。
叶蔓卷转须过梗，蕾蓓绽吐花漫枝。
黯怀班门天工手，名与身世散烟霞。
抚几幽思心微澜，檀面宝光如明鉴。
遥映风物当年影，康乾盛世岂虚言。
长太息前朝遗佳物，物比祚命长。
物在时不再，潸然徒怅惘。
但能郑重托付归其所，
愿尔世世代代永享人珍赏。
又记，近将檀几图片传寄家青，即蒙见告：乾隆间，清宫圆明园造办处精制紫檀器，凡西洋纹饰，俱由郎世宁出纹样，画家冷枚等督艺。园焚，流散世界各地。今经家青过目并审定确为圆明园紫檀遗珍者，尚不满地支之数。檀几其一也。
长 85公分 宽 31.5公分 高29.5公分
诸艺
明黄花梨百宝嵌“夔龙献寿”对盘
购自德国纳高。
图录所示影相，仅邮票大小。不明年代，不识质料，但云“硬木盘一对，中国”。当即寄表参拍。友朋恐余孟浪，谓“手摸眼看，还有打眼的时候，甭说隔山买老牛了。”余付之一笑，盖心知其真，明代嘉万间物也，非黄即紫。鄙眼力何足矜夸，但知凡真佳之器，虽韬光晦影，芳容消损，蜗身图片中，仍兀自有那一种风韵神采烨烨散射。比之绝代美妇人，酷类周介存论飞卿端己后主词之旨：浓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寄到之日，忐忑启盒视之，大喜，验是余言。巧合者，竟又是砗磲镶嵌。嵌料共数种之多，可称百宝嵌。清钱泳《履园丛话》述其法尤详：“以金、银、宝石、真珠、珊瑚、碧玉、翡翠、水晶、玛瑙、玳瑁、车渠、青金、绿松、螺钿、象牙、密蜡、沉香为之，雕成山水、人物、楼台、花卉、翎毛、嵌于檀、梨、漆器之上。大而屏、桌、椅、窗、书架，小则笔床、茶具、砚匣、书箱，五色陆离，难以形容，真古来未有之奇玩也。”
对盘黄花梨制，料取心材，乌红浓紫[ 图160 ] 。器形撇口折腰，浅平卧圈足，尚存成化器遗韵[ 图161 ] 。盘心以砗磲嵌寿字，纯是明人书风，环以夔舞芝繁，是夔龙芝寿图也。雄夔健硕，以砗磲黄白类云母者嵌夔首，澄黄类玳瑁者嵌身尾。雌夔窈窕，料色恰与雄夔反映成趣，夔首澄黄，身尾则黄白。再以孔雀绿石与红珊瑚嵌缠枝灵芝，缭绕双夔爪尾间，衬之以幽莹木色，益觉古艳雅丽。
富贵奢华如此，兼之径小而浅，岂容日常烹菜饪肴汤汁沥漉之属。是特为祝寿祭祀礼宾贺庆诸事而备，摆设干鲜素净果品于盘上，点缀仪式而已。尝见明代瓷器所绘饮宴图，宾主正冠端坐，一人一桌，上列小盘纵横成阵，达十几二十件。想对盘当初亦不仅一对，必是成套定制。
明季百宝镶嵌名师，唯周翥一人传名今日。诸录载其名，周柱、周治、周制不一。以理判之，果真曾目见其名，讵能有误？所以误，当在耳闻其名之音而未见其名之写也。“翥”乃冷僻字，闻读“翥”之音，或误作柱、治、制一类常字。若闻读柱、治、制之音，则绝难误篡为“翥”字也。由是定周氏真名。翥，嘉、万时苏州人。明张岱《陶庵梦忆》记吴中绝技，将周之治嵌与子冈治玉、天成治犀、碧山治金银等并论，谓“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对盘宗周之风而非周之手制，自可推知，然于陶庵之论，则当之了无愧色。
直径12.5 公分
清紫檀百宝嵌“富贵白头”花鸟对盒
紫檀六瓣委角圆盒，成对，瓜棱式，子母口。落堂踩鼓法分出章格，似开光而凸起，以螺钿、珊瑚、染牙、黄杨、孔雀绿、青白玉及各色寿山冻石，依物象色彩，经雕磨线刻后嵌镶文图。
盒顶嵌盛开牡丹，白头绶带，攀枝衔啄 [ 图162 ] 。地盒身十二章格，分嵌梅、桃、杏、桂、菊、玉兰、石榴、佛手、荼蘼、海棠、山茶、杜鹃、蔷薇、芙蓉、月季折枝果卉之属。花容鸟态，靡丽团旋，无不面面生姿。
圆圆和和，富贵白头，对盒喜祝 新郎新妇。
清嘉、道间物也。虬枝枯干之末，每续缀花挂果一段绿梢，仍具康熙花鸟遗意。
盒底镌“乾隆御笔”印章款。刻工高于今仿，心机则拙傻好笑，乃民国时愚人妄刻。
购自洛杉矶古玩商查特氏。
径14.5公分 高8.8公分
待月花影动
伦敦古玩富商斯皮尔曼，人高马大，红光满面，性狡黠，善幽默。祖上四代经营东方古物，所藏明初鎏金铜佛金刚造像，居世界私家藏品之冠，其中 “大明永乐年施”缠枝宝相火焰背光坐佛一尊，由香港苏富比以上亿港元拍出。见面握手，亮灯让座，出一件于描金龙纹大柜暗仓中，诡称乃秘不示人之书一部，并嘱余“认真学习一番”。见余翻阅来回，意久不决，忽笑望壁上钟宣布：“有你的好消息！这书比刚才又古老了三十分钟。”噱笑间稍抑其价而定交易。归后，方觉其索价“真够黑的”。
淡青织花锦锻封面，题《巫山云雨图》[ 图163 ] 。翻开，乃各色寿山石拼镶图画。明图六幅，镶六框中，每框上楣活做，插藏暗图六幅，共计十二幅 [ 图164 ] 。六框间以丝绳代合页，首尾相联，只宜曲折立摆如锯齿，不便翻阅。故虽尺寸大小如书页，实为案头小围屏而非书也。
观其人物布置，明图乃《西厢记》故事。“游寺惊艳”[ 图165 ] [ 图166 ] ，“道场遐逅”[ 图167 ] [ 图168 ] ，“君瑞退贼” [ 图169 ] [ 图170 ] ，“吟诗酬简” [ 图171 ] [ 图172 ] ，“赴约赖简” [ 图173 ] [ 图174 ] ，“夫人拷红”[ 图175 ] [ 图176 ] ，一折一图。暗图六幅，则窥写张生莺莺佳期种种，或庭院亭堂，或石畔茵荫，颠鸾倒凤、恣肆欢爱之态。明清之拔步床、架子床，四面垂帐幕，宽阔如小室，可容几架。设此类小围屏于炕几案头，昼则西厢会真，夜阑灯珊，抽暗图出，则风月消魂，助夫妇房袆之乐。
明清春宫图册，手绘者多，拼镶者稀见。凡历年寓目者，以此件最精。其拼镶之工，极纤毫入微之能事。寿山白芙蓉石做人身，肤白脂腻，丹青描点墨髻、眉睛、樱唇。衣裙袍服，施彩后再镂花绘金。亭阁栏窗、假山湖石、松蕉竹卉、屏架椅墩、盒炉瓶供、锦函文具、悬幅扇画、彩幔褡袝，一一依式配色雕镂拼出。仿石犹见精彩。洇染墨云晕山仿大理石花纹，叠岩怪石，则崚嶒绚烂、嶙峋皱瘦，棱薄如刃，似利能割手。夫人拷红一图，中置苍山云石平头案一具。磨石细如曲钩，染黄并滴浸泪斑，以仿湘妃竹案架，架之两侧镶菱瓣海棠开光。图上一案盈寸，然所费之工，可造一真湘竹案矣。它如灼灼桃花、翩翩蝶燕之类，均借助画笔，钩划灵俐飞动。庭草畦花亦措意经心。苔淡之上点绿，绿之上洒碧，碧之上着蕊红，一层层由远而近。雍乾两朝之工艺，怎一个细字了得！
仅凭其细，足以断代。若更推求，康熙仕女，多抚晚明陈老莲稿，乌绾高髻、鸭蛋脸儿，淡挑蛾眉。此屏之莺莺红娘，小小口儿俏俏儿鼻，烟视媚行，已是雍乾娟丽嬝婷风格。求证于雍乾后妃图及两朝瓷绘及雕像可知矣 [ 图177 ] 。
若云当归入扫黄一流，实不敢奉其教也。夫男女两情相悦，即是天赐爱权。何须行政批准？以文革十年之霜雪严酷、悖逆人常，真亘古所未有也，尚仅能戕之苗秀而不能除之根，外禁于视听而不能内灭于心。究其源本，“食色，性也”。
框高24.5公分 框宽19.5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