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经偈白玉墨床
近年间美国各地拍卖会屡现赝品。见白玉墨床一件，玉质优良，称代乾隆，以不菲价格拍出。
其器形平沌庸软。床面刻隶书开经偈四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落款刻楕圆形章一枚，内书一“佛”字 [ 图247 ] 。
通观其刀法笔意，茫散失神，刀口内粗茬砺砾，与乾隆玉工有天渊之别。又，此开经偈传为唐则天武后所制，历来冠用于金刚经大圣五公救劫诸经颂讲之前。忽镌此偈于墨床之上，不解何意。偈后落款犹不伦。偈非佛说，若是，焉可自言受持，焉能愿解自义？更不闻佛有款识印记，奈何落一“佛”字楕圆章？岂不活似大书文革式开场白“主席著作放光芒，照得心里亮堂堂”之后，下属“毛泽东”之款！
此器之伪，不须多辩。
名家竹刻
明清竹刻，本传世不多。朱、沈、吴、封、周诸大家所制，更早已是名器有主。德国某次大拍，骤然有竹刻近四十件地涌而出，称来自德国重要藏家 [ 图248 ] 。笔筒臂搁之属，小松、鲁珍之款，白石、悲鸿之稿，影梅、俟园之制，林林总总，瘴气乌烟，仅一二件可存疑似真者。雕工拙恶，潦草疏涩，山堆水滞，松胖柳肿，云比腹腔盘肠，雁类过天团肉。再经染红烫蜡做成旧色，之丑怪弊脚，大类王媒婆胭脂抹面，便于伪器中亦当列下下之品。漫步展厅，触目惊心，先欲痛哭，继又想笑，量此场拍卖必以“砸锅”收场。
寻后传来消息，拍出者竟达十之八九，且颇不乏攀天价者。
骇人听闻，仰天呜呼！
竹雕香筒
古玩商俊德出示竹雕香筒一件。红紫光泽，风格似明末清初物。周身浮雕，偶见透雕，刀工细致入微，令人兴叹。俊德沾沾自喜，云高价购自北京，乃难得一见之精品。
待次递观览，乃露狐尾马脚。工虽细，故事却搅拌烩杂。湖石竹树、板桥流水，一路宛延上山，有高士弈棋于泉亭，仕女慢行于荫下。再上则见三、两山僧自佛堂探头外窥。不明何故，山脚下又有车马将士执盾牌兵刃，轰轰烈烈旗导而过。可谓僧儒男女，文武大乱。亭柱上刻楹联一对，各为四字，史无前例。左联“白云山月”之云字，乃简体字。香筒之皮売光泽，薄亮明净，不熟不润，是蜡亮而非历数百年汗渍垢浸而成之包浆亮。底与盖，一望而知为新红木所制。
俊德劝余购藏。亟摇手敬谢不敏。
靠背椅
王世襄先生论明式家具之美，效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体，共得十有六品。第十三品曰空灵，实例引自德人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所著录之明黄花梨靠背椅。椅之样式，兼灯挂与统碑而有之。奇处在其靠背板之装饰，上部开满圆开光，中部嵌长方形瘿板，下开长圆开光似海棠式，及椅盘下与四腿间不用劵口牙条或罗锅枨矮老，而代之以细棍三弯状角牙，空透灵逸，有翩然欲飞之致。椅虽秀美，迭经著录，名闻遐迩。敢斗胆仿造，无异自揭其伪，且艺韵简约，不合当前靡侈风尚。多亏于此，从来未见仿品。
洛杉矶某秋拍，赫然见靠背椅成对，与之如出一手 [ 图249 ] 。靠背板沿边起线，顺势延入直搭脑少许，似音乐之渐弱至寂，照顾周到，较艾克之例犹胜。传世古物罕有绝似者。然历来论古，言有易，说无难。或竟是遗世另出？
预展日，得亲验其身。新红木制，色浊类猪肝。曾施紫褐漆，再打磨殆尽，做斑驳残旧状。瘿板污以油腻，籍掩其新涩。四腿足端糟朽，似经长年地潮侵蚀，然水渍污痕与上段好木界线清楚，抠足端木渣以指捻之，渣硬不成酥粉，是刀斧轻砍缺豁，浸泡于罐装污水中而成者。盖常人印象，古物老，老必旧，旧则必裂必脏。无怪乎造假之徒顺水推舟，污垢腻缝、脏水浸泡，风扇扬尘，置之阴湿处令生蛛网蛾膜，无所不为，冀依此思路欺人渔利也。余大失所望，乘兴而往，败兴而归。
艾椅之靠背板开光与嵌瘿装饰，向觉其既古典、且前卫，寓诡异幽玄于简明之中。鄙意此图乃取道家天、地、人三才之象。《周易-说卦》：“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始成卦。”天含阴阳，圆而虚；地秉柔刚，方而实；人怀仁义，兼具天地方圆虚实之性。因未曾经人论到，行文至此，故信笔及之。
崇祯青花葫芦瓶
尝于伦敦某春拍预展上见青花葫芦瓶一只，瓶颈饰郁金香纹，瓶身上部绘两高士倚松对坐，为林下论道图。下腹画绿林豪杰一队，挽袖提刀，扛矛推车，相顾行过柳荫下，纛旗漫捲风中。签示年代：十九世纪 [ 图250 ] 。
郁金香纹，乃明末崇祯时荷兰瓷商所出纹样，常做外销瓷之颈腹边饰。此瓶画意纹饰及皴染勾点之法，器形及底足刮削，无一不肖崇祯青花瓷风貌。惜胎体疏松，拎之便觉手头飘忽。釉衣稀薄晦暗，泽现新光。近四百年物，竟毫无人迹用痕。胎疏釉薄，入匣钵置窑火中，水分自胎蒸出，遂遍体汽孔似毛鬃褪净之猪皮矣。较明末青花瓷之明朗坚润，差之多矣。伯翰之断代，亦藏隐衷：不好归之明末，亦不能立斥新伪。进退维谷，只从中段寻得出路，称十九世纪。
拍卖之日，台湾人汉克勇猛亮牌，想必料定是一“大漏儿”。价过万镑始竞得。讨教所以，彼挟烟吐雾，谈讲神飞，尤在大胜亢奋中，道有客商指明此瓶，愿出两万镑定购，
此客商宁非送拍人欤？
御题诗玉菊花山子
曾几何时，文物古玩凡属皇家、宫制、御题、上用者，身价之昂贵，令人啧舌。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惜世人每忘后句之肃正规导，但取前句之容恕体谅也。以天子九重禁苑之神秘，锦衣玉食之奢华，是天下一人，富贵已极。夫得一御物在手，如附骥尾，遐想驰骋，幽思流荡，亦足畅神代身受之游。又皇家制器，料则广采海宇珍奇，匠则罗致天下名工，不惜工本，惟求冠绝。孰不心向往之？
有所好，必有投其所好。真品居奇，正助赝品浮滥。此风实非自今日始，清室逊而民国兴，端倪已见。
旧金山某次秋拍，头等重器为清乾隆御题诗青墨玉山子 [ 图251 ] 。玉材硕大，凸圆如丘，青墨两色掩映隐现。俏墨色雕做崖石倒垂，数枝青色菊花绽发其间。上端刻填金御题秋花奇石诗一首：一卷焦墨石，数朵傲霜花。恰似青莲李，短章亦大家。旁镌填朱“醇阺珍藏”印一方。
终乾隆帝一生，诗歌题咏不下五万首，是首或存御制诗集中，待考。然读此诗毕，不敢遽信即为此玉山而题。
依御题诗铭常例，篇后落御款年号干支并钤御印或闲章，如清宫旧藏御题青玉大盘即属“乾隆丁丑孟冬之望御题”，铃印“乾”、“隆”。玉山之题，开篇即书“御题秋花奇石”，篇后无款无章，是一变成他人口吻矣。
前两句言：“一卷焦墨石，数朵傲霜花”。玉山，沉实积重之物，称“一卷”，不当。称玉为石为奇石，又不当。此玉之墨色，韵活灵动，喻之焦墨，不谐。诗之末：“恰似青莲李，短章亦大家。”乾隆帝赋诗文赞赏玉工，尝许“天工”，曾推“义重”。然此两句，置自古士庶等级于不顾，直是将玉工比之于李太白，不妥。诗仅四句，存一再不当、一不谐、一不妥四病。此诗若真，颇疑乃为一《菊石图》手卷而题，画幅短小，手笔则称大家。造假者缘玉寻诗，循诗构意，成此移花接木之畸果，或得此旧雕玉山，妄刻御诗及醇印于其上。
“醇阺珍藏”印，当是醇亲王载涛收藏印。醇阺乃他人所用之简称，岂可自称。钤处不在背面角落，上堂践室，直踏本府，公然与百余年前皇祖御诗并列，有大不敬之嫌。篆法凌乱，填朱以印泥抹入，端是假印一方，虚张声势。
玉山雕琢及花石布局，尚属爽净规矩，然比不得乾隆玉工之高超不凡。当为后作，年代或在民国，或不能晚于民国。御诗及醇印则必出民国人手，一据其隶篆拘泥，功力不到，二据其暗授人以柄之心态。民国人做伪，尚怀恻隐不忍之心，往往留下暗门活口。如此玉雕山子，不过刻御诗一首，醇印一方，文不对题，行款全不依皇家章法，且并未明言乾隆御制。若君自行对号入座，乃君之责，非吾之罪。较今日造伪者行不择手段，志则在必斩，到底存知耻不知耻之别。
经一番争抢，秋花奇石玉山以近七万美金之价拍出。随即倍翻其价，现身中国拍卖市场。流标，后不知去向。
“康熙御制”款珐琅彩九秋碗
清康熙三十五年，举世闻名之珐琅彩瓷，于宫内创烧成功。如慧炽掠空，骤亮而疾逝。 雍、乾尚能克绍前朝而力翻新格，此后诸朝，则无复盛观矣。其至尊名贵，直雄视百代，令后世仰止不能企及。
乙酉年旧金山某秋拍，推出康熙款珐琅彩九秋碗一只，一时物议瞩目。
去预展，见一特制玻璃专柜，四面透明可视，此碗端坐正中，专人掌钥启柜，气氛庄重。一眼扫去，着实烧得不错。碗之外壁，施抹红釉，绘秋卉秋叶， 碗心绘红枣、花生、栗子、瓜子、葡萄、桃子各一枚，底属胭脂料“康熙御制”双框印章款 [ 图252 ] 。请出，小心托捏入手。反复掂量之下，体轻之外，更觉异样。譬犹都中富家子弟，衣履不可谓不鲜明，气派不可谓不轩昂，然与天潢贵胄联袂同行，自当羞惭卑绌。
碗之胎体，有欠坚缜；碗内白釉，白生生如新涂粉壁；彩料亦稀沙。器型有民间散漫习气；胭脂料款之字体，软锋勾描，不似康熙珐琅彩器之款识，笔道宽刷，点折楷劲；画工疏减笔致，象图具备，到底呆板平白，如浅碟盛淡水，可一目而了然，乏咂吮之后味。哲语云：神祗存乎细节中。艺匠手眼之高低，不在大形，汝能画眉眼口鼻，吾亦能画口鼻眉眼，所差尽在纤些精微处，差之寸，则失以丈计。由是疑其赝。
民国三十年前后，瓷业仿古之风，狂涛汹涌。逼真精仿以牟暴利，康雍乾三朝珐琅彩首当其冲。当时入壳者，多是欧美藏家。此九秋碗之身世来历，大抵兹始斯时。
此碗最终拍出，低于估价。虽低，仍是一笔巨款。因无涉己事，遂不复关心。
后某日，闲阅耿葆昌先生《明清瓷器鉴定》。书中“图380”，即“民国仿康熙款抹红釉地珐琅彩九秋碗”之底部图相 [ 图253 ] 。乃取架上拍卖图录比对。图上两器之写款、画迹、乃至款旁釉泡与圈足溢痕，竟一模一样、毫厘不爽。人之亲手签名，尚不能两次全同，遑论浴火而出之瓷器，焉能如此巧合！洵是一器矣。
康熙官窑青花大盘
初春某日，接一美国老妇人电话，称名吉娜，居湾区奥克兰市，年逾八旬，目昏手战，驾照业经交管部门取消，家有中国瓷器欲售，问可否登门检视所藏。余诺然，傍晚驱车至其公寓。
吉娜白肤蓝眼，举止文雅、衰美依稀。客厅摆设晚清红木家具及瓷石织绣小件。其父雅好东方艺术，藏品购于二十世纪初，四十年代逝世后遗赠女儿。去年曾特聘某博物馆亚洲艺术部女博士一一鉴定，拍照片并附以说明之后装订成册。
遍阅是册，多为清代出口瓷器，杯盘壶盆之属。唯青花大盘一只，直径近四十公分，绘东坡赏古图，翠蓝浓畅，写画极精，底属“大清康熙年制”款，笔力沉凝、结体劲瘦，撇捺重戳，踢挑出尖，一望而知是康熙官窑精品。女博士说明：虽属康熙官款，却是后来仿造。估值一千二百美元。询问此盘现在何处。答曰：素不甚喜此盘。盘不佳，容浅不宜盛汤，尺寸过大而略板翘，置诸案上有欠平稳。问能否取出一观，答曰：“卖了。”问何日卖出，答曰：四天前，与老友往旧金山一年一度之太平洋亚洲艺术博览会，遇一美籍华人展售商，其妻英国人，经营鼻烟壶，温文明慧。彼此相谈甚欢洽，力邀该夫妇晚间至寓所，尽示所藏，二人选购此盘而去。余懊丧默坐。少倾，问所付何值。答曰：恰是所标千二百数。人贵知足。心满意足矣，不能再生怨语。
吁，苟缘悭如此，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西方博物馆之中国文物专家，大有满腹经纶者在。历代文物术语名头，张口即来，熟谂之极。惜吾国文化终非彼母脉血源，充其量是后母继子而已。谈史论世已难免外国人言中国事之憾，何况意妙涵邃之古物鉴定，更觉鸦言雀语之隔。窃谓真懂耶假懂耶，不看学历，无关著述，唯在敢掏钱自买否。若供职博物馆，逢鉴别入购事，款则公家款，藏则公家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孩儿却是别人家的。买对，固然得意。买错，到底亏在公家，不误照领月薪。己身无涉忧患，遂乏锐意精进之心。责之以不思克厥，似失公允，惟其眼力造诣，比之捧私囊血汗，买前如履冰临渊，一旦打眼，和血吞泪、刻骨铭心、习学长进于“血的教训”者，不逮远逊。吉娜所聘之博物馆女博士，想来乃此等“银样腊枪头”一柄，十数万美金之物，贬至千二百元。真真惑人以“似懂”，误人以“非懂”也。
归后经旬，每思之，辄郁郁不舒。
后于洛杉矶面晤一对古董商，夫讲沪腔国语，妇操英音。读其名片，竟是购吉娜大盘者。余婉称友人言，贵店曾购得康熙青花大盘一件，官窑，极精绝，不知有心出让否？夫答曰：确有此事。盘仍在店中。某日不慎失手，落地碎成数块。经粘合，摆在柜头聊做参考资料矣。少顷又道：“你没看见断碴口，胎骨白，比汉白玉还白。”言罢，愀然不乐，残痛犹在眉端。余亦诧愕不能语。
从此世间又殒一美。悲夫悲哉！缄然默然，权胜浩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