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清三界尘
玉雕刘海儿戏蟾，玉质莹白，润似新剥荔枝。
天灵剃光如轮月，披发四散，于脑囟分开。袒乳露腹，喜笑颜开，双足舞踏，左手握珠藏于耳后，以戏逗缘右肩攀援而上之金蟾，而颈缩肩拱，抵膝之右手五指绷直，大有触痒不禁之态 [ 图33 ] 。腰间别扫帚一把，即“一帚扫清三界尘，戏蟾犹自不离身”（1）之意。另挂串钱与宝葫芦。金蟾俏皮可爱，瞳睛蛙鼓，蜍斑隐起，爪蹼修长犀锐，下腭囊软似能聚气。
刘海儿，道家名仙之一。明清绘画、织绣与传说尝描绘其与众仙游，然不入八仙之列。史载五代时燕人刘海蟾，信道家术，仕燕主刘守光为相。尝以宫赐玉带示其师正阳子。师诲之曰：不如汝性命贵重。乃悟旦夕将有祸至（一说其师取钱蛋各十枚撂置成塔形，讽喻其宦途危如累卵），遂辞官隐入山中修道，号海蟾子，后世奉为全真道教北五祖之一。刘海儿戏蟾种种，谅是民间由其姓名附会而来。
今藏日本京都之元代颜秋月辉所绘《刘海儿像》，手持折技桃，金蟾蹲踞肩上，相颇深沉，当是现存最早之刘海儿造像。又巴黎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所藏、上款为“大明景泰五年八月初三日施”之宫本彩绘立轴《五通得道神仙侣等众》一幅，刘海儿于群仙中，敞胸赤膊，面含笑意，金蟾随其后。元明之刘海儿，披发并不剃顶，相伴惟有金蟾。至所见康熙瓷器或竹石玉雕之刘海儿，脑顶光圆，相伴者时有唐僧寒山，时有海中龙女，道具则珠、钱、扫帚，增饰愈繁矣。清中期后，渐形式微，仅余蟾与钱串。更有唯钱串在手者，立店家门前招徕主顾。今之世人，于吕洞宾，但知“狗咬吕洞宾”一句俗语；于刘海儿，但知拎钱戏蟾。神仙故事，流传民间，皆经简—繁—简之过程，观此信然。
玉雕得自旧金山某私家。品度其玉工，乾隆以后，难继其响矣。再观笑貌，相术所称纵理纹者，于颧下自鼻翼两三笑漾至口角，手法与所见康熙瓷器全同，足蹈踏歌之态亦同，故定为康雍时物 [ 图34 ] 。尤喜人处，披挂最全，蟾、珠、钱、帚一应俱在，更多宝葫芦一只 [ 图35 ] ，为历来所罕见。
由雕工之精湛，忆及多年以前，趋谒北玉四杰之一刘德盈门人杨茂福老师傅，请教识别新、老玉工之道。师本拙讷言辞，时更哮喘卧床，但咳嘶沙哑云：“老工一个劲儿。”当时未忍详问。如今闻识少增，反刍师教，藏旨殊深。试为解之：古玉工之切、磋、琢、磨，由始至终，自宏入微，精、气、神一以贯之，无稍懈怠，“一个劲儿”之意一也。古时碾具，铁制砣轮，水蘸解玉金钢砂，手把脚踏，以攻玉之坚，一琢一道白印而已。是一钩一剜，一线一面，皆移时费日，或经年累月，乃成一器。及入赏家眼中，却看似于洒脱不经意间一挥而就，“一个劲儿”之意二也。
惜三十年前，为能将之插立于木座上，物主曾高酬请珠宝技工于其左足底钻洞，栽入细如牙签、短如按钉之戴帽钢桩一段，并灌胶以图万年永固。北京匠师俗呼此为“绝户活儿”。余为之疗伤，晨起至暮，屏息静气、目不转睛、柔捻慢摇轻抽者六、七个时辰，方取出钢桩并滴入白腊抚平。幸伤足下，并未妨碍观瞻。虽如此，物主外行，萌此蠢念，不免招人恼恨。而美国技工，不问皂白青红，分明一桩混账活计，竟照样热情洋溢、全力以赴，亦可谓敬业滥施矣。
行中有评玉语云：天残不算残，地残情有原，人残不值钱。此商贾腔调，非惜玉人心情。余谓：天残生苍幻，地残得冥玄，人残妍堪怜。
高 8.3公分
注释（1）见《乾隆御制诗集》五集卷二十四《咏吴之璠竹刻海蟾笔筒》
偷得仙家福寿来
东方朔偷桃故事，于晋张华《博物志》初见端倪，迭经演绎，流传至今。
是件购自阿利桑纳一藏家，索价贵甚。玉青白，入掌即觉坠重压手，知为上佳和阗玉所制 [ 图36 ] 。雕东方老人戴葛巾、负斗笠，斗笠编织如真物，背微伛、拈髯而立，慈眉善目，笑眼修长，手执折技桃背肩上，桃两枚，叶四、五片，枝端叶梢有黄褐沁斑淋漓点染，平添妙韵 [ 图37 ] 。
刀法洗炼简净，棱折挺拔有法度，直逼汉代八刀气象，非乾隆玉工莫属。复观十指手背之柔润丰盈，桃叶栩栩之索索弯曲，更信其是。
是雕与前述刘海儿戏蟾，不过清赏玩器耳。然沉心咂吮其艺诣，又觉非“手眼滴血”四字不足状其良苦。古匠作艺师，不惟玉工，既身怀绝技供奉内庭者如玉璇（1）、尤通（2）、祖章父子（3）、封氏昆仲（4），因之足温饱，未尝得富贵也。至如小松（5）、仲谦辈（6），生时聊以糊口，死时一贫如洗，况芸芸工匠乎？且名家款识姓字，或以馨烈搧熏后世自慰。至于无名匠手如雕东方朔、刘海儿者，利难奢求，名亦湮没无闻。然检视古来件件遗作，技已揭响云霄，犹日孜孜，益入无涯之境，而埋首不求人知，虽一劂一镂，莫不矜持自重，“手眼滴血”以为之，性中似有沉沉海灯大光明者。且不论以今人汲汲功利取巧风习，既操文人士大夫“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之心揣度之，殊不可解悟，殊不可解悟。
噫，秉性愚钝兮，大诚至朴兮，惟天知鉴。
既非鸿篇巨制，亦非白玉羊脂。购之，惟因其佳。某西人藏家尝当余面笑讥“中国买家买玉，唯玉白个儿大者是取。” 闻之颇不平。或有其人，绝非全体，奈何一言以蔽之。诸国人同道自当引申为诫，总以朱子教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为是。
通高 8 公分
注释
（1）杨玑，字玉璇，康熙间福建寿山石雕名师，曾入内府为御工。
（2）尤通，字雨源，康熙间犀角雕高手，受征召入苑作。
（3）见“三入岳阳人不识”注（2）
（4）封锡祿，字义侯，弟锡璋，字汉侯，康熙间竹刻名家，同时值艺清宫养心殿。
（5）朱小松，名缨，字清父，明末嘉定竹刻大家。据明徐学谟《朱隐君墓志铭》，“当君属纩时，瓶乏宿舂”。
（6）濮澄，字仲谦，明末清初金陵竹刻执牛耳者。《陶庵梦忆》称“仲谦名躁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
竹雕
明末-清初竹雕双福
古谚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避祸趋福，乃人之天性。福不厌其多，多多而益善，欲全祈满，更是人之常情。雕童子二，各手执一蝠，或雕童子一而双手托两蝠，称双福，亦称福孩儿，聊慰天道不惬人怀之憾。
童子留双髻，体态圆胖，筋肉丰满，掌足墩厚，不过犷刀阔斧、勾勒大形即止，目睛、鼻口、舌齿，则着意微巧，扶肩抱背，欢天喜地 [ 图38] [ 图39]。庄子所谓匠石斫垩之技，妙在运斤成风，而收放自如、恰到好处。
明代中叶以降，朱氏松邻、小松、三松三世雕竹艺兴。封氏承其圆雕一脉而奋出创树，遂自成一派，大盛而有遮天之势，一时圆雕，几无家不宗封也。是雕乃封派初期作品，时在明末清初。
通高23公分
明竹雕鼎式方炉
炉沿镂回纹，下衬阳线两条，此外一任光素 [ 图40 ] 。炉侧各立双角虬龙一，脊棱凸节，以为耳柄；似猝然相遇，爪抠炉壁，错愕瞠对，呵呵傻笑。炉底柱四足，狮面而象端 [ 图41 ] 。
狮面，或称兽面，叱咤吞吐，凶芒眈眈，与明嘉靖间铜瓷炉具之所饰，属一朝风貌。
通高14公分，通宽14公分
明竹雕螭虎穿荷仿犀杯
楕圆敞口、宽流、渐敛腰腹，略放为方圆圈足。杯体仿青铜古玉纹饰，陷地起蟠螭拐子纹 [ 图42] 。杯之一侧，雕两幼螭咬逗为戏。另侧则荷莲蓬户墜挂低垂，大螭三，肌筋腱股，腰肢矫娆，正钻花入茎而上。一螭逆峙，回首扭身，翘臀撅尾以供蹬踏 [ 图43 ] [ 图44 ] ；两螭循酒香，推挤攀爬，至杯沿，钩扒窥探，啧涎嗅味，眼球骨碌放光，面露喜色，未待滴沾已魂迷自醉矣 [ 图45 ] [ 图46 ] 。
螭虎之造型爪牙，与故宫博物院藏明末鲍天成制双螭耳仿古执壶全似。荷花之雕工，植亭净嫩，掐之，瓣肉似含汁水，迺明季雕手之绝技 [ 图47 ] 。
晚明清初雕家，并不因施雕用材而窄限庭户。如仲谦、尤侃，天成、锡爵、锡禄诸家，竹檀犀牙，多入手通镌。犀角囿于天然形状，成器以杯、鼎居多，纹饰则博取众采，竹木雕杯亦反躬吮哺，模仿犀杯之形。不同料艺，参融交汇，于此可见。
最大直径12.6公分 通高11公分
明竹雕渔樵唱答仿犀杯
大江流涌，波伏浪缓。树石站岸，蒹葭影坡。泛江篷船，由远而近，渔人坦坐船头，后有划桨及鱼篓 [ 图48 ] [ 图49 ]。山上樵夫，卸柴少歇，眺望熟识船过，并五指拢口，扬腔遥喊，令绕杯山水，开邈渺寥廓之感 [ 图50 ] [ 图51 ]。渔人颔首，笑欲作答 [ 图52 ] [ 图53 ]。巨磊块错间，盘松冉冉云蔚，团簇伸入杯内，巧为握柄 [ 图54 ] 。此图之大概也。若入细观，篓编、篷篾、竹笠之纹，乃至胡须指趾，弥不逼真。
杯形与上例螭虎穿荷杯同。口流边沿，雕岩壁肥淤倒悬，以增厚加固。底足卧苍松年轮纹理 [ 图55 ] 。尝见尤侃制犀杯三具，手法纯似。
适往洛城岱思画廊访画，恰此杯与螭虎穿荷杯寄售柜中，即购之。一矢双雉，快哉快哉！
最大直径14公分 通高10.4公分
清初竹雕蟠螭饕餮纹仿犀杯
仿青铜爵，敞口，略内敛而成流，边沿刻回回锦 [ 图56 ] [ 图57 ][ 图58 ] 杯体薄起饕餮纹为地，其上高雕壮幼蟠螭有八，五躯纠缠做柄 [ 图59 ] 。三躯蜿蜒游移，觅径上爬。
雕镂工谨，螭形丰腴，制作年代已入清。
最大杯径13.5公分
明末-清初竹雕和合二仙
竹根圆雕。调皮寒山，立洞石上，扭腰正向，反执碧茎，荷盖、莲苞自身后耸出顶上，遮扣如斗笠，左手拎灵芝如意；散仙刘海儿，手扶膝，翻足掌，持双钱，傍坐倚偎，状至友爱 [ 图60 ] [ 图61 ] [ 图62 ] 。金蟾伏匿石荫凉下，探首蹑足，摸索欲上，又偷缩不敢响动 [ 图63 ] 。
和合二仙，所见多矣。此件搔心着痒处，悉在欢笑。寒笑开怀，真箇笑得舌颊乱颤、眼花泪溅；刘笑莞尔，抿嘴儿腼腆，开脸秀美；憨蟾可笑，而灵芝如意，亦是咧口笑样儿。我国古代艺匠，极善驾驭雕材，虽坚硬者如石，倔韧者如竹，入手即能柔服听命，状笑传神，最是拿手，较之西杰名作，毫无逊色。今之国人，多能道“蒙娜丽莎的微笑”，却不晓自家祖先技艺，得无其憾乎！
本书考据篇“和合神”一节，尝论我国和合神祗之演变大略。书稿甫就杀青，从丹麦古玩商坎斯处收得此件，恰是拙论所及“寒刘配”和合二仙。宽额大耳，瞳内留仁，吴带曹衣，流纹快利，制于明末至康熙初年。亟补入以充实例。
通高23.2公分
清初竹雕吕洞宾与城南柳
继牙雕吕仙醉归之后，复三载，又得此竹本。异工而同曲，吕仙柳精，与余前缘殊深也。
吕仙携配之物，少一箬笠，多拂尘一柄、葫芦一只、灵芝两头。柳精捧酒案，脑顶出柳枝，三杈倒挂。雕手将就竹材之势以构思，上大下窄，四脚纷沓，然无局促之感 [ 图64] [ 图65]。
得之于后，年代则略早。观吕仙眉眼手相，不能晚于康熙。
通高29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