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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父亲翻完了报纸,他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核实最后几个提问,譬如,偷了多少次钱,跷了多少次课。我低着脑袋,眼睛瞥见他的一双油亮油亮的大黑皮鞋,金碧如小棉袄般的贴心,还体现在每晚都会给父亲擦皮鞋。我紧紧地瞥着那双大皮鞋,一股寒热的电流从我的脑门倒灌过脊梁。我缩着身体,紧接着,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在父亲的大皮鞋底下腾空而起,飞过那一畦怒放的秋菊,撞到迎面的院墙上,粗糙的砖石蹭刮着我的脸和脖颈上的皮肤,我沉沉地,一声不吭地跌落下来。父亲继而狂暴地怒吼着“小偷!寡廉鲜耻!”这样振聋发聩的字眼,怒目圆睁,绕过菊花试图来扑打我,趔趄时被母亲扯住,才作罢。门外来了一个求医的病人,暂告断落。多年后想起来,父母亲对我的冷酷种种,其实是因为理想的完美的生活被破坏之后,生出的莫大的怨忿和恨毒。
      
       然而,父亲于金碧而言,是温和、慈爱的长者。他们常常坐在书房里,聊天,谈心。金碧向父亲述说她的学习,理想,她长大了,要当一个科学家,一名外科医生,一个外交官,总之,是一个优秀的出色的人。她喜欢刨根问底地追问父亲,关于百慕大三角的秘密,关于消失的玛雅文明,她坐在书桌前,做数学题,阅读《十万个为什么》,《格林童话》,父亲订的报刊,她也读得津津有味,兴趣极广。连母亲亦是赏识金碧的,金碧是一切父母心中的好女儿,衣着朴素,目光明亮,追求上进,有理想,有道德,形容文雅,思维清晰。
      
       而我,彼时我只想成为一个隐身人,从这个肉身沉重的世界上,快点消失。
      
       稍大一些,金碧初具少女的心思,想要一个人住。母亲便安排我住二楼的一间北向的小屋里。通风的房间,需要放置药材和书。然而,独处令我满怀欣喜。平伢子再来我家的时候,我记得便是那年的腊月里。父亲组织了一个同学会,家里要大宴宾客,菜市场送货的运来一筐筐的鲤鱼,鲜肉,佐料。香烟盒、啤酒箱,在院子里高高地堆起。做酒席的圆口铁锅、长柄漏勺、煨汤的木炭小炉,都从储物间里搬出来,我执着砂皮纸一天到晚忙于去铁锈,金碧见势不好,忙乱前便告辞回乡,去她自己家过新年去了。
      
       母亲捎信回乡下,平伢子的母亲便进城来帮忙了。得知那母子二人要来,我兴奋得裹在棉被里,等待天亮。早早地,梳好辫子,趴在二楼的玻璃窗后,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院子门。平伢子随着他母亲走进来时。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地上。他母亲头围了一块绿色的绒围巾,落满了行路的霜气。我看见的平伢子,已然是一个小小少年了。穿靛青的棉衣,黑黑的秀气的平头,个头挨着他母亲的肩膀,青郁郁的眉眼,面色呈现着肌理匀称的柔黄,可他生得,真是秀美。他的母亲依然挎着一只满当当的竹篮,站在庭院里,和父亲母亲亲热地打着招呼。平伢子抬起眼睛来,向屋檐,阳台,四周张望着。我飞快地从窗前缩回脸去,不要让他看见我!街上炒板栗的香气飘来,对面人家的阳台门上,早早地换过朱红的新门神,楼梯上传来平伢子的脚步声,切实的,静谧的,狂喜的。我坐在床头,膝上搁了一本老老的《红楼梦》,我努力地想要装作读书的样子,却蓦地将脸伏下去,深深地贴在细腻的凉凉的书页之间,听着那个少年走到房门口。一种可靠的,悲怆的温情,包住我。待我再抬起脸,平伢子腼腆地立在房门边,微笑着看我。
      
       楼下拥满了宾客,母亲一天到晚周旋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刚刚端去一个菜,笑语间便被客人们拉坐到酒桌前。她的脸红红的,眼眸晶亮,精致的羊绒衣裙外套着鲜艳的围裙,是活泼的家庭主妇。厨房里油炙火热,从饭店请来的厨子站在大灶前,挥舞着巨大的锅铲。蒸笼里冒出白色的雾气和香味。平伢子的母亲坐在一面圆木盆前,提着两把刀,咚咚地剁肉,剁鱼茸,剁姜末。她照看着桂树下两只烧水煤火炉,不停地往暖壶里灌开水,被厨子使唤着清洗数不清的杯盘碗盏。她神情艳羡地,时不时抬头看着母亲在客人间穿梭应酬,以一个娘家嫂子的殷切,叮嘱道:“又喝了一杯?你少喝点,叫月蓉爸爸代你喝一些呀。还有几十样的菜式等着你张罗呢。”母亲穿梭着,流光溢彩地笑,象一个快活的少女,亲昵而漫不经心地应道:“我晓得呢,嫂嫂!”
      
       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孩子。我和平伢子走出门去,走到腊月的大街上。一人手里举着一串金黄的油炸汤圆,咬一口,烫烫的豆沙在嘴巴里抖着,那么的甜。背街一条长长的巷子,我知道那儿有一家小小的书屋,租图画册和小人书给孩子们看。屋檐底下放着两条长长的矮矮的木凳,看一本两分钱,可以就坐在那里,看完一本换一本。平伢子听我说了,就怂恿道:“我们这就去吧!我有一块钱。”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方方的叠成小格子的纸币,小心翼翼地拆开,展示给我看:“我有一块钱!”
      
       我们坐在矮凳上吃完了汤圆,一个人选了一本图画书,我看《花仙子》,平伢子看《丁丁历险记》、《隋唐演义》、《西游记》。书店的老太太怀里笼着火炉,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们,我看完一本,就递给平伢子,交换着又看一遍。一块钱!多少富有啊,可以安心地坐在木凳上,将壁上的图画书全部看一遍!我们每日起早便去,平伢子的一块钱,在老太太的手里,逐渐地换成了七角、六角、一角二分。我喜欢,冬日的黄昏,从书店临走时,站在平伢子的身旁,眼睛看着他,认真地从衣兜里掏出一迭整洁的纸币的样子。
      
       我们还远远地走,穿过小城的街,走到江堤边,去看长江。楼宇般的白色客轮从江心里经过,看上去缓缓的,可是一会儿就消失在天际。江边的树林里有许多松柏树,老青的枝头有着一个个圆的干枯的果子。平伢子说,它们有的叫柏壳,有的叫松果。
      
       水风在江面上吹,那么的冷,冻得人满身寒颤。我们将干枯的松枝堆起来,用火柴点燃了,烤火,取暖。火苗燃起时,江边的日头、天色,一瞬间在我们的身后暗了下来。江水如此的广大、浩荡、缓缓地流淌,我们安全地坐在时光的外沿,谁也找不到我们。火燎烤着树枝,松针噼啪作响,散发着清甜的松香气,火星子飞到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我们快乐地躲闪着,脑瓜撞在一起。我对平伢子,似乎是很多很多话的,呱呱,呱呱地。可是,我只记得火光前,静谧的羞涩的小脸,洋溢着小小少女的早慧。
      
       平伢子给我讲故事,他自创的《西游记》,沿途都有妖怪,魔王,艰难险阻。孙悟空是他自己,抡着一个金箍棒畅行天下,想去火山就去火山,想去龙宫就去龙宫,可一路上都在和人讲道理。他有着自他母亲那里得来的好心好意,通情明理。故事里,只见他一路好声好气地对妖怪打商量:“你就高抬贵手,让我们师徒过了火焰山,好不好呢?免得打架么。你扇这么大的火,看看,山都要被你烧化啦。”他的西游记里,走啊走,翻过一座神秘的山,就走丢了唐僧和那两个笨拙的师兄弟,落得孙悟空一人,腾云驾雾,扬长而去。而他创作的故事出了情节纰漏,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的,依旧眉飞色舞,比比划划,手舞足蹈,又讲着讲着,孙悟空就变成了丁丁历险记里头的丁丁,脚底跟着一条小狗,名叫白雪。登上了一条大船。漂洋过海。“他走了,就这样走了。”故事如是地结尾。
      
       我总记得,他曾经讲过的故事,他一个人独行的西游记。那干灰的冬日,云层里淡淡的日头。他清秀的、俊朗的声音,略带着未脱尽的童音底色。而天下所有的小狗,都是应该叫做白雪的。
      
       总是很晚很晚,在冷风里悄悄地推开虚掩的铁门,溜进家来。其实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厅堂上灯火通明。平伢子的母亲张着两只冻红的手,搬着一撂洗净的杯盘走过院子。看见我们,赶紧悄悄地拉进厨房来。温黄的电灯光当头照下来,厨子已经走了,厨房里漫着荤腥和柴火的余烬气息,大木盆里洗干净了,湿漉漉地露着盆底,搁着一撂一摞洗净的杯盘碗盏。舅母将我们围坐到火炉旁,伸出双臂揽一揽我们,她的棉袄暖烘烘的:“城里头好玩哦?平伢子。”她笑眯眯地问儿子。平伢子就看着我,只是憨笑,我亦抿嘴笑。
      
       厅堂上才散了酒席,便搬出麻将盒子来,铺上毡毯开始打牌。笑语喧哗,一浪高过一浪,脂粉的香混在香烟的腾腾烟雾里头,从窗户缝里一绺一绺地飘荡到院子里,这样的热闹。厨房里只有我们三个,火势减弱的炉火温热着我们冰凉的手脚。平伢子的母亲在炉上座一口双耳小锅,热一勺子猪油,加上一瓢水,将酒席上吃剩的鱼糕、肉圆、红烧肉里的笋干,萝卜片,捡了完整的,放进锅里。炉火炖着,锅底漫着一小片红光,蒸出的香味噗噗地,渐渐地掀起锅盖,热气吹到脸上来。我们欢喜地看着,舅母揭开锅盖,放进一把水淋淋的蒜苗,一把菠菜,递给我们饭碗和筷子,就可开吃了。她拣着锅里的大排骨,夹给平伢子一块,又夹给我一块。“可怜的小伢,多吃些呀。”她温情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全是怜悯。我低头去啃那块骨头,眼泪慢慢地盈满了眼眶。我慢慢地吃,平伢子也慢慢地吃,他母亲端着碗,陪着我们,围坐在炉火边。是这样,暖老温贫的情景,不可忘怀。
      
       父亲召集的同窗会,热闹了四五个日子,是农历小年的日子了,人便各自散去,回家准备过年了。平伢子也和他母亲,从我家告辞回乡下。他的离去,令我蓦然苍老了。我坐在房间里,依然似懂非懂地读《红楼梦》。“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拢中,卿本薄命。”这样的句子撞入我的眼睛里,蓦然浑身一凛,犹如醍醐灌顶,犹如大梦方回。满心的酸楚,泪落如雨.。
      
       那么多的泪,那么容易就哭了,哪怕仅仅只想到修平的神情。抽屉里塞了五只松柏壳,是独自去江边捡回的。
      
       大年初二,回家过年的金碧,在她自己的父亲母亲护送下,回到了城里。金碧的父母亲看着皆黝黑、壮实。嗓门洪亮。脸孔富于心机。背来了满满的一只口袋,里头装了地里的出产。他们都是父亲老家的朋友,坐下来,彼此无间地话着家常。母亲在厨房里下厨,做饭,破例没有尖声地探出头来,令我赶紧帮她洗菜,或者上街买一瓶辣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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