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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车站到了,我坐上了开往夜班车。隔窗向金碧招招手,彼此道别,不多的一点温情,然而,这一刻,是清澈的。车穿过暮色里的小城,我看见路口的金碧,在车流间坚定地骑上车,穿梭过喇叭声和汽车头,溶入暮色的灯火人声里。我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说:“再见!金碧.” 再见,时光。曾经浓烈的仇恨在命运里兑成了素淡的凉水。这承载过我不快乐成长岁月的小城,我终于游离了它。永不回头。
      
       宁静的日常生活里,一天一天,冬去春来,花开花落,转眼间一年又一年……那个,每一晚在夜深人静的台灯光下读红楼的女子,半世的时光落定后,她终得开始,落笔写字。历尽了颠沛流离的人间世情,那个性情乖戾,自小文字中蛊的女子,她才顿悟:写下来,写在纸上,这便是她的宿命……她要在纸上,过另一种生活,过远离尘寰,孤独自在的生活,如白鹭飞翔过原野、山河、时光,只是飞过,不驻留,不停步,不与红尘结缘。她要在纸上搭建一间小屋,门前栽种着桑树,青瓦上冒着炊烟,星光烂漫的月夜,门里有一盏灯的光透出来,照亮门扉上的朱红墨字的春联……人生若只如初见。在时光的最初时候,修平就懂得,那个自闭、性情激烈易碎,埋首读《红楼梦》的女孩子,她的心灵犹如盒子,封闭着怎样的远意,和花开的光芒。
      
       是一个暮色初暝的黄昏,锅灶上红火热油,我站在灶前,全心全意地煎一条鱼。身后的料理台上,电话响起,揭起话筒来,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我手心里握着打开了黄酒瓶后的盖子,惦记着灶上的火候,言辞寻常地问了一声:“哪位?”
      
       “月蓉”话筒那端的人唤一声我的名字,而后,沉默了。我听得见大风吹过话筒前的唿哨声,甚至,能感觉到满目阳光,蔚蓝海水,空气里那种咸味的劲烈的海水的气息。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问讯的声音,感觉到牙齿在口腔里努力地挪动着,千山万水、前世今生的迢远,那种广大而哀伤的甜蜜一瞬间象蓝丝绒一样地包住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太猛烈的泪水,灌回到嘴巴里,我咽下被海潮气洇湿的咸味的眼泪,哽咽地说:“修平,是你吗?”
      
       “月蓉。我一个人开车旅行,这里有很亮的阳光,很蓝的海岸线,开车经过的公路都是寂寞的。似乎有几天的时间,没有和人开口说话。路边的田野里无边无际的熏衣草,麦田里有白色的风车。我想到,你一定很喜欢这些。你一直都是个想去远方看世界的孩子。这一刻,真的希望,你在我身边,即使,只是路人,然而,只想让你看见这样辽阔的海水,花朵,麦田和风车。”他清醇的嗓音,较比从前,多了许多的风霜,去往中年的苍凉况味。        
      
       “这几年间的假期,我总是开着车子沿着四处走,可是,一直都那么孤独,在冬天冰凉的傍晚,看着夕阳落入大海里。好想回家。那样的孤独,不只是独在异乡,而是人生于世的孤独。想一想,我从来没有这样设计自己的人生,可是,却去国离乡,走了这么远。其实,我最初的人生理想,只是,做一个农夫,帮着妈妈把家里的日子过好点。每天下地种庄稼。清早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你的身影,听到你轻轻说话的声音,如果你在菜园里摘菜,在荷塘边洗衣衫,我该多么幸福……所以,我才会那么努力地,上进。基本上,这些年,我实现了理想以外所有的东西,然而,我的理想,依然只是理想。”
      
        我的泪水那么汹涌,猛烈,握着话筒站在一间客厅里,犹如立于无边旷野。悲伤令我象一根弱小的蜡烛,渐渐地在泪的热度里溶化、死亡。我喃喃地翕动双唇,然而,无法发出任何音节。多年以前,当我幻想着去往乡间的青瓦房,用稻草烧饭的情节时,就温柔地构想过,木头餐桌上的粗瓷盘盏里,每一道菜。想过为他添饭,接过他的饭碗去灶下,揭开平底的原木锅盖,焖熟了的米饭,热雾蒙蒙的芳香,想到他就在厨外的厅堂里。那样喜悦的心情,经年隔世也崭新如故。
      
        “为什么?你还要一次一次地为我回头?” 曾期待前方,水穷云起。然而,行至此处,多少的不甘、不乐,生命都只化作深深的倦怠。我呜咽地道:“世界够大,人生够长。”
      
       “如同你我那样挚爱红楼,半生都只住在那一本书里,仿佛故园.因为我们都明白人生的荒凉……我们相互拥有对方的灵魂,彼此毫无保留。只是,我不能释怀-----在我们身处的时间和空间里,还没有遇上战争,没有经历过地震,饥荒,被迫骨肉离乱,生死殊途。我只是,这样的爱你,从童年时见到。从没有过置疑,否定。从不计较炎凉。可是,为什么?月蓉,在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一生?”
      
       电话里充满了海风的声音,那是天尽头的声息,那样的风声犹如一壁坚硬的岩石,人世间所有的悲欢和纠结在时光中辗转、流落到天尽头,被悉数地击碎、分解,散作飞扬的尘埃,被海风吹散。电话骤然地,轻轻啪嗒一声,挂断了。我握着那枚黄酒瓶的盖子,回到灶火前,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锅里。有另一个我扔掉了瓶盖,穿上结实的系带靴子,出门而去,要去世界的另一端,去大西洋的海边将那个独自开车流浪的男孩子,找回来,回到故乡,回到桑树底下的一所青瓦屋里去。她摔门而去,永不回头。我擦干了泪水,将黄酒倒进鱼锅里,盖上盖子。接着烧那一顿晚饭。
      
       只是,无论多遥远,无论多漫长,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只有他还活着,行走在遥远的大地上,他就会读到,他故土年华里的女孩,写下的每一个字。为他,在纸上搭建的青瓦屋,岁月深深,门里点着一盏不灭的灯,光透出来,照亮门扉上的朱红墨字对联――当我们走过最远的路,漂泊天涯,两鬓如雪,年迈归来,回到南方的平原上,回到我们盒子一样的小村落,会看见一所小房子,它升起温柔袅袅的炊烟,院落里生长着竹林,瓜架,桑树枝繁叶茂,绿荫笼着房顶清凉的瓦片。呵,修平,若你归来,若繁星点点,若霜华正浓,若小屋的窗口灯火温柔。请你,来敲这扇门……
      
       每一年的秋天,我都会回到小村庄里,和外婆,舅母一起生活。秋天的原野,盛大,丰饶。田野上的庄稼成熟了,金灿灿的稻浪铺到天尽头。禾坪间的小菜园里的豆角架,叶和穗都泛着金色。棉花荚绽放着洁白的饱满的花朵。金秋的每一天都是色泽饱满的艳阳天。黄昏,我常常去村庄前方的原野上散步,晚风吹着,风里充满了植物衰老的,汁液渐渐枯竭的气息,那种干草,干荷叶的气息,令人安暖,我感觉到脸上的皱纹,还有,我走在田埂上的步伐,腿脚再也不象少年时那样的轻盈、灵敏了。有多少的事务、多少的庄稼和生灵,在这样的黄昏,这样的秋季,和我一样,循环在生命的荣枯里。我记起来,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夏日的黄昏,漫天红霞,燥热的赤红色的没有风的黄昏,修平从家里狂奔而出,一个人消失在田野上,当我在脚下的这片田埂上找到他时,他孤独地面对着一览无余的地平线尽头,磅礴的万丈红霞,他的背影,孤独,伤痛,对外界充满了拒绝。当时,我静悄悄地转身,默默离去。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半生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宿命的符号,孤独的,排斥的,独对万丈红霞的少年背影,一如我决绝的摒弃前尘的少年离家-----我们在困境里持有着相等的敏感、纤弱的自尊。闭紧嘴唇,沉默不语地护着自己的伤口。那是,宿命烙在我们的生命里的符号,它灼痛,火烫,悲伤,预示着分道而驰,至苦思念的一生。然而,我们都选择了它,隐匿在一个夏日黄昏和另一个夏日黄昏里的灾难。它决定了后来。
      
       也是在很多很多年过去的现在,秋天的原野上,夕阳犹如一滴忧郁的溶汁,衰草连天,长河上泛着金色的波光,我温柔地踏行在田埂上,那个少年的伤悲的背影,依然,停留在原处,我在他的身后坐下来,身体依靠着他的后背,头挨着他的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声音,然而,如此切实地,在一起。在一起看长河落日,共对人生的苦难光阴,坎坷长路。
      
       雾起了,淡灰的薄雾,远远的稻田里燃起了烧荒的火堆,金红色的热烈的火,在坦荡的平原上,灿烂的燃烧。霜风阵阵,我曲起双腿,手抱着膝头,感受着他的后背上坚硬的脊椎骨。我的身体缩小得如一枚无言的果实,拥有着坚实的内核。是的,很多年很多年了,但,我终于完成这个抚慰的动作。
      
       天黑了,无边无际的夜幕,黑丝绒一样纯净的黑夜。我聚精会神地望着远远的那堆金红色的火焰,它燃烧着,火焰欢腾,热浪远播,鲜花盛开,灿烂的金色郁金香,盛开成黑夜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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