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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初秋,修平去遥远的城市上大学,他说:“月蓉,你听话。好好地,哪儿都不要去。我一到学校,就给你写信。”
      
       我无限凄楚地望着他,心里断定这是终生的最后一眼。却依然问道:“表哥,你不带我走吗?”
      
       修平拥着我,面颊贴着我的脸,低语地抚慰我:“听话月蓉,等着我大学毕业,好不好?”
      
       我绝望地说:“等不到那一天,我就会死了。”
      
       那个夏天,习惯了他轻轻吻我。他低低地道:“月蓉呵,一个小傻瓜。”
      
       他走了,去远方上大学去了。我看着信封上,黑色邮戳印着那个城市的名字,那个城市靠近大海。他说,坐在教室的窗边,便可看见远方的大海。一边看书,一边看海。
      
       那个冬天,我亦走了。我走得并不远。在黄昏,坐上客轮,到达武汉。我并没有想清自己要去往哪里,但是我应该到达武汉,到达一个有火车站的城市。我要坐上长长的火车,进行山水迢迢的流浪。而最终遵循的,却不外是命运的轨迹…….
      
       1995年的华中理工大学,1995年的冬天,武汉的颜色是忧郁的浓金色。武昌的长街边,落叶萧萧的悬林木,它们白色的树干。风吹着金黄色的大叶子,漫卷飞扬,是楼群林立的繁华都市,宽阔的大街上人潮涌荡。隔着十年的光阴,我站在一隅,看着她,那个出走的不良少女,看着她雪白的毛衣,乌黑的头发,她苍郁的眼眸,苍白而坚韧地立在人山人海中,背包里有一只铁盒子,一个日记本,一本老老的《红楼梦》。她的双目四顾流盼,身旁的公车站开来了一辆车,那个女孩,在我的视线里,茫然地随着人流举步走向那辆长长的老式的电车。她看见阳光透过窗子,落在电车的木地板上,是旧的,斑驳的,温暖的。她似乎被这一缕阳光吸引住了,就在车门将要合上的瞬间,她敏捷地跳上了那辆电车,在阳光照耀的一把旧木椅上,安然地坐下来。
      
       那辆电车,在1995年的初冬,最终驶向郊外的终点站,华中理工大学的大东门。它载着那个女孩,驶向命中注定的一段相逢.......
      
       1995年,沿着东门外的长巷子走进去,傍着校园的围墙衍生的民居,街口上林立着繁盛的饭店、小酒馆、书店、音箱店、录像馆等等,来往着熙熙攘攘的大学生,面容清澈,双唇紧闭,只有目光在不安份地锐利的游走、顾盼。他们象走在自家门口一样,脚步松弛,去买烟,去看书,去录像厅看电影,不时地停下脚步招呼同窗。就这样,我看见那个一身懵懂的女孩,顺从地随着脚步走进一间书屋。16岁时她读三毛、琼瑶、亦舒的小说。那间书店是窄而长的一间,四壁全是书,言情和武侠的专柜上写着出租字样。一壁的书柜排列着厚厚的英文读物和计算机类的书籍。她走进最深处的文学专栏,抽下一本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倚着书架,低头读。1995年,那家名叫青青子矜的小书店,门前站立着一个看店铺的小妹,她穿戴艳丽,活泼地笑着,给来还书的学生登记,找钱。音像店的喇叭里播放着美国乡村民谣,吉他的音符明亮地、浓郁地跳跃在街上。
      
       有一个高大的男子,挟着一本书走进来,在这家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店里,他敏感地便看见了倚在昏暗的角落里读书的那个女孩。那是他从未曾见过的一张生疏的面容,纤细,惶恐而不自知,肩上背着一个沉沉的书包。她站在深深的书架前,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漂流的气息。他不由地将她看了又看。片刻之后,他走了出去。
      
       一整个下午,那个倚在书柜前的女孩,她依然无知无识地捧着那本书读,她浸在自己的自由自在里,并不曾考虑冷暖饥寒,或者去往哪里的问题。那个来还过书的男子,他又来过又离去,离去之后又来过。他有一双深邃、慈良的眼睛,目光注视着她,然而她并不曾觉察。直到黄昏,放下书时,店外已经灯火璀璨。是陌生的、繁华的街景,是举目无靠的荒原。我步履踟躇地往店门口走。心想,此时我应该去火车站了。
      
       明耀的灯火处跑来一个男子,他手里抓着一件外套,一步窜上台阶,推门闯进书店里,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高大地立在门口,气喘吁吁地举目四顾。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这条无意走进来的街,或许一辈子都再也找不来了。当他怔怔地看住我时,我向他启齿一笑。
      
       他瞬间脸红,深深地吐一口气,满巷的灯火点燃,他释然下来。感恩于这个女孩,她在这里!就在方才,当他坐在图书馆里,心神不宁地摊着一本书时,窗外的初冬的天就要黑下去了。他神魂颠倒,不由地想着校门外书店里的那个少女,她入神地立在那里,肩头背着一个包------此时,她走了吗?
      
       终于,他的身体从座位上弹跳起来,飞奔着,往东门口跑。他胸口涌荡着激烈的青春的慌张。他看见了她。
      
       女孩从他身边经过,走下台阶,向街上走去,他亦跟着她转身,随着她走了一段路。初起的夜色苍苍,天气很寒。这个女孩,她笃定地想着如何才可以找到去火车站的路呢?跟随着她的男子,在她身后,眼见得她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的样子。路边长长的围墙,悬铃木的落叶,落叶的霜气。他蓦地伸手,拦在她的面前,问道:“你一个人吗?”
      
       这样的一句问话,女孩的心房仿佛响着回荡的苍凉的古老的钟声。“你一个人吗?”仿佛梵语,是一句问候,一种怜惜,一番懂得,满怀慈悲。“你一个人吗?”是一双伸出的搭救的手。“你一个人吗?”可不是吗?天地之间、人海之中,她不就茕然一人吗?
      
       “你一个人吗?”这问句,叫人好不辛酸。那个冬天,是漂泊的起始,亦是终点。校门外的民居里,楼群里小小的一间,寒冷的天气里,木漆门窗紧闭,床边燃了一盆红红的炭火,偎在被子里,整日整夜地读英文小说。门外走进来那个男子,程屿,每天,都会有一二个时刻,他从学校里来看我。北风吹着干枯的树枝,吹在灰色肃穆的楼群之间。是儒雅、俊美的男子,温暖而隔膜。他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看我手上的书,读到了哪里。这样近的距离,我嗅到质地优好的皮夹克外套,散发出的好闻的体息。他指着一些我注定不认识的生僻的词汇,告诉我译文。
      
       冬季很长很长,我一直都躺在床上,怏怏地生着无名的病。并无具说得出名字的病症,只是一味地身体虚弱,乏力,心悸,仿佛一场艰难险阻的长途跋涉过后,停泊下来,万种悲酸疼痛,一齐迸发。枕边搁着一本英文版的《Anna Karenina》,一页一页地读,时时需要去对照汉译本,读得如此缱绻、漫长,翻倒末尾处时,生命的轮盘似乎翻过了一面。
      
       喜欢听古典的唱片,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绚丽,渊博,如流水的迤逦,令我少女的岁月,如清澈的溪水里,柔曼舒展的水草。或者,这是我喜欢的生活状态,安平,静好,有浅浅的欢喜,浅浅的暗涌的忧伤。
      
       常常会走去,当初我懵懂地拐进来的那条街上。黄昏时在小摊上吃一方豆皮,坐着小凳上,看着那些学生们,象乌鸦一样沉默地来去。街边的录像厅里,很长的时间,喜好泡在那里看通宵电影。名叫青青子矜的小书店,看店的女孩依然在那里,我对她,一直怀着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情。从她的手上,租来整套的李碧华和古龙的小说集来读。亦读《麦田守望者》,那个圣诞夜在纽约街头流浪的少年,一边走过黑夜,一边在心里呼唤他死去弟弟的名字,我坐在东湖开满荷花的水边,湖上吹满了风,热热的七月的风里,捧着那本书,一页一页翻过去,读到中途又不舍得往前,翻回那一页,我抽泣着,在热热的吹满荷花香的大风里,哽咽地恸哭起来……..
      
       明亮旷阔的东湖边,那样清香、丰洁的荷叶,莲花,还有八月的桂花树,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样雾气缭绕的美。在那片湖水边,我似乎,亦是绽放的,我的绽放是七月的一支荷花,在水波里,在晨曦暮蔼里,羞涩地直立着,叶苞向内层层地闭合着,在最柔软的心蕊,孕生着内核。
      
       程屿完成学业之后,我们结婚。在离开四年以后,我和他一起,回到了当初逃开的那个家。小城里,空气里依然漂浮着红豆糕的香,多了一些新的房子,街道。父亲母亲的家,那个栽种着菊花和草药的小院,还有院里的小楼,都旧了。石壁上生着青苔。桂树的花和叶,都有一种无人看管的颓伤之态。而父亲和母亲,他们也老了,且老得那样出乎人的意料。父亲的背,深深地弯了,整个人萎缩一般,蓦地成了一个年迈之人。我离去后的第二年,金碧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专,父亲和她自己,皆满心不甘,于是,再复读。再考,依然还是那所大专。金碧于是去读了,上大学后她一直追求修平,有长达三年的时间。父亲还曾经给她旅费,她去修平上大学的那座城市,看他。一直都给他写信。终于,未果。毕业前,她突然怀孕,很快,嫁给了一个平常的男子。父亲满怀的心疼,陪嫁了全套的桃心木家具,赠送了首饰和现款,让她风风光光嫁入夫家。婚后,她便不再来了。从此不再来。
      
       而父母亲对于我的归来,还有同行的程屿,如此喜出望外,惊异,欣悦,百感交集。他们日夜不歇地和程屿说话,诉说我离家出走之后,他们的种种忧心,伤怀。感谢他对我的照顾和疼爱,而对于他这个女婿,良慈的人品,更是视为天人。我听见程屿陪着父亲在书房里下棋,母亲在厨房里,上蒸笼做大菜,木柴燃烧的火响在冰凉的大灶里,是多年了没有过的热闹。回忆起当初的出走,曾经的委屈,种种,皆如一场错觉,皆是一场幻景。
      
       母亲上楼来,身上围着一件淡黄镶花边的旧围裙,那件棉布围裙的姿态,仿佛有着一种求告。我站起身,迟疑地叫了一声:“妈妈!”
      
       她看着我,还没有开口,便落下泪来。我垂下眼帘,努力地遮住自己的泪。听见母亲在耳边,语气怯怯地说道:“月蓉,你出嫁以后,要多回来。好不好?”
      
       做了半生的母女,头一回相坐在厨房的小桌边,一边择菜,一边闲话。她对说起我乡下的老外婆,当年我离家出走后,只有外婆一个人说,月蓉要离家,离父离母,才会活得好,她生辰八字里头注定的,生来便和父母相克相冲。外婆还安慰她说,你女儿终归是要回来的,彼时她该衣锦还乡,你就放心好了。
      
       想起我乡下的老外婆,我顿时喉头哽咽。那些寒暖的往事,亦在心间复苏,瞬间涌了过来,将我团团围住,其实,从来不曾忘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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