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他走着走着,停在一个金黄的稻草垛边,接听手机。我望着他,隔着老旧的落满细尘的窗棂,久久地,凝望他。他的面容在岁月里平添了一种深邃、沉稳,真长成了一个翩翩的清俊书生,如我心中以为的那样。
      
       那个人讲完了一个短促的电话,许是无意,许是觉察到背后的眼睛,他蓦地一回头,双目向着厢房,窗棂后的那双眼睛,径直撞过来,揪住我。是他,修平。我以为我在平静地对视,然而,我的脸却瞬即地转过,从窗前消失。转身伏到棉被上,我浑身颤抖,指头牢牢地扳住床栏,骨节在坚硬的木头抵触下,折断的疼痛,心里却生出手刃的滴血的快意……一切都已经毁了,一切都无从收拾了。可我们各自都远离了废墟,重新建立了体面的丰盛的生活。
      
       我,终于没有输。
      
       堂屋里,八仙桌铺上碗筷,炖骨头,蒸腊肉,蒸鲜鱼的香味飘满了庭院,一个烧火的厨娘问修平:“你的客人呢?快去接她来坐酒席。”
      
       修平的声音在说:“我昨天送她走了。她也得回家过年。”
      
       厨娘艳羡地啧啧叹着,对修平的母亲说:“好水灵的姑娘伢儿,皮肤就象白丝绸一样。要模样有模样,要品性有品性。看见人总是微微笑的样子。”
      
       修平的母亲愉快地笑。那厨娘接着恭维:“快了是不是?修平。明年这时节,你妈就该摆酒席宴宾客,为你办喜事了。”桌边的长辈在高声大气地招呼着人坐席,说话的声音在嘈杂中渐渐不能捕捉了。
      
       我退回温暖的城堡一样的雕花大床上,重又拉上棉被,遮住自己的脸,陈旧的老棉被里头,有着暗澹的时光和旧了的花朵的味道,那一种悲酸的呛鼻的气息,攻到人的心里去。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只手轻轻地揭开些棉被,再揭开一些,露出我的黑发,我的额头,我的脸。是修平。隔了四年,隔了山峦叠嶂的地域,隔了又一个身世。他站在我面前。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有娇美女友,有大好前程。我毫不示弱地,无情无义地看着他,看着他生硬地立在床沿前。仿佛狭路相逢。仿佛背信弃义,去如黄鹤,渺无音讯的人,是他。不是我。
      
       他亦一言不发,面上的神色不可言说、不能置信,却亦冷静到底地看着我。好久,他开口说话了,平常地说了一句:“起来吃饭吧。”
      
       四年了,再听见他的声音,他在我身边,说话的声音。我转过脸,在枕上侧向帐里,避开他的目光,想要坚强地说,不吃。然而,从心底涌出的泪,瞬即地逼到眼眶,继而,热泪滂沱。我转过脸来,望着修平,向他伸出双臂,身体被他俯下来的双臂,猛烈地抱住。热泪滂沱的脸,埋在他的肩头,他的温暖的毛衣,透过毛衣的皮肤的体温。那样,贴肤的伤痛,痛彻骨髓,痛彻肺腑的.他滚滚的泪,热热地滴落于在我的发间、颈间。
      
       我浑身发抖,狂热地紧紧抓住修平的手,神经质地放开,又揪住他的衣襟,茫然地五指抓挠。四五年来揪着的一颗心,风吹雨打后……身体被他愈来愈用力,愈来愈用力地搂紧,他落泪如雨。“月蓉,我告诉过你,不要走-------”
      
       我拿手掌蒙住他的嘴唇,唤他的名字:“修平。”
      
       “修平,你不许结婚。今生今世,不许和别的女人结婚。你,一定,不可以结婚,好不好?”我抱住他。看着他的眼睛,纷乱,崩溃,坚决,语无伦次地说,说。
      
       “嗯。”他应道:“我不结婚。”
      
       “你不能和任何人结婚。”
      
       “好。”他依然应道。
      
       “一辈子都不。”
      
       “嗯。”
      
       我平息了一些。我知道,他说的,他都会做到。
      
       厢房外的厅堂里,有那些熟悉的朴厚的声音在愉悦地说话,他们在酒桌上谈论着农田里的收成,是饱暖的,暖老翁贫,丰衣足食的田家生活,象秋天里的棉花晾晒在阳光底下。而我,修平,颠簸漂离之中,却做了游子,共同拥着这么一块支离破碎的人生。我们偎依着,静静听着厢房外的声音。许久,我嗫嚅地说:“我对不起你。”
      
       我以为我是不爱哭的女子,而平常,我亦是不哭的。我的眼泪,在这世上,或许只在修平一个人面前落下。
      
       他伸出手来,揩我脸上的泪水。
      
       我依然说:“对不起。”
      
       “月蓉,听话,不要哭,这时候哭会伤身子的。”
      
       我惶惑地将脸深深地埋在棉被间。满心的羞骇,好久好久。“表哥!”我低低地唤道。
      
       “嗯?”
      
       “我怀孕了。”
      
       “所以,别哭了。听话呀。”他轻轻地拍抚着我,房中央天瓦投下来的那一缕光柱,照到了朱漆斑驳的窗棂木条上,抬眼间,这似曾相识的黄昏景致,令我恍惚----仿佛,时光依然驻留于此。后头的一切,是我们做过的一场乱梦。醒过来,依然,是13岁时的隔窗相望。是静静地坐在一起,读《红楼梦》的情景。
      
        “表哥,我好困,我想要睡一会儿。”我困顿地,将脸埋在棉被下,去寻那个梦境,待我醒来后,可以寻证这些分开的岁月只是做过的一场乱梦。
      
       “睡吧。睡着了,人会好过些的。你才哭过……”他掖一掖我颌下的棉被,我合上双眼,感觉到他的右手轻柔地拍抚。在一瞬间,跌落于静谧的睡眠之中。睡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那个人,在睡梦之外守着我,在时光的域野,守着我。
      
       醒来的时候,窗棂外的阳光已黯作了暮色。寒气白茫茫的,在莽原的田野上升腾起来,稻草垛、禾坪上皆落了一层霜气。厢房里亮起了灯,我静静地睁开眼睛,见修平坐在床的另一端,就着灯光读一本书,他的手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察觉到我看他,便放下书,扭头看看我,唇角温柔地笑,道:“睡醒啦?”
      
       “你做什么呢?”我轻声问道。
      
       “看书呀。”
      
       “是什么书?”
      
       “你不懂的。”他将那本厚厚的书递给我,书页间夹了一只钢笔。我翻过扉页看看,是他的专业书籍。依旧是生疏的,不懂得的,满目深奥,不可能看懂的。我又还递给他。将身子支起来,靠坐在床头,他替我将脚边的被子掖一掖。我注视着他,轻轻地想起来:“你从前说过,想做一个学者。”
      
       “是啊。现在也希望的呀。”他微笑。
      
       “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学者了。”
      
       “还早呢。有一句古话,学无止境的么。”他谦虚道。我看着他,笑起来。
      
       厢房门外走进来平伢子的母亲,她许是早已来过好几遍了,此时先探进脸来张一张,见我醒着,才跨进房门来。她的老蓝布棉袄依然系着一块油渍的围裙,刚刚在厨房里收拾了锅碗出来。一身的柴火气。我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舅妈。”
      
       是那样坚韧、温厚的舅妈,满面皱纹风霜,面上有不能回避的痛楚,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看看修平,又看看我。眼睛里无声无息地盈满泪,赶紧转头出去了,掩饰地说了一句:“月蓉醒了,我去给你们热饭。”
      
       经过门槛时,她的脚被门槛拦了一下,趔趄着,几乎摔倒。修平扔下书,赶上来扶她,她却已经站稳了,脚步快快地,一径往后头厨房去了。屋瓦上的夜霜凝成露珠,在檐头滚落下来,发出清弱的声音。修平沉默地依然坐到我脚边,抄起那本书来,就着灯接着读。我凝神地看着他,看着他。
      
       如果是明月夜,如果是寻常的屋瓦巷,如果有枝头凝结的露珠,檐下风干的谷穗,我就是惊飞的夜鸟,飞走的屋瓦上的野猫,将安暖的人家儿女,寻常日月,掠得破碎零落。而这样的安宁老实,对于我的离去、来到,是这样,无可奈何,不言不语。我能辜负的,从来只是爱我的,深切地疼惜我的。平伢子的母亲,曾经在心底,对于平伢子和我,我们,生出过一些什么样温柔小心的希冀呢?
      
       我的泪,又不住地落下。
      
       新年的日子里,平原上日日都有太阳,夜晚有月光。我体态弱乏,倦怠无力,仿若老者。白日里,修平便拿竹椅陪着我坐在向阳的草跺前晒太阳,入夜陪着我在火塘边。我身体不适,变得寡言少语,即便心里有话,亦沉默无语。用一条羊绒披肩裹着肩,坐着坐着,便将脸偎到披肩里,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日头依然长长的,火盆里的木炭金红,修平坐在一旁凝神看书。他从家拿来一本《红楼梦》,供我消磨时日,我却懒得去翻开读上一页半页,唯一嗜好的,是田里甘蔗园的青皮甘蔗,外婆砍了一大捆,剥去叶子,拿水洗净,截成一筒一筒,放在家里。经霜雪后的甘蔗清甜甘冽,修平负责剥开表面尖利的青皮,我则可只吃甘蔗。他一筒一筒地剥好,给我。一回甘蔗皮割破了下嘴唇,流了些血。我若无其事接过来依然吃。他的嘴唇上凝了一朵血痂,几日不消。落在在清俊的脸庞上,如一朵伤花。我视若无睹地,只看他每日里无休无止地替我剥甘蔗,甘蔗一筒一筒青色的秆秸,都逐个尝一回,甘甜的那一筒,留给我。不甜的则搁到一边。我们坐着晒太阳,有时候,舅母走过来,坐在阳光里歇息一会儿,吃一筒不甜的甘蔗,有时候外婆坐过来,也吃一筒不甜的甘蔗。
      
       修平还带着我去过一个庙宇,是一座古老的观音庵。在原野远处,四周没有村落,沿着长河,迤逦地走。河里有清粼粼的水波,走过河上的长桥,踏过一片竹林,冬日的竹叶是淡黄的,一簇簇的。竹林中的观音庵里有三五个削发的尼姑,庙的井台上蹲着流落来的猫,阳光下摊开的竹帘子上晒着萝卜丝。是生息着人间烟火的寻常庙宇。庵堂上的观音菩萨手捧净瓶,眉眼无限间亦有好心好意。修平向师太求了一个卦,我立在一边,见他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静默里木鱼声声,那两块卦木清脆地啪达一声,从师太的手中散落到堂上。我们等在庵内,过了稍许,得来的卦解,是一张老旧的油黄纸,厚厚地对折着。打开来,是一幅无字的古画,一株翠绿的竹竿围在一截院墙后头。空阔处是流水泛波,水尽头送走一只白帆的孤影。今生今世,竹在风中摆舞,帆亦在水中飘游,生于尘土的依然生于尘土,归去天际的惟有孤帆远影,如此的疼痛痴沉,相互不舍的纠葛,竟只是为了证实,什么才是无缘。
      
       告辞时,老师太在庵堂门前送我们。她望向我,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那眼神中,竟然有着俗世的怜悯,或许,她了然因果。依然穿过那片竹林子,沿着河边往回走。修平伸出手来,搀扶着我,慢慢地走过沿途苍黄的草埂,淡淡的阳光里,印着我们的影子。
      
       “你求卦的时候,想问什么呀?”
      
       他向我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你问的是我吗?”
      
       修平沉默了好长一段路,方才开口道:“好奇怪,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过年的时候,我母亲带着我来庙里拜菩萨。我也问过一个卦的。”
      
       “你问的是什么呢?”我心里明白,却依然问:“你问的是我吗?”
      
       “是啊。得来的卦解,也是今天这张。”
      
       我依然笑。在他的目光里,别过脸去、日光淡淡的,长河边,走不尽的默默的走......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