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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在母亲的话语里,她会温柔地说起她自己的母亲,她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那时候她还没有出远门去念书,她的故事里,没有以后的小城,她生活了半生的小院子,没有父亲,也没有我。她的讲述里的平原上的小村庄,多么象一个柔软的封闭的小盒子啊,它储存了一段又一段的黑发明眸、心灵恬美的豆蔻年华。在母亲的记忆里,有一个放牛的少年,在夏日清晨的荷塘边,去为她采摘一支粉色的荷花,一片一片地剥开,露出荷杆上的小小莲房,剥开青色的莲子,是空的。她任性地生着气,抛在草上便走。彼时,她的生活里,没有我,没有她不喜欢的金碧,也没有修平。修平的父亲在她的故事里,是一个牵牛的本家远房兄长,机灵、耍滑头。我听着,她慢悠悠地说着,说着,夜渐渐地深了。然而,我没有什么要对她诉说的。我依然如童年时,她和父亲看过来,视野之中那个古怪、嗜书、情感淡漠、面色天生苍老的女孩。只是,我不再生活在他们的家里,不再有机会激怒他们,古怪举止时常刺激他们。可我依然是他们不能懂得,也无法心疼、爱惜的女儿。我们之间的情缘,就是这样,淡薄到荒寒。我从来不曾试图,对母亲说出修平的名字。最痛的事务永远是不能开口,也无法倾诉的。
      
       只有一回,她清晰地对我说起一件往事来,主角是金碧和我。她说起,有一年,我父亲去杭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归家时,带回来一匹丝绸,洁白缎子,起着月色的梅花,墨绿的树。在院子里的圆桌上铺开来,妈妈和金碧都非常喜欢。彼时,十二岁的我,也凑上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摸着绸缎,小声地叹息着丝绸的华美。是初夏,晚风里一家人坐在一起,母亲决定,要拿那匹丝绸到裁缝铺里,请裁缝为自己裁一件旗袍。父亲喝着茶,慈爱地看着金碧,说:“金碧和你妈妈一起去吧。十五六岁了,该学着你妈妈,穿漂亮衣服了。”
      
       金碧兴奋地满面放光,胸有成足地描绘了自己想要的漂亮衣服,长袖衫,掐腰,及膝的裙子,直身,无裙摆。是最简单的款式,她文雅的品味,一向也是父母喜欢的。而我,是十来岁就藏了一面小圆镜,在房间里抹满嘴胭脂的女孩。夏天的时候,我还总是将滑石粉从颈上扑到脸上,白得象鬼。所谓丑人多作怪。
      
       母亲和金碧一起去裁缝店的时候,是翌日的中午,满城的阳光,初夏的树木,颜色葱笼,在石子路上投下可爱的小小圆斑,泛着光点。我兴高采烈地为她们抱着那匹绸缎,母亲心情很好,说,这么长这么阔的一匹绸缎,她们每人一套衣衫,阔绰有余,绸缎大抵还剩下许多,以后还可用。我挨挨擦擦地走在母亲的肘下,说,妈妈,那我可不可以也做一件衣衫?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请求道,我只想要一件衣服就够了,一件小背心,无袖无领,也无需门襟和衣扣,小城里女孩们,夏天里常穿的一种套头衫。
      
       母亲一边慢条斯理地讲述着,一边打量着我问道:“你还记得吗?”我沉默地听着她往下叙述下去,当时,我的请求得到了慷慨的允诺。其实,我还想要一件小裙子,配成一套来穿。虽然我想要的小裙子比金碧的裙子要短,比母亲的旗袍下摆更加的短,仅仅是一件小短裙,但我羞于启齿。她们到了裁缝铺子,裁缝为她和金碧量了身,记下了尺寸,将那方华美的丝绸铺在大台板上,一边操起剪刀一边赞美着衣料。当母亲的旗袍料裁下之后,裁缝将我招过去,用尺子量了一下,将剩下的衣料一比划,而后说,衣料不够。如果要做我的小背心,那么金碧的长袖衬衣,就需要做出让步------如果她愿意穿无袖衫或者短袖衬衣的话。
      
       并没有什么艰难的气氛。我已然记起来了,夜色里的蓝玻璃窗映出我静静的脸,多年以后,荣辱不惊的一张妇人的脸,不动声色地往下听着,没有表现出自己有一星半点的记忆力-------金碧娴静而坚决地微笑着,对裁缝说:短袖衫或者无袖衫,露出胳膊的全部或者一部分,是一件很要不得,很羞耻的事情,她喜欢长袖衫。
      
       就这样,我母亲接着量她的旗袍,颈围,胸围,腰围,腿间开衩的位置。金碧量过了身段,被裁缝带到在扣子盒前,选门襟上配色的玻璃纽扣,记得她对一种松绿色的石头扣子感兴趣,但又觉得钉在洁白的丝绸衬衣上,并不合适。她踌躇着,母亲在商讨关于盘扣的细节,裁缝铺子里,整壁排满了衣服料子,散发着布头的清凉气,夏天的衣料,一律都是薄的,缤纷的,当顶的电风扇旋转着,徐徐的风,将衣料上的花影扇起来,女人们在衣服堆里说话时,那种惬意的柔和轻音,满室都是人世的丰腴、宁乐。只有那个十二岁的女孩,静悄悄地退了出来,离开裁缝铺子,走在大街上,初夏的阳光炙热地照耀,蓝蓝的天,空气里充满了蔷薇花的清香,绿树葱笼繁茂,阳光照不透的阴凉处,绿成了黑暗。
      
       我在大街上挥泪如雨地走着,不知道能够去往哪里,心里记得走远了,回家晚了,会挨打。我并没有想哭,泪水汩汩地在脸上淌,热乎乎的,悲伤的,象雨水。象天空在下雨。一直记得,抬起细竹竿一样的小胳膊,伸到脸上去擦泪水的动作-----一直憎恶。纤细的,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一个人,十二岁的,被人世的冷暖利刃,翻来覆去煎鱼一般,刺透了心的女孩,她在烈日底下飞快地走着,不时地抬起胳膊去擦满脸的泪-----这穷、窘、弱小、无助的动作,令我已然对这人世,充满了彻骨的失望、不眷念。
      
       母亲说:“你还记得吗?你看,金碧她自小就是这么的有心计。个性强悍。”
      
       我捧着茶杯去续水,加茶叶,背对着她,语气平淡地说:“不记得有这件事了。”
      
       她继续地絮叨着,一边编织着手头的毛线,一边叙述着金碧的凡是目标明确,决不折回的性格。她说:“她其实只失败过一回,就是她和修平这桩亲事。你看,她都怪到我头上了。一并都不肯见面。”
      
       只有那么一回,我僵硬地站立在茶具柜前,我想要回过头来,厉声地疾呼:“把你的旗袍料子让给我吧!你可以不做一件旗袍,可以用那段旗袍料子母女一同分享。多少你也能暖一暖我!为什么?在你养活我的16年,竟吝啬到不能匀出半边衣料来暖暖我?”
      
       然而,我制止了我喉咙里窜出来的咆哮,质问。从小到大,生活教会了我一种本能――轻轻地,撒开手。我的决绝是因为缺乏争取幸福的力量。是的,我已然不想再在生活的废墟上,捡拾点什么有用的,再搭建点什么可彼此取暖,栖息灵魂的。今生今世,岁月已晚。
      
       我安静地喝着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咽喉滚落。烫伤了没有心的人。
      
       父亲生病了,所以,程屿离开后,我在家多留了一些日子。一个寒夜,我抱着一罐药汤,送到他的房间里去,一些灯火照了出来,投在地板上的我的影子,厚墩墩的,矮小的,还未长成的,仿佛八九岁稚气的孩童,心怀着一些讨好的善念。房间里充满着熟悉的香烟的气息,父亲躺在高高的棉枕之间,凝神思考着什么,看见我进来,望望我,随即合上眼皮,将头侧向了里。灯光照着他的侧影,很瘦很瘦,颧骨、鼻梁、面颊间,瘦得山高水低,额上浅浅地伏着疏落的发。他静静地躺着,沉疴缠身,我站在门口,并没有想走进去,空气里有一种急迫的催促,要我离开。我怀抱着那只暖热的罐子,辛酸百感地望着枕上那个瘦弱的头颅,有那么一刹那,悲愤的眼泪蒙上了眼眸,然而,瞬即地干涸了。我在心里终于明白:他,那样地惧怕我。童年里遭遇到的,他对于我的那种源于本能的厌恶感,在我成年后,在他于心有愧的晚年心境里,转化成一种本能的对我的恐惧―――那一种内核和质地,其实,从未改变过。
      
       我脚步飞快地下楼去。冬天的庭院,静静地包在阳光里,阳光落在墙面,地面,毛茸茸的一层柔软的光。药圃里依然生长着茂盛的菊花、冬草药。是的,我不愿意看见他的软弱,他单独面对我时的畏惧。这一生,我和父亲之间,是怎样的一场遍布谬误和荒寒的孽债啊。我们是一场彼此都伤透了心的大辜负。他辜负了,一个敏感、孱弱的孩子生于世间,对于温馨家园、暖老温童的祈望。我辜负了他,一个上进的父亲对于一个正常的孩子的期望。
      
       如果,可以发自内心地说点什么,我只希望对他和母亲说:“对不起!请你们原谅。乖戾、古怪的女儿今生今世如此贸然地投胎来到这家里。原谅如此不投缘的我,破坏了你们原本应该幸福的一生……”
      
       大年初一,我和母亲去乡下外婆家。外婆依然是那个干瘦的白发老太太,慈眉善目,老得消逝了面皮上的皱纹。她看见我们母女,急急地迈着小脚,从屋檐下迎到禾坪,颤巍巍地一下拉紧我的手,她瘦小,慈暖,从我儿时,到如今我将为人母,我的外婆似乎一直是这样的,不曾改变丝毫。干燥的,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抚上我的脸。“月蓉,我的儿,你回来看我来啦。”我笑着,含着满眶的泪。
      
       禾坪上,依然是累累的柴草跺,依然是冬日,淡薄的阳光,老老的老外婆是唯一记得我伤痛的人,“如今,你终于好了,嫁了这么好一个女婿。你比金碧好多了。老天啊,是有眼睛的。”
      
       说了半日的话,太阳忧郁地悬在在平原的田野尽头,眼看着就要落下去了。外婆终于想起来,问我,月蓉,你还记得平伢子吗?舅妈家的平伢子,
      
       我全身颤了一下。我记得平伢子。他回来过年了么?
      
       外婆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和女友一起回来的。如今,平伢子出人头地了,方圆百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大学毕业以后就留在大学里当老师。他母亲总算没有白白劳苦一场。他父亲,那个喜好浪荡的赤脚医生,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了,也终于肯在他的妻子身边,老老实实地晒太阳,搓草绳了。
      
       平伢子的女友,相貌生的好看的呀,一朵花儿一般,教养也好,人也谦和,走过任何人家门前的禾坪,一路总是笑眉笑眼的。她对平伢子,可恭谨了。
      
       “你舅妈说是平伢子的学生。女学生对男先生,可不该这样恭敬么?”外婆笑眯眯地感慨着世道人情。
      
       我低下头来,轻轻地抚自己的手指。浅蓝的羊绒长袍安暖地裹着我,满目的阳光,平伢子母亲的声音在村头响起,一路与乡亲们寒暄着,她挎着一只满满的竹篮,来外婆家下厨做饭。一如多年前,平伢子母亲依然如此的朴实,坚韧,只是身板间多了一股神定之气。她向檐下走来,和母亲亲热地招呼,寒暄着新禧。我听见她寻常地问候母亲:“月蓉也回来了么?”
      
       一双温厚的目光望向我。我觉到她走来的脚步,瞬即地离开竹椅,往厢房里走。一声苍苍的呼唤,“月蓉!”在身后追来。
      
       我不敢回头。
      
       阔别多年的外婆家的老厢房,象安全的城堡。蚊帐从雕花木栏的床顶垂下,里头是层层叠叠的棉被,我将自己隐匿进去,全身酸痛,剧烈地发抖,痛到骨髓之中,难受地在枕上辗转,泪水源源地落在枕上。我不了解这么剧烈的疼痛,自哪里来。恍然间,仿佛一觉醒来,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母亲在禾坪上和乡亲们亲热地话家常,孩子们在堂屋里跑来跑去,厨房里厨娘们在咚咚作响地跺菜,我掀开被子下地,慢慢地走到窗边。宽阔的禾坪,洁白如玉,草垛上洒满温暖阳光,再远处,是阔野平原,生着茸茸的春小麦,一望无垠。有一个人,沿着禾坪一路走来,他走过人家门前,走入我的视野:深蓝,颀长的身影,清郁的面目,满头的黑发理成分头的样式,他的头发质地纤细柔和,从侧面望去,有一种丰姿绰约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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