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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吃晚饭时,大圆桌上摆满了盘盏,母亲并不曾如往常来了客人那般,去餐馆叫一二个上台面的大菜来。盘盏间有一只胖乎乎热腾腾的砂锅,是将舅妈带来的那只母鸡炖成鸡丝汤。父亲母亲、金碧和平伢儿母子都围坐在餐桌边。我端了一碗饭,捏着一双筷子,手脚怯怯的,绕过父亲坐的椅子,走到平伢子母亲身边,去夹菜。她一见我,赶紧挪挪身子,伸手来抱我:“月蓉,来来,坐到舅妈腿上来,和平伢子坐一起哦。”
      
       我坐在她膝上,感觉到对面金碧诧异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她习惯见我端着碗,坐在檐下吃饭的样子。父亲抬起眼皮,阴郁地瞅我一眼,手里端着酒盅,抿了一口,有点用力地,很响地搁到桌上。母亲伸出筷子,满满地往我碗里夹了两筷子菜,我便从穷舅母那厚实温热的膝上,出溜了下来,端着碗走出来,依然坐到庭院里的小椅子上。平伢子也端着碗,跟着我出来了,挨着我的竹椅站着,往嘴里扒饭。我去厨房给他端来一只小板凳,放在竹椅旁边,他就坐下了,手捧着碗搁在膝盖上,筷子夹着一块大骨头,专心地啃着上头的肉。啃完一角,又侧向另一角,咂巴有声地,极其爱惜的样子。我挑着几根黄豆芽放进嘴巴里,凑过身来,将碗里的大骨头拨到他的碗里。他的半个小脸都油汪汪的,看着我,又侧过碗,要给我拨回来:“你自己吃。”
      
       “我不喜欢吃的。”我抱着我的饭碗,藏到一侧。
      
       “肉骨头都不喜欢吃么?”他诧异地问。
      
       我点点头。
      
       他就用筷子夹住那块骨头,又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天色就在我们的眼前悄悄暗了下来,院子里的花和树都象披上了一件灰黑的纱衣。平伢子抬起油汪汪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无限羡慕地问我:“你家天天都吃肉骨头的吗?”
      
       我轻轻地点点头,心里悄声说了一句:“我爸爸天天还都打我呢。”
      
       我们不再说话了,端着碗坐在小板凳上,筷子一口一口地往嘴巴里划。夏夜的溽热的晚风,吹来街上青郁郁的树叶的气息,夹着街头夜宵铺子开张的煤火、油烟气。小院子里浮动着桂子香。
      
       平伢子吃过饭,便由他母亲领着,告辞回家去了。她到底筹措到了儿子的学费。无论如何也要踏着月光,赶回家去。我们站在铁门处,街边起伏的屋脊上,悬了一个圆圆的白月亮,风吹着,遍地的月光。平伢子的母亲依然笑哈哈的,挽着那只空落的竹篮,手里拉着平伢子。父母并肩站在铁门边,皆虚情假意地,一迭声挽留着,过一夜罢,明天起早走。
      
       平伢子母亲笑着,摆手道:“也不过几十里路,一马平川的,又有月亮,抬抬脚就到了。”
      
       我在砖壁后探出脸来看平伢子。他依着母亲站着,眼睛也看着我。他母亲说着诸多的感谢的话,说着记挂乡下家里的牲口、粮食,早晨晾在篱笆上的衣衫。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家去,明天早上好下田农事。
      
       平伢子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伸出手来,在上衣口袋里,摸来摸去。脱开他妈妈,跑到我面前来,从一个衣兜里掏出圆圆的一把,从另一个衣兜里又掏出圆圆的另一把。两只手伸到我面前,说:“都给你!”摊开的两只小巴掌里,是一把青青的野豌豆和一块圆溜溜的小石头。月光照着,在石头上映出一片莹白的光芒,在夜色里犹如澄澈的明珠。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掬做一个小窝窝,他把手掌里的东西,豪奢地,一下子全部控到我的手心里。
      
       平伢子和他的母亲,牵着手,一大一小偎依着,沿着银晃晃的月光下的街,走远了。
      
       青青的野豌豆外皮微咸,是平伢子手心里的汗味儿。咬在嘴里,甜津津的,汁液在嘴巴里流溢,是我吃过的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蚊帐被电风扇吹着,洁白的起伏。金碧在床的一头睡着了,我趴在另一头的枕上,一颗一颗,很爱惜地将那捧豌豆都放进嘴巴里,悄悄地吃到夜半,吃完了。月光透过白的细纱蚊帐,我伸着巴掌,看见手心里青青的,象两片小树叶。
      
       第二日清晨,父母便都得知了我睡在床上偷吃东西的行径。我垂脸垂手地站在庭院中间,轻轻地发着抖,满心的懊恼和恐惧。金碧在早餐桌上摆筷子,拿洁白的方布将父亲的茶杯擦了又擦。父亲站在水井边洗脸,将漱口水吐到花梗下。母亲经过我身边,低声嫌恶地骂道:“你怎么就这样争不起气来,非要给人家落下口实不可呢?你半夜里唧唧咕咕吃什么呢?象只老鼠似的,家里短了你吃的么?鬼鬼祟祟的东西!”
      
       父亲洗完脸,端着漱口杯,手里托着一团毛巾,往卫生间走。经过我身边时,冷不丁地,手里的湿毛巾,唰地展开,抽打到我脸上。一阵重重的湿凉的风一卷而过。父亲脚步并不曾慢下来,走进屋去。我的面颊转瞬肿胀起来,眼冒金星,风卷起的气流摇晃着我的身子,旋了又旋,依然尽力地垂首站好。双颊火辣辣地,疼痛的泪珠滚滚地落下,母亲不骂了。她上楼去换上班的白大褂。只有金碧波澜不兴的声音,轻柔地呼唤道:“爸爸,妈妈,吃早餐了。”
      
       我依然站在庭院里,看见昨日黄昏的暮色里,并排坐在一起的两只小板凳,它们依然无声地挨着。我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汹涌而羞耻。
      
       小学上到十岁的年纪,便对人世都生出莫大的厌倦来,没有什么是好的,课堂,书本,说教,鞭打,告密,嫉妒,人堆里道貌岸然下的龌龊心思,冰冷、膈膜的亲情,哪儿都是一样。我常常地想到死亡。坟墓区、树林、江水畔、无人的小书店,皆是我爱去的。水上的船舶、天空的大雁、吹过树梢飒飒的风,一切流溢的无羁无绊的事物,皆令我在注视时,便忍不住热泪盈眶。唯一喜欢读的书,是字典。厚厚的书页里的墨香,飞速翻动时扇子般的愉悦,那些典雅的字句,陌生的水泊、地域,皆能抚慰人心。写看图作文时,便写了许多炫目的字眼,成语,惹人生厌,教课的老师言词汹汹地请教我,所用的词,都是什么意思,作何解释。亦不合群,一个受到成年人歧视的孩子,在同龄人中亦被莫名的排挤。父母亲对我深恶痛绝,也早已不是秘密的私家里事了。亲戚们来家,见到檐下坐着的女孩,干黄的两条细辫子垂下来,身子弱到瘦骨嶙峋的地步,仿佛剪一个纸人,促狭地少用了一些白纸,剪出一个畸零的影子来。他们微笑着,客气而轻视地道:“这就是月蓉么?”
      
       唯一可做的是家事,洗碗,扫地,买东西。每逢来客,母亲便拿着零钱,支派我上街去,称瓜子,干果,糖,买鱼糕、糯米丸子,去餐馆叫酒菜,等等。我接过钱,一出家门,便变得欢喜。我在街上游荡,那样沉溺与流落的表情,象一只小狐狸。
      
       交到我手上的钱,我总会偷偷地留下一点,藏起来。父亲的外衣,在壁上的衣架上挂着,看着虽如他本人一样地可怕,但不防碍我去偷偷地翻口袋里的钱包。在四户静寂的清晨,或所有人都已经睡下了的深夜,我如小鼹鼠一样的机警,眼睛睁得滴溜溜的圆,耳朵支棱着,捕捉房间里每一点细小的动响,而后,光着脚板,蹑手蹑脚地走向父亲的衣服。他的衣服长长的,黑黑的,散发着烟熏火燎的香烟味道,有一股暴戾之气。我轻轻地翻开衣服里子,掏出钱包。彼时,一个人的咳嗽、翻身、猫从屋瓦上走过的声音,都能吓得我魂飞魄散。等着那些动响消失,我飞快地取出一块钱,两块钱的纸币,依然将钱包原复原放好,蹑手蹑脚地溜回床上。
      
       我在小说和图画册里看到,从前的传奇故事里,撬开古庙里的一块浮砖,里头是秘密的地道通往不知名处,或是重重的机关后头藏着一个莫大的绝世之秘,地图,宝剑、美人画,等等。我偷来的钱,装在一只中药盒子里,那是从父亲的诊所得来的。是一只小小的方方的铁盒,里头有麝香和苦艾的气息。我喜欢盒子上头的一只梅花鹿,一颗古松。我试图在院子里挖一个地道来埋我的小盒子,但金碧太碍事了,她总是暗中监视我。若是埋在街边一块青石下,命运也将叵测。后来,我辗转地将盒子从楼下运到了楼顶,平台上种着盆栽的中药,我将小盒子塞在阁楼顶的木头间缝里头,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总有一天,待我看起来长大一些了,我会携着这个小盒子,远远的逃跑,逃得我根本就想不起如何回来,遥远的地方,那么那么的远。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金碧读书很好,晚饭后一起坐在书桌边写作业,她很慷慨的指导我写数学。父亲躺在藤椅上看书报,穿到他耳朵里的金碧的乖巧和善解人意的声音,令他沉默的面上露着温和的微笑。我混沌地坐在桌子前,唯一牵挂的只是阁楼上的我的小盒子。关于数学的用途,只用作记下我的财宝数目。做作业时,实在是懒得操心,面对题目往往一筹莫展,又害怕父亲来检查时,又得挨打,于是磨蹭地咬着手指甲,望着桌面。金碧在台灯下探过头来,辫梢落在我的书本上,拿铅笔指指点点的,判断我的对错。我亦老老实实地,照她给的答案,抄写在作业本上。有时候,她会故意说错答案,我亦照着记下,第二天上学交作业后,照实去讲台上领手板。每日如是,漫长的、混沌的、永不到头的时光,在一个一心以为是异乡的地方。
      
       我和金碧,双眼从不曾相互对视,多年后,金碧的脸,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不完整的,唯一深然明了的,是她的聪明和心计。她与我之间的较量,多发生在深夜。十岁以前,夜夜都得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若睡眠中一只脚伸过去,不小心地踢到对方的身体,或者挑开了棉被,一定会在片刻后,冷不丁地遭遇还击过来的狠狠一脚。我们用力地撕扯被子,使劲地往自己下巴那里多拖过来一点点,又被对方狠狠地拽了过去。金碧的个头身架,皆象她乡下的父母,匀称结实,出手极其有力。我们的斗殴皆是夜半时分,冷酷,悄无声息的,被踢中了心肺、肚腹这样柔软而至痛的部位,亦能隐忍着眼泪,一声不出地接着厮杀。天亮了,晨间醒来,各自在枕前相对坐起,蓬松着头发,昏昏地谁也觉不出所以然来。背上书包,一前一后地去上学。学校于我,就象金碧的背影一样,理直气壮,冷酷阴毒。我跟在她背后,走着走着,便消失了。逃学、跷课、终日不知流落何方,这些劣迹,皆由校方通过金碧,如实地禀告到家长那里。
      
       “你又逃学了,你知不知道老师来上门告状来了?你让我们失尽了脸面,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一头怪胎呢?”
      
       “你上课又看小人书?我为什么要去开家长会?我对老师赔礼道歉已经够了。老脸老皮的怪物,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早死早托生,别留在我家里害人了行不行?”
      
       “你是不是又偷了我的钱?”常常会这样,家里人堵在我面前,气急地审问我。“你是不是又偷钱了?我的钱好好地怎么不见了?”我低矮地站着,面无表情,瑟瑟发抖,对即将到来的毒打,有着认命却不得不的恐惧。因为,即便满口否认,亦会遭到劈头盖脸的打骂和怒斥。一回,中午的饭桌上,金碧委屈地投诉父亲,找不到放在文具盒里的零花钱,以致于没有钱买早点,饿着肚子上了半天学。不几日,另一桩投诉,她雪白的新毛衣被我偷偷试穿,弄得油渍麻花,惨不忍睹,以致是再也穿不出门去的了。父亲当时忙于工作,听罢没时间理会。我没有能力去阻止金碧的揭发,唯有恐惧地等待星期日最后到来。那个周末的清晨,父亲便将我从床上喊到庭院里,跪在硬硬的石板上,他坐在藤椅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审问,有时候是接连的问句,有时则是漫长的冷默,伴随着慢条斯理翻报纸页的声音。清晨的石板上覆着一层茸茸的白色的秋霜,唯有我跪着的地方,寒霜正在我的双膝下溶化。恐惧令我全身的骨头蜷作一团,牙齿不明所以地咬紧舌头。等待毒打来到,令得我脑门上头皮不由地发麻,石板上落下一丝一丝的头发。极度忧虑和害怕,使得这个小女孩,很早很早就不明所以地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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