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乱哄哄之中,修平跑了出来,他泪流满面地狂奔向远方的田野。没有人担心一个少年郎会想不开去寻了短见,他身后依然是哭天抢地、苦口婆心的乱。
      
       田野里浮起一层灰翳般的暮霭,太阳悬浮在地平线的大河之上,亦在灰濛濛中,是椭圆的忧郁的老红色,红了一万年,连太阳自己也红得疲乏了。我沿着田埂,向田野深处走去。黄昏的蚱蜢和青蛙在我的穿过青草的脚步里,纷纷地跃入路边的小沟之中,激落起小小的水花。而后,我看见在远远的前方的他,一个人坐在从田野里横穿而过的河流边,面朝着更远方的苍茫处。他的背影有着那样凛冽的伤心,孤独,然而,却不可靠近,不可触摸,不可抚慰。我默默地站在原地,心域如这碧绿的起雾的原野,充满了柔软的怜惜。我不知道,修平是否察觉到他的身后有一个人,只是,他就这样面向着苍茫的原野,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明澈的清辉一瞬间洒落时,寰宇一清。我转身离去了。
      
       天又亮了。昨日那一日,终于过去了。屋宇静谧,风吹着荷花的香,在明亮柔和的日光里,读《红楼梦》。黛玉说,我只为了自己的心。宝玉亦说,我也只为了腔子里这颗心。读到这儿,柔软的心酸涨满眼眶,泪落在纸上......
      
       8月里回到家。酷热的小城,阴云密布的家,晚饭后金碧和父亲坐在葡萄藤的木架子下边,摆着棋盘下棋,各自沉思,高手对弈。我站在厨房的洗碗池边洗晚餐用的盘盏。有长长的时间里母亲似乎隐遁了,人到中年,她变得分外的懒散,灰败,每晚都去朋友家打麻将,直至深夜,在庭院外的街叫唤我为她开门。家务事分外的多,从晾衣架上收回来的衣服堆在客厅的沙发上,金碧永远只取走她自己的一套,叠好,或拿进浴室里洗澡。在这个家,她一直都保持着局外人的姿态。
      
       我忙碌地洗衣服,晒衣服,熨衣服。拿扫帚打扫园子,楼上楼下擦拭家具上的灰,在书房里常常因为挪动了父亲的处方纸、报纸,翻乱了正在读的书页,遭致他劈头盖脸的怒骂,他将一叠处方簿子照着我的脸扔过来,跟着狠狠的一巴掌打在腮上。窄长的处方纸散落了一地,被勒令,务必按照原来的秩序,叠好,粘起来。我跪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拣。不让动,不许碰的物件,很多很多。譬如,金碧的新裙子,长丝袜,英文字典,等等。母亲对于家里的局面,突然生出灰败之心,撒手不管。但她依然将一切归咎于我,在楼梯口遇上我扫地,灰尘迷了她的眼,亦神经质地伸手对我又掐又打。我面色红红的,忍着长长的指甲在皮肤上刨出的剧痛,依然低着头拼命地扫地,扫起更大的灰。
      
       8月底,修平的父亲来家告穷,借钱。他依然吭吭着,坐在客厅里,大热的天习惯地将双手笼在袖子里。我上前端茶,他望着我,寒碜而讨好的笑着。我心一酸,转身急急地走到街上,走到长江边,在礁石上坐下来,兀自泪落如雨。我希望那个父亲可以借到钱,希望他顺利而周到地将钱拿回家去,给修平缴学费。
      
       修平上高三后,我们悄悄地通信,每天都各自写一封,寄到对方的学校去。所写的,不外是痴痴的少年心事。我们使用简单的英文写一些思念的情愫。修平喜好秦观的词,意境清婉缱绻。他常常摘来一首,用飘逸的行书写在白纸上,寄给我。“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有时候,只是反反复复地在纸上写对方的名字,写了一张,觉着不够,于是再写一张。下雪的时节,修平写信,一次厚厚地写满四十六页信纸,我收到了信,读过,却依然觉得他什么都还没有说。
      
       “月蓉,你要,等着我。”
      
       我回信,满口应承:“你要我等,我会等着。”
      
       一年以后的8月,修平考上了大学,他是那一届的高考场上的文科状元,一所著名的学府录取了他。金碧在上高中,成绩斐然,理工科尤其好。父亲很是高兴,一是觉得多年来不嫌贫穷地支援告帮的穷亲戚,总算天道酬善。二是金碧和修平,都是如此聪慧的孩子,应该让他们相识相知,相互切磋些学术。以免将来相见恨晚。多年来父母亲似乎才真正地记得修平,乡下远方亲戚家的孩子,做父亲的如此好赌,不成气候,没料到却有如此出众的一个儿子。他们捎了信到乡下,邀请修平,到城里来家小住。
      
       修平便如约地来了,是天色过午,他在院门外边敲门,我跑上前去给他开门,是分别一年后的乍见面。两个都站着相对望着,面对面地,想不起来说话,只觉着嘴角不由地漾满了微笑。因为他站在这里,我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尖锐的惊恐。金碧跑进父亲的房间,将他从午睡中叫醒,母亲亦赶紧出来招呼他。他们在客厅里,三方相对地坐在沙发上,金碧堂皇地询问他,高考的感受,考题的难易,填写的志愿,等等。修平微笑着,简短地一一作答。他坐在沙发上,静若秋水。我切了一盘水果端到茶几上,他便伸手去拿,听着他们说话,兀自一个人吃完了那盘水果。父亲兴致很高。在晚餐的桌上,特意开了一瓶红酒,面对两个有为青年,他笑吟吟地对母亲说:“你看,这两个孩子还是有缘份,出身也都贫寒,我高兴的是,我帮了你们一把。”
      
       母亲看着她的娘家侄子:“说的是呀。修平,你妈妈从小就指望你。你刚刚上小学,姑妈就开始资助你妈妈,你有今天,我们不知多欢喜。”
      
       修平腼腆地端着酒杯,微笑着,没有作答。金碧道:“其实,我也有志愿,想考进你的大学。以后,还要向你多多请教呀。”说罢,面色通红。宾主们都笑了起来。
      
       “金碧挺会说话的。学会客套了。”母亲打趣道。
      
       我在厨房里炒菜,手握着刀切肉,耳朵捕捉着客厅里的每一个声音,刀顺着中指的边切了下去,生生地切下一方皮肉,鲜红的血流淌着,将菜板上的红辣椒、排骨,皆浸泡成暗红色。我无动于衷地,依然打火,炒菜。辣椒炒丝瓜,糖醋排骨,装在菜盘里,皆殷红殷红的,端上桌来。每个人都伸出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月蓉烧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金碧难得地夸我。
      
       “哼,要是读书有这个心也好。就不用人打不用人骂了。”母亲嗤之以鼻地。
      
       “人各有所长嘛。月蓉读书是不行,说不定,将来――”金碧替我辩护。
      
       “吃菜罢,吃菜罢。别提她,别提她。”父亲摆一摆筷子,示意道:“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
      
       只有修平沉默着,他嘴里嚼着那筷子菜,突然惊异地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我,面上瞬间布满阴霾。我转身离开厅堂,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厨房里的煤气灶依然打着火,可我径直朝大门外走去,对不起,火就烧着罢,烧罢,快乐是你们的,善心是你们的,幸运也是你们的。我去死好了。
      
       天黑了,修平在长江边找到了我。是我们曾经去过的那片长满了松柏树的小树林。雪堆般的浪花,从对岸涌来,拍打着我脚底下的礁石。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让浪花将我卷到江心,便一切都解脱了,不用再活了。不用了。跳吧,跳吧。站起身来,跳吧。江水将多么宽大为怀地将我揽入胸口。风吹着我,象一遍一遍的提醒,催促,浪花如信诺等候在彼岸,邀我前去赴约。我静静地立起身来,衣裙、头发,皆随风吹向一边,扬起,象已经起飞的羽翼。此时,一个人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胳膊。
      
       我的泪喷薄而出,奋力地在他手上挣扎,另一只手朝着他乱打。修平一声不吭地将我拦腰抱起,抱到岸上。双手牢固地拘着我,望着我,神色激愤地叫道:“我绝不会喜欢金碧的。”
      
       我不再挣扎了,衰弱地依在他胸口,只是哭。他抱着我,象一对饱受创痛的恋人,相拥着,落泪如涌。我受伤的手指,在他嘴边,温热地,轻轻地吹一吹。那样的亲爱,那样的难过,那样的,一切还未曾开始,皆已千疮百孔。脸和脸之间微微的相触,嘴唇轻轻地贴着嘴唇。心,在胸腔里惊跳。他的脖颈间温热的皮肤,黑发里有洁净的,温煦的气息。柔的,娇嫩的少女的乳,隔着冰冰的棉布裙子,在他的手心,无力地,承受着,爱。江风吹起千堆雪,是万物花开。
      
       没有月亮,他牵着我的手,在路灯下穿过小城的街道,往回走。露水濡湿了蜿蜒的街面,一盏一盏的路灯光淡黄的照着,我愈往前走,满怀的恐惧愈深。停下脚步,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哀求道:“我不要回家。他们一定会将我活埋的。”
      
       我说:“修平,我们走吧。”
      
       “不。”他简短地否定。
      
       “我有好多的钱。足够我们买车票了。”我想到我那只小盒子,蓦地兴奋狂热。我滔滔不绝地计划道:“我们夜里就走。现在去收拾行李。然后,趁他们都睡着了。我们俩就溜出门,出城就好了。远远地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修平,我们到一个离这儿最远最远的地方,好不好?明天我不想再在这里了。我们走吧走吧。”
      
       他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我,我满面通红,腿脚发抖,滔滔不尽的,说,说,逃跑吧,逃跑吧,逃往别处,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冷,心里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其实,我只是想独自离开这里,离开金碧、学校、父母、掐住我咽喉的所有一切。我只是想要我一个人。忘了我曾经是谁,忘记我在哪里出生。忘记我曾经过着怎样屈辱、卑贱的生活,忘记15岁以前,所有经历的人和事。包括此时我站在这里的情景。包括我的乡下外婆家,因为,所有的遗忘都会付出代价,会有牺牲的-------我早已经在心里说服了我自己。还有,包括,站在我面前的,少年。
      
       他亦属于曾经,他亦属于我决意遗忘的人事当中,最鲜艳的一部分。如果,如果我和他一起逃走,哪怕逃到月亮上,我依然未曾与任何过往决裂。我的出逃毫无意义。修平会提醒我一心想要遗弃的所有一切。
      
       说着,说着,我的血脉凝固了,冰冷了,我嘴唇里的牙齿疼痛地咬住翻卷的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崩塌地站在他面前。路灯依然照着湿漉漉的石板街,人家院头绽放着夜来香的花香,夜宵摊上的醋辣油腻了空气,卖红豆粘糕的老汉敲打着梆子,母亲行走在去麻将桌的途中--------我,就要离开了。再也不来了。
      
       这一瞬间,我毒恨、决绝、暴戾地,抛弃了他,修平,我10岁时便想要投奔他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伸出臂来抱住他。心酸难当地,呜咽着叫出他的名字:“修平。我如果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他领略到了我无尽伤悲中明晰的那些,默然了好久好久。我想听他回答,他会说出怎样悲伤、稚气的少年的情话。他会随我去死?会独孤终身?还是,出家去做个和尚?
      
       他说:“那么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想不到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时光已经流逝了。只是,我从不曾想通彻他的那句答语,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想不到了----他叙述着怎样的心境?只是,这一句话,从来不曾忘怀,从来都具备着穿透心肺的伤悲、温柔。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