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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那一年的夏天,修平独自一个人,出国留学了。他走得很远很远,去了遥远的异域,那是他一直心向往之的远方。是一个明亮的7月的日子,他由我住的那个城市的机场,出境。彼时,已近他的航班起飞的时间,我才得到消息,我赶往机场,坐在出租车上的我,刚刚做了母亲的女子。长头发凌乱地束起,穿着家常的棉裙、平底鞋,哺乳期的妇女,一身的奶粉味和家务琐事缠绕衣襟的气味。我奔跑在机场拥挤的人群间,寻找那个人。满身热汗地,迎头撞见一面明亮的大镜子,我看见的自己,面目庸常的女子,被家务、孩子、日常生活所磨损了的女子,她的面上没有喜或者哀,甚至,连头发都没有梳好。我怔了一会,从兜里掏出一枚随身的银饰发卡,将头发挽起来。记得从前,我总喜欢拿着一面小圆镜,对着自己的脸,照个没完,修平总是笑我,是不是和自己不熟,要不然,为什么连走路时,也从兜里摸出来,照一照.他高高的一个人,声音在我的头顶:“看看脚底!小心一脚踩下田!”
      
       在机场二楼的出境候机厅,安静些的大厅里,我终于看见了他。我隔着明亮的咖啡厅玻璃墙壁,看着他坐在一张玻璃圆桌边,穿着蓝色棉布半袖衬衣,面色白皙,双手习惯地支起来,是端凝的男子,他喝着一瓶矿泉水,面色宁静、坚决。我站在如川的人流中,静静地、深深地看着他。我的少年,他就这样,被我放逐道天涯么?他还会再回到南方平原上,我们盒子一样的乡村么?此去余生,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此时,他心有所感地抬起脸来,眼睛向我站着的地方望过来。他看见了我,我们相互凝望,相互提示,身处于怎样残缺破损的宿命之中。他将离我而去。当岁月流去,当异国的风霜重新雕塑他的面容,在渐渐人事皆非了的时光深处,惟有两个汉字,是故土,是前世,是母语------月蓉。月蓉,是中国南方,平原上的故乡,夏夜的月光落在池塘里的水藻、浮萍上,青绿的莲叶间一片溶溶的月光,银晃晃地闪烁在静绿的水波间........
      
       仿佛雪白的电影幕布似的,机场咖啡馆,省略了旅人的一切语言。登机的时间到了,我起身,提起他的行囊。他低下头,注意地看看我的手臂上,布着被热油溅落的疤痕。他蹙着眉,却终究不曾出声。
      
       从来没有如此焦灼地感觉到时光的场。即便没有日月的光芒,没有人生的爱恨,时光亦兀自在我们的身边飞逝, 令我魂飞魄散、手足无措……我看着他换好登机牌,向我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行李,“月蓉,我走了。”他轻轻地说。我蓦然心神一凛。多年前,长江流过的那个小洲,冬天的松枝燃烧的火堆边,给我讲故事的男孩。“最后,他就走了。”故事的每一回结尾,他都如是说。多少年来,一直以自身的孱弱乖戾,欺侮着他,因为他理智、坚强,半世的纠葛,行至这里,似乎才懂得,原来,看着另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绝然离去,会这么伤,这么痛……
      
       我看着他走进去,他背着一只黑色的包,双臂皓然,丰姿绰约。背影仿佛有风在吹,他走得很慢,很慢。可我知道,他不会回头。少年时读红楼,于白茫茫大地上目送一个人朱红氅衣的人,潇潇飒飒,飘渺远去。我皆有不能言说的熟心------原来是命中注定,有如此一幕。
      
       修平走了,带走了他的前半生、他的故园童年的時光、他的志向远大的抱负,远走高飞。他只将我留下,留在异乡的七月。从此人隔天涯。
      
       我做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着一个孩子,喂养他、教育他。在他发高烧时候,我会彻夜不眠地将他抱在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守护着他,我扶着他在草地上跌跌撞撞地学步,研究如何将水果和瘦肉、鸡蛋,捣成泥,喂给他。可是,我不懂得应付他的忧郁,他学步时抬头望见蓝天,仰着头久久地呆望的样子,他看见动画片里的唐老鸭在深夜的街头踟蹰徘徊时,流下眼泪来的样子;当他的父亲教训他,他学着狮子王里的小狮子哭着说,我只是一具臭皮囊,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束手无策地躲起来,心里充满了难过。我对他的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倾其所有的爱;我的爱,还是一个孩子对一个孩子的爱,是很多年以前,在南方平原的小城里,那个在冬夜的阁楼上,悄悄哭泣,伸向星空,祈望得到安全、温暖,在日常的空间里,得到一丁点一丁点的爱……我给予孩子的爱,是我竭尽全力地,穿过迷烟颓墟的时光,轻轻地,握住寒夜里伸向星空的小手。那个孩子,人情欠她的,命运欠她的,我都想,补偿给她。给她------她臆想过的,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最温柔、遍及日常,点点滴滴的爱。都给她,都给她。
      
       父亲的病渐成沉疴,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为了冲冲晦气,母亲甚至请人为他做了一口棺材。消息传到金碧的耳朵里,便成了丧事。那一个清晨,她痛哭着敲着紧闭的铁门,扑进门来,没有向我和母亲招呼一声,跑过荫凉的庭院,双膝落地,跪倒在棺木前,放声大哭道:“爸爸,爸爸!你怎么能就这么去了?女儿都没来得及尽孝!没来伺候您的病态!爸爸,请你原谅我!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这些年,我自己对自己也很失望,所以我不敢见到你……你要原谅我!爸爸!”
      
       她的额在棺木上嘭嘭地磕着,痛断肝肠地诉说:“爸爸,这世上没有人象你这样爱我……,再没有人……爸爸!醒过来,让我来弥补这一切,让我来孝敬你!”
      
       这不明真相的恸哭算得上一场闹剧,然而,每个人都惊呆了,母亲端着药碗,痴在父亲的病床边。没有人去告诉她什么。我坐在儿时的阁楼边,听着窗户里传出的金碧那样痛彻心腑的大哭,空气里依然有隐约的市声,桂花的清香。我心里弥漫着一种温柔的欣悦,犹如桂子的甜香。我很开心,在这样的时刻父亲和金碧,一场父女,诚心相见。是的,在父亲和金碧之间,有着另一种生命的密码,她和他之间,是情深意长的一对父女。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来得及看见一些故事的收梢。我看着院子,终于,母亲奔出来,将空棺木前的金碧扶起,笑眯眯地对她说着什么,旁边的亲友们也笑眯眯地,然而,金碧听到真相,更加哭了。呜呜呜呜地跑进小楼,上楼梯,又扑倒在父亲的床头,愈加哭起来。我看见院墙的铁门外,搁着金碧骑来的自行车,半旧的,车杠上有些漆皮剥落,车把前装了一只铁丝筐,是寻常买菜用的,车后座上安着一只铁焊的儿童座椅,安了彩色的风雨棚,看着,是一辆任重道远的自行车。踏车的人,要上班,要采买,要接送幼儿,她过的,也是披风沥雨,辛苦劳作的人生。我想着从前的时光里,在这个小院里成长的,明眸皓齿、意气风发、前程远大的小姐姐金碧,心里对这酷烈的宿命程序,生出一种对于无常的灰败驯服。
      
       因为金碧和母亲的精心照顾,父亲的病情趋于平缓。我则告辞回家。走的那日,是黄昏,我赶着坐夜车去机场。金碧突然从家里追出来,说:“月蓉,我送你吧。”
      
       小巷两旁的枇杷树,栀子花,人家阳台上晾出了一竹竿衣衫,没有变更过的日常生活。然而,我们的生活都与这小街无关了……走过长长的巷落,卖红豆糕奶奶的小摊还在,只是炸糕的换作了一个笑眉笑眼的中年妇人;租书的小店没有了,房子的格局依然是从前的,如今经营录像带、影碟的买卖,门前的黑色音响里放着歌。我想起来,小时候,修平用他豪华的一块钱,在这里请我看了好几天的小人书呢。
      
       金碧突然说:“你现在还爱看《红楼梦》么?”
      
       我点点头:“还看的。”
      
       她面色坚锐地笑着,说:“你一辈子都是个梦里人。似乎从来都没有踏实地活在当下过。”
      
       我没有再说话,在我们之间,一直有一种尖锐的、彼此否定、互相排斥的气场。然而,或许她是对的。梦里人……暮色如丝如缕地落下来,在街道上沉淀成漠漠的灰,燃起的灯火令小城陡然地浮现起来。秋天的空气,那么的凄清。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停下了,望着街对面的红绿灯,说:“你现在,看起来确实过得很好,至少,物质条件要比我好。可是,我并不在乎。因为,你和我之间有过一场战争,到底,你还是没有赢过我。”她说话的音调高昂而尖锐,带着一种不释怀的恼恨:“我永远都记得修平说过的,他这一生的理想就是你。我到他的学校里去看他,坐了几千里路的火车,将我的生活费和奖学金攒下来的钱给他买了一双鞋和一套书。可是,他看见我,第一个眼神和第一句话,就将我的好意全打破了。他对我说,其实我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鸠占鹊巢。因为我的存在,你才会离家出走。他不但畅快淋漓地打击了我,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这一生,会环游世界,走遍所有的地方,去寻找你。哈,不用他环游世界,你不是回来了么? 而且,你还嫁了人,嫁得也不错。”她尖锐地笑着,声音里充满了快意恩仇:“最终,你们也并没有在一起……”
      
       “你心里,还记得他吗?你忘了他吗……其实,我们心里,都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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