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再醒来时,满窗红日。绿树依然在风中婆娑。外婆告诉我,昨夜里我就躺在竹床上睡着了,是平伢子抱我进屋的。我望着远方的田野,烈烈的太阳当空照着,浅绿、碧绿的禾苗,在热风里招拂,戴斗笠的农人和乌黑的水牛在水田里劳作,平伢子在哪儿呢?
      
       吃罢早饭,跟着外婆去甘蔗田,经过一段水边的田埂时,我看见了平伢子的母亲,我愕然地看见。她赤着双腿,裤管高高地搂到膝上,一手执着牛鞭,一手扶着犁,驱使着犁耙套着的一头大水牛,正在水田里耕地。外婆一边走过和她招呼,她黝黑的脸在斗笠底下,冲我笑。
      
       外婆说,这个远房舅妈,是方圆四乡唯一会使唤牛耕地耙田的妇女。别人家都是男人下田使唤耕牛的。
      
       平伢子的父亲,是个浪荡的乡村赤脚医生,从年轻时起,便背着一个医药箱,在乡野的村庄与村庄间流连,游荡,风流韵事从不曾断,他还是个运气不好的赌棍,常赌常输。他替人治病,也会些接骨和兽医的手艺。常常地,便与人斗殴相伤,因为在别的妇女的床上被捉奸,因为一身的赌债从未清算过。他很少归家。只有平伢子,和他的母亲,住在破败的老房子里,相依为命。长长的沿河边,红砖明瓦的房舍间,有一座颓败的青砖老屋,远远望去,墙已经倾颓不堪了,墙基生着青苔,屋顶盖了一半瓦,一半芦席,随风飞起一些稻草。房子亦掩映着绿树青竹,门扉上贴着朱红春联,禾坪前有菜园,也有水塘。那,便是平伢子的家了。我目光温柔地望着它,它老迈地矗立着,有着一片老黄叶般的温情。
      
       阳光投在水里,煮沸了长河的水。池塘里浮着一盘一盘青色的荷叶,伸着一支一支丰洁的荷花。我们坐在树荫下,平伢子的膝头摊着一本厚厚的书,聚精会神地看,他读起书来,是很厉害的,看得出他和书本相互之间都很是信服的样子。
      
       我坐在小板凳上,端着一只小竹箩,折野莲藕,剥莲子米,仿佛很能干的样子。在莲蓬里头剥出一颗一颗的莲子米,珠子一样的滚在竹箩里。平伢子看着我,敬佩地说:“你的手怎么剥得这么快呢?看得我觉着眼花缭乱的。”
      
       “因为莲子就象珠玉一样,象碧绿的玛瑙。”我一本正经地比喻道。
      
       他笑起来:“咬文嚼字!”
      
       他看书的时候,还常常呵斥我:“月蓉,你不要老是唱歌嘛。简直比树上的知了还吵人。”
      
       “我唱歌了吗?我从来不兴唱歌的。”我表情方正地说。将两只碧绿的巴掌举到他脸上,扇动着手指,问道:“香不香?香不香?”即而伸到自己鼻子,欢喜地嗅:“象荷叶那么香。”
      
       他看着我,轻轻地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埋头看书.
      
       "你不要唱歌了行不行?"过了一会儿。
      
       烧晚饭的时候,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道:“真是长头伢子无心计。吃饭的时候唱歌,睡觉的时候也唱歌。”
      
       有一回他突然问道:“你记得吗?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你家,进贡给你一把青蚕豆.....”
      
       “记得呀。”
      
       “好吃么?”
      
       “嗯。很甜的。”
      
       他又低头去看书,不再说话。
      
       我无赖地伸手合上他的书,不让他看:“是在哪儿采来的?”
      
       “路边野地里采的呀。”他得意地扬起眉头瞅着我。
      
       “还要。”我娇蛮地伸出手,摊到他脸前:“还要!”
      
        他扬起手来,轻轻打在我掌心里,斥一声,我缩回手去,俩人都笑。我替他翻开书,翻到我中意的那一个页码,拍拍好,他说:“还没读到这里来呢。”
      
       “不管的,就从这一页开始看。”我蛮不讲理地,他便真的低下头来看,且真地看进去了,依然不理会我。中指间夹一支铅笔,静止着,用的时候,轻轻按下笔杆,铅笔便握在了掌心,在书上划出一行一行的横线。我悄悄将伸出小指头,藏在他的书底下,悄悄地,挠一下他膝头上的皮肤,痒痒地、轻轻地打扰着他,他木知木觉地,翻过一页书,哗啦的一声,和树上的知了一样。我生气了,尖尖的指甲用了力,正要狠狠地掐,三个手指捉进来,按住我的指尖,很敏捷,很不动声色的样子。修平依然看着书,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得意呢。他的手指压着我的小指头,我似乎,动弹不得地,被抓了现行,沮丧地不做动弹。我们静静地坐在一高一低的两把竹椅子上,一个看书,一个满面通红地,渐渐地,他的手指温柔地蜷起来,握住我,汗津津的。平原上的风呵,浩荡地吹,吹拂着荷花、稻谷的香,水杉树、杨柳枝,桑树的绿叶间,蝉声如急雨。
      
       田里的早稻谷成熟了,亦是农忙时节,水田割了油菜籽,便赶紧插晚谷秧。台上的庄户人家,每天四更便起来,生火做饭,顶着漫天的繁星出门去干活,往往插了一畦的秧,天才大亮。白日里,我亦跟着平伢子下田。他站在水田里,袖子、裤子皆高高挽起,手里握着一把秧苗,满面揶揄的笑,眼见着我蹲在田埂上,解开凉鞋的扣子。便一脚踏进了水田。戴着细布宽檐凉帽,身上穿着连衣裙,细腻光滑的泥踩在脚心里,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不会给秧苗分蔸,从他手里分给我一小把,一方水田可起十多行秧苗,我插一行,他插其余所有的,依然比我快。握着一蔸秧苗,一只手在白水里一起一落间,秧苗根植于泥土中。他往后退步时,顺手将我身后的空余地也插满了。待我栽树一般,插下一蔸秧苗时,回头一看,已身陷围城之中了。便直起身来,向他央告。他不理,便反复地央告,立于这般柔嫩的白水青苗间,方生出一个女孩子,应该的,天然的,娇弱。“哎呀,不要嘛!放我出去呀!好不好?好不好呀?”我嘟起嘴,将禾苗间的水向他凫去。求饶很久,他才伸出手来,将我自围城里头,赦免出来。我搭着他的手背,轻盈地一跃,便又站在他旁边,不一会儿,他又上前去,将我围困于水中央。
      
       水田里多的是水生物,蚂蟥会吸在人的腿上,细小的水藻浮在脚踝间。每回我惊叫,平伢子便赶紧领着我上岸,坐到池塘边的石头上,用水洗净小腿,看看有否不妥。皆是寻常的农家小儿女,寻常的田间陌头边,寻常的情致。
      
       每回上了岸,他都说:“你别去了。就坐在树荫下等我罢。”
      
       “要去的。”
      
       “我一个人就好了。你只给我添乱。”
      
       “你一个人插不完那么多秧的。”我发愁道。
      
       “脸都被太阳晒红了。”他瞅一瞅我。
      
       “反正,要去。”
      
       “那就去罢。”
      
       依然沿着田垅,一前一后地,走回水田。
      
       金黄的累累的早稻从田里收回来,摊开来铺在禾场上。新翻耕过的土地,重被嫩绿的秧苗覆住。农忙就要收尾了,这时节,平伢子的父亲回家来帮着农忙了。屋里门户紧闭,平伢子的母亲依然下地去了。他便寻到外婆家来。坐在堂屋里,是个五官清秀、面色黄白的人,坐在堂屋里,吭吭地干咳着,手指间夹一根烟,在热热的穿堂风里烟熏火燎地抽烟。他看着落拓而倒霉,但并不让人生厌,象一个流浪于乡村的民间艺人。外婆低头忙活着一把葫芦瓢,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这又是从哪里游逛了回来的您郎?”
      
           “嗬嗬,嗬嗬。吭吭。”他细眯着眼睛,面上陪笑,依然干咳着。
      
       “这是月蓉么?”他看见我,亲热地打量着我,“长这么大了月蓉,你爸爸妈妈好么?他们怎么没下乡避暑来呢?”
      
        我微微地笑,头一低,脚步快快地走出门去。平伢子的母亲对于他回家,似乎还是高兴的,并没有象传说中那样,哭骂、厮打、驱赶。平伢子下半年便读高三了,开学便要交一笔学费,她指望着,丈夫游医乡间,多少可支付出这笔钱数来。
      
       然而,半夜里,她便哭泣着,跑到外婆家来了。她推开房门,哭着扑倒在外婆的床面前,长声嚎啕起来:“婶娘呵,我这托的哪里是人生啊?我黑天无路呀。娘啊------”
      
       外婆将她从地上劝起,并不问及缘由,亦陪同着落泪,劝慰她道:“平伢子娘,你咬紧牙再坚持一二年,你半辈子的苦都吃了,再忍一忍罢,平伢子会给你争口气的,他会考上大学的。”
      
       然而,她哭得更加凄惨无告了,我在蚊帐里悄无声息的躺着,心里充满了剧痛,泪水悄悄盈满了眼眶。“哪里还能等到那么一天呀。死砍脑壳的,又是钱输干净了,无路走了才回家的呀。呜呜呜呜,你说,我还指望他给平伢子交学费的------”她哭得披散头发,衣裳不振的样子。“我这是个什么命啊?我真不如一口农药吞下去,死了算了呀,眼睛一闭我就清静了。。。。。。”
      
       我在蚊帐里坐起来,窗外有人在叩门。外婆道:“是不是平伢子来了。月蓉,你去开门。”
      
       我下床去,果然是平伢子。他穿着周正的白背心,长裤,一手绕过来握住一臂,站在月光下。沉默不语地,绕开我,径直去到厢房里,站在母亲身边。他母亲看见他,眼泪一涌,哭得愈发惨伤了:“怎么办呢我的儿,这可怎么办呢?拿什么供你去上学........”
      
       “回去吧。姆妈。别哭了。”平伢子伸手揩母亲脸上的泪,另一只手搀起母亲的胳膊,拉她站起来。他母亲呜咽着,听话地止住泪水,手扶着儿子的胳膊。我的手攀着门闩,站在门口,他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我一眼,母子俩走到了外边的月光里。
      
       一清早,我刚刚醒来,便听见台上东头的喧吵,出门一看,平伢子的父亲扬眉吐气地站在禾坪上,矮小的邋遢的个头,伸长着脖子,如一只待杀的老公鸡,双手叉着腰,竭尽全力的叫唤,咒骂。一台的人家都听见他在骂:“老子并没有钱供你读书。老子生养了你,还要供菩萨一样供你读书,老子犯法了么?”并没有人理会他。家家户户的灶台外头的烟囱都冒着淡白色的炊烟,晨曦里泛着稻草灰燃烧过的的芳馥。平伢子家的厨房亦生着火,除了他在那里慌慌的叫骂,无人回嘴。
      
       “我说了去想办法,去借钱,也得容个日子。哪里有你们这样的母子,逼得我拿现洋出来。我哪里有?你们一根绳子锁死我好了。”白雾里,平伢子放牛罢,从河边往家走,他远远瞥见儿子那修长、沉默的身影,口气自然地软下来,理直气壮地更加嚷嚷了。
      
       平伢子面色阴郁地走进家门,看都没朝他父亲看一眼。进屋吃饭罢,母子两个戴上斗笠,依然出门下地去了。叫骂的人此时住了嘴,进屋吃饭去了。不一会儿人们便看见他腰里夹着一个酒壶往小南货店里走。他拿一筐新谷换回了一壶白酒。人们虽然见怪不怪,却依然轻笑着在村子里传播。
      
       喝酒之后,他的胆子壮大了许多。待母子二人从地里回来时,他满意地对儿子说:“好了么。你就应该这样,帮扶着家里干活。平伢子你别上学了。就在家种地罢。”
      
       “种地最好了。你就在家里种地吧。有的是力气,有的是田亩。儿子在家种地,我就不用这么劳苦了。”
      
       村子里的夏日黄昏,燥热,无风,蚊蝇团团地绕着人畜飞舞,鸡狗都慌慌地跑窜,孩子们一身的灰,饥饿的哭泣。平伢子家更加的乱得不可开交,他的母亲不能忍耐地扑上去,撕打他父亲,醉酒者豪气冲天,不可冒犯地反手还击,将他母亲打倒在地。哭号、怒骂之中,平伢子扯开他父亲,一掌将他从厅堂上推到厢房的门角旮旯里。他哗啦啦地倒跌下去,旋即挺起身,向儿子扑来。父子两个扭打在一起,平伢子的双手只顾推挡,他父亲趁势对儿子拳脚相加的下手乱打。他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号着,一头撞上来和他父亲拼命。门口挤满了端着碗看热闹的村童,女人们挤进来拉架。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