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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发布: 2009-5-28 22:56 | 作者: 宋唯唯



       在天空的底下,或许,每一个小姑娘,都会是一个人的表妹。而每一个表哥,都会有一个或亲或疏,或远或近的表妹,当她来到世上时,他已先到。
       
       修平说,他很小很小,就认识我了,睡在一个软软的花襁褓里。“这么小-----”他竖起两只手掌,量出一尺的距离。微笑着,满眼的促狭,调皮取笑。
      
       “记得,你还放狗咬我!”他在我的记忆最初,是三四岁时,去外婆家。修平是台上的孩子。
      
       听说来了一个洋气的小客人,满台的孩子都来看我,我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吃甜酒酿。穿着雪白的小连衣裙,胸口褶着鹅黄的花朵。脚上套着贴塑料花的小凉鞋,离地三尺远。八仙桌上高高的叠着为外婆带来的糕点,一条一条的,包着浅红的粉绿的纸封套。房梁上有一个燕子巢,俏丽的燕子飞出去,我的眼睛紧紧地追着,看它穿过檐下孩子们的头顶,掠过禾场,池塘,流利地飞往碧绿的田野。那班孩子你挨我,我挨你,拥堵在屋檐下,光着胳膊和脚丫,黑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其间,有一个小男孩本是拥在人堆里,此时挤出来,走进堂屋里,表情坦然地端来一把小竹椅,坐下。双手搁在双膝上,依然看我。我低着头,手指捏着一柄白瓷调羹,在碗里划来划去的。
      
       “她怎么不吃啊,酒酿好甜的。”孩子们纷纷地指点着。
      
       “她外婆给酒酿里打了蛋花。”
      
       “这么好吃都不吃。不吃就凉了。”
      
       他们惋惜着,就探头催那个小男孩:“平伢子,你劝客呀。”
      
       外婆从厨房里出来,双手粘满了糯米粉,她笑眯眯地看我,招呼那个小男孩:“平伢子来啦。”叮嘱了一声道:“你陪客伢儿玩哦,月蓉是个客伢儿。”
      
       小男孩笃定地坐着,答应了一声,很是沉着,不卑不亢。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平伢子,你端碗喂她吃。平伢子........
      
       一个高个的扎蓝布围裙的妇人,两手划开孩子,走进屋来。她风风火火地唤道,婶娘,婶娘哎!外婆在厢房里应了一声,在烧火呢。
      
       她的脸膛黑红黑红的,笑眯眯地看看我,接过我手里的调羹,在碗里舀了一勺蛋花,喂到我嘴里,端详着:“好清秀的小姑娘伢儿,生得这样子好,真是城里来的千金小姐。”瞅见那个小男孩,又说:“平伢,你就陪客伢玩哦。牛栓在池塘柳树下歇午,晚些你牵它吃草,好么。”
      
       外婆探出头来,叮嘱我道:“月蓉,这是你的舅妈呢,快叫人。”
      
       “舅妈。”我小声叫道。心里确定她是小男孩的母亲。
      
       “好呢,月蓉!担不起哦。一个穷舅妈,就莫要叫了。”扎毛蓝布围裙的妇人欢喜地应道,又连连地摇着巴掌,转而叮嘱小男孩:“平伢子,你是表哥呢,陪着月蓉玩哦,莫逗她哭。”小男孩嗯了一声,双手撑着竹椅,椅子的两脚朝天,一翘一翘的,他只顾和外头的孩子们挤眉弄眼。
      
       吃饭的时候,却找不到平伢子了,他不知跑到哪儿去玩了。我从屋子里走出来,宽阔的禾坪上,边角堆着一个金黄的稻草垛,我走过去,靠着,眼睛张望着找那些孩子,他们正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大草垛前,喧哗着在一根长长的扬起的草绳间跳来跳去。蓦然,从一条巷子里窜出来一条大黄狗,飞奔着,四足刨起地上的灰土,转瞬间越过人家门前,向我飞扑而来。我懵懂地看着它奔驰的四肢,大嘴里咻咻的犬牙,心里认定了,它是来咬我,而我是要被它咬的。便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吓得面色煞白。那条黄毛大狗跑到我脚边,头抵着足,作势地咆哮一声,就四足起跳,往上扑。我本能地抬起双臂,眼睛闭得紧紧的。等着一块鲜血淋漓的肉从胳膊上撕裂开来。
      
       “嘿------!”檐下有人重重地一跺脚,那条狗一听声音,便不扑了,随之一块瓦片飞了过来,正中狗的鼻子。我睁眼一看,是平伢子,那个小男孩。他双眼瞪着那条黄狗,赤手空拳地走上前,那狗乖乖地看着他,待他抬脚踢来时,撒腿就跑了,一边跑一边摇着尾巴。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依然象方才吓唬那条狗那样,板着脸,转身向那群孩子走去,他们望着他,发出清脆的哄笑。平伢回头看了看我,大概是看我吓哭了没有。我依然倚着稻草垛,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揪着草穗子,一言不发。
      
       那个依在草垛边的小女孩,隔着那么长那么长的时光看回去,依然是令人难过的。已然想不起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的默默无语中,心里流过的是什么呢。只是,她如此的胆怯,微弱,无论在哪儿,一定要找一个可以依靠,可以遮蔽自己的物体,将自己的小身子靠过去。
      
       从来如此。
      
       “一个死了半截僵了半截的小怪物,但凡有点活气,都入些眼缘。”父亲总这样,嫌恶地看着我蹲在院子角落里的样子。面色铁青,他手里捧着一个茶杯,从庭院里走过,眼角扫一扫我,按俫着,不上来踢我一脚。
      
       “要死就索性死利索些。莫非你走了瘟不成?”母亲接住父亲的话头。凌厉地斥道:“回你自己房间里写字!别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游魂!”我的小腿悄悄地颤着,闻言站起身来,贴着墙壁往房间里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院子外的小街上,人声喧喧,车马往来。太阳照着街边的牛肉粉丝摊、油炸臭豆腐摊、水果摊,将苹果和香蕉的气味、油泔水气,食物的面气,腾腾地蒸煮出味道来。卖甘蔗的小姑娘,卖香烟的老头,每一天他们都在那里,快活地聊天,斗嘴。街的一边我家的院子,高高的褚红色的墙,黑漆铁门,院子里生着一颗桂花树,香气和树荫氤氲了半条街。院子向阳处还有父亲栽种的一畦白菊花,那是秋天开花后,晒干了拿来做中药引子的。水泥色的,窄细的二层小楼,底楼屋檐下长年搁着一把竹编长躺椅,上头坐了一个小姑娘,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数学书,或《十万个为什么》。她生着精明紧凑的眉眼,个头丰润,那是父亲的干女儿金碧。她和我住在同一个家里。
      
       金碧比我大四岁,她来到父亲身边,要比我早上好几年。当她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时,被抱来父亲的诊所里打针。她白白胖胖,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去摸算盘,顺手抓乱了父亲的处方纸。年轻的医生油然地觉得这个女婴的可人疼,他取下塞在耳朵里的听诊器,微笑着,伸出手臂,将那个柔软的襁褓里的小婴儿抱了一下,问她取了名字没有。带孩子来打针的村妇,当即便为自己的长女,认下了义父。义父在故乡的语境里,称呼为“爹爹。”有着一股感人的托付之义。
      
       年轻的,正在热恋的医生,还没有结婚,便有了一个养女。他抱着婴儿对女友说:“将来,你要为我生下一个这么可爱的宝贝。该多好!”
      
       他的女友噘着嘴,否定道:“可是,我不喜欢女孩,我想要一个小男孩。”--------后来,他们结婚了。后来,我出世了。一个小鼹鼠般的小女孩。生来便性情孤僻,智商平庸,渐渐地她长大了,愈发的举止古怪,形容畏缩,实在令他们竭尽全力地想要喜欢,也喜欢不起来。父亲悲凉地意识到,象他的养女儿金碧这么欢活、生来招人疼爱的孩子,在世上,其实是多么的稀罕。
      
       金碧,是父亲为他的养女儿取下的名字。月蓉,是我的名字。她们从嘴里念出来,在纸上写成字,皆如姊妹花一般相谐。然而,自始至终,彼此间却始终是陌生的。母亲并不喜欢金碧,她以为,若不是我如此的让人生厌,父亲断乎不会如此疼爱金碧,将她从子女繁多的乡下农家接到城里,住进家来。金碧对母亲的恭敬之中,从来都隐着一种有所持恐的冷静。她从来都最依恋父亲。为此,母亲亦更加的怨恨我。她虽不喜欢金碧,亦不喜欢我,很长的时间,她一直想再生一个孩子,做一个欢活结实的小男孩的母亲,然而,始终,未曾称心。母亲是一个白净、高傲、精细的女人,在小城里素有“金手”之称的产科医生。她美丽,不可亲近,娟好的脸上永远微微蹙着眉头。
      
       医生的家,亦是体面的。铁门面向着街微微敞开,每日都有客人,父母亲的朋友们来家打牌,吃饭,聊天。许多的病人携着厚礼,来拜见父亲。为了求医问药,或是病愈之后,诚恳地前来答谢他。这些以外,还有乡下告帮的穷亲戚,提着一只竹篮,里头蹲着一只母鸡,搭链上背着两只老南瓜,喉间吭哧着,面上讪笑着,躲闪地走进门来,以期求得一些资助。
      
       平伢子第一回进城来我家,是他7岁,要上小学的时节。酷暑,他母亲领着他,一大一小站在庭院里,母亲挎着一只满满的竹篮,黑红的脸笑眯眯的,平伢一手牵着她,一手在衣襟上攥着五指,又松开,指头在柔软的棉布上移来移去的。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布衣衫,袖口,裤管,都比身子要短一截的样子,打着赤脚。父母迎出来,他母亲高声地笑着,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光,顺手将竹篮子交给金碧提到厨房去。她说:“平伢子,喊姑妈,喊姑父。快些!”平伢子抬起头来叫了,声音脆脆的,脸上很郑重的样子。我蹲在月桂树下,惊喜地看着平伢子,我记起来,他是外婆台上的孩子。
      
       母亲晓得,娘家的远房嫂子,是来告穷的。神色间有着警惕,话语间依然热情地客套着,迎她来客厅里沙发上坐下,金碧执着一把凉水壶,穿梭地筛茶水。母亲问起,乡下的农事,田间的劳作,等等。平伢子的母亲端着茶碗,说:“早上打门口经过,婶娘问平伢子去哪里,我说,进城去,去月蓉家。问她郎,可有东西要捎来?说是等秋凉了,她郎自己要上城来的。”
      
       母亲的面色温情了些,笑道:“七堂哥,如今,好些了么?”
      
       听到这话,平伢子母亲停下话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面相苦了起来:“好个什么呢?他这么个人,生就了的!”说着,一手在另一只手掌里叠着巴掌,身子侧向母亲,激愤地诉苦:“你在家时就晓得的呀,妹妹!秉性改不了哇!生了平伢子的那一年,腊月三十夜里赌咒发誓,要跺掉自己一个手指头,洗心革面。说是不赌不赌,还是好赌。谷刚刚从田里割回来,讨债的就上门了。多少年过的都是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的泪涌上来,撩起衣襟去掩饰面上的眼泪:“今年开春时节,输得只剩一个光人回来了。半夜里我听见牛栏里有响动,拿了镰刀就跑出来。生怕他偷了耕牛去卖!”
      
       “啧啧啧!多亏了嫂子啊。”母亲依然笑笑,淡淡地拦住了话头。
      
       “你是晓得我的苦。妹妹呀!”她亲热的伸手拉一拉母亲的手,旋即缩回手来,将粗糙的双手揣进怀里。
      
       “喝茶罢。”母亲将那盏凉茶往嫂嫂的面前推一推,转过眼睛,睃了隔窗写字的金碧一眼。家里平素待客,若是父母的同事、朋友,皆端出细瓷描花的茶具,沏上好的绿茶。若是贸贸然来家的穷苦的病人,乡下的亲戚,母亲便用一套粗瓷茶碗,摆上来斟茶待客。母亲惊叹于金碧不动声色的聪明、世故。
      
       平伢子的母亲喝罢茶,放下茶碗,转念又舒心地叹口气:“得亏我有平伢子!他是要给我争口气的。”她的目光温柔地投向儿子,平伢子蹲在树下,翻着我的一本图画书,我蹲在他身边,他将书放在一个膝头上,摊开来,我看一页,他看另一页,只是并不讲话。
      
       母亲亦看了看他,并不觉得有甚么出息处,微笑着清淡敷衍道:“真不像他的爹。啊?”
      
       “象他?象他我只有寻一根牢牢的绳子,挂起算了。”
      
       “上小学了么?”
      
       “这个阳历9月,就该报名上学了。快八岁啦。去年就哭着要读书,又拖了一年,在家放牛呢。”
      
       “哦。”母亲应酬着,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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