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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神的眼淚》节选

发布: 2010-6-25 17:51 | 作者: 齐家贞



       那个时候,你对我不信任,好多事你根本不跟我说,我从看守所回来后,一直脱不到手,一下子说我是反革命成员,一下子说我是外围组织的。文化大革命几年,每次革命群众开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车间磨镜片(她在重庆眼镜厂当工人),说我不够资格参加。但是蒋忠梅同你关系这么深,结果没得事,每次运动跑脱,没有受过一点罪,外搭处境越来越好,在“兰香园”搞开票工作,这个工作好有油水哟,是不是个人莫想,那都是她帮公安局当走狗得到的好处。
      
       朱文萱讲完了,我没有对她提起那位陌生人,他分手前对我叮嘱︰“我是冒着危险,甚至生命危险告诉你这件事情,公安局对他们干这类勾当特别讳莫如深,纪律严密,他们不惜采取极端手段包括从肉体上消灭,来对付泄密者,以保卫他们正人君子的形象。知道了其中的厉害,你就懂得你的保密对我是如何地命运悠关了。”我没有信进去他的故事,但是,我用生命为他保密,对他的好心终生感激。
      
       对于朱文萱的苦心,它也还不足以动摇我对蒋忠梅的忠诚,就像所有的吸烟者,上了瘾之后,就会无视每包烟盒上写的“香烟致癌”、“抽烟杀人”一样。当晚回去,治平一个人在家,我顺口把朱文萱讲的话转述给他听,想不到治平一点不惊奇,似乎事情早已有了定论。他说︰“是的,妈咪也有这个看法,她认为蒋忠梅是公安局故意派来害你的。”他还证实,我被捕后,蒋忠梅的确来抚慰过妈咪,并且留下十元钱说︰“你我就不要客气了。”妈咪觉得她鬼头鬼脑的。后来,蒋忠梅从上清寺消失。
      
       有个人吃“饼”,吃了七个还在喊饿,再吃半个,他说饱了。我前面吃了“七个”,我还不“饱”,吃了最后半个,“我饱了”。母亲对蒋忠梅的判断,走了十五个“光年”(61年-76年),距离好长呀,终于照亮了我齐家贞的眼睛。
      
       我在暗处忠心耿耿地呆了十五年,也发了十五年的傻,现在,我与蒋忠梅对调了位置,我走到了明处。
      
       你好啊,蒋忠梅﹗
      
       我生性大而化之,像个男孩,有时候记住了事情的细枝末节,并非由于心细,而是有个好记性。现在,我开始认真观察蒋忠梅了,我需要自己来证实。
      
       首先,我发现她在年龄上对我撒了谎,六一年我们刚认识时,她说她二十九岁,比我大九岁,现在我看见她骨科医院门诊薄上面的年龄大我十五、六岁,也就是说,为了交朋友,她说年轻了六、七岁以缩小差距。还有,她把蒋忠泉十五年刑期说成八年,是什么企图她自已才清楚,至少她撒了谎。
      
       有一次,她到我家玩,我正有一封写给海南岛亲戚的信放在高低柜上,准备投邮,看见她眼睛朝信扫了一下,我故意走出房间,但马上折了回来,站在她身后。她背朝门口,信已经平托在她的手上,水平状的手贴紧竖直的胸口,使上半身最大限度地挡住后面来人的视线,动作非同寻常,相当地训练有素。我看清楚她正在读信封,装作没事窜到窗口看街,转过头来,信已经躺回原来的地方。姑且不提蒋忠梅负有“跑二排”的使命,单就这个鬼鬼崇崇的动作,已经足够令我心目中的偶像彻底坍塌。
      
       过去,我去她上班处,一到门口就叫“蒋姐”,就开始说话,让她知道我来了。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学到的君子作风,对任何不该我看的东西扫一眼都不干,所以,除了那本开票册,我从未留下蒋忠梅写过东西的印象。这次不同了,因为她的座位背朝门口,我不声不响地进去,静静站在她椅子后面,她正在写东西,一点没察觉。我无法看清她写的什么,因为她把写好的部分褶到背后,左手掌摊开放在没有褶过去,但是已经写了字的地方。这又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动作,什么事需要保密到这种程度。是情书,她并没有情人,是家信,没有必要如此紧张。是不是正好在给公安局写报告?只有蒋忠梅“死人肚里自得知”了。反正有一点被我认定,她相当地不光明正大,这种人我瞧不起。
      
       我没有按照陌生人的建议去临江路公安局窥探蒋忠梅的行迹,提起公安局,我就联想起黄文德,恐惧、戒备、失望、鄙视之情纠结在一起,“屙尿都不想朝那一方”,有事都是绕着走,避之唯恐不及。同时,离开了我熟悉的舞台(蒋的家,我的家,蒋的上班之处),我就没有了胆量,万一在那里被蒋忠梅撞见,我会比“跑二排”的人还要心虚,那就不是猫抓老鼠,而是老鼠抓猫了。
      
       不过,我“顺手牵羊”地导演了一齣戏,很是说明问题。
      
       蒋齐两家直到此时还是走得很勤,小梅被阿弟的滑稽逗得笑口常开,他俩喜欢在一起叽叽咕咕谈天,阿弟四面八方找泡桐木自己做了个大扬琴,叮叮咚咚一敲响,小梅的心与音乐一同起伏,他俩彼此相吸引。
      
       蒋忠梅时而也到和平路坐坐,这个家对她至少不乏真诚,有时候也可在此出出她心里的闷气,娘俩母时而磕磕碰碰打嘴仗,挺懂人情世故处事周到的小梅,嘴巴不大饶妈妈。
      
       那天,蒋忠梅利用关系为女儿找了份工作,刚去见了书记把事情敲定,顺路来我家歇歇脚。这位平时讲话字斟句酌的女人,今天大约太开心,多聊了几句。她说她告诉书记,她女儿的脾气坏,生性懒自由散漫惯了,要求书记领导帮她好好夹磨夹磨这个小东西。作为母亲,请领导严格要求自己的女儿,无可非议,但对我而言,这是个好机会。我安排阿弟把今晚蒋忠梅讲的话一字不漏地传给她的女儿,并且把蒋忠梅一直在我们面前怪罪小梅心太狠,不同意舅舅上户口,害得蒋忠泉流浪天涯,有家不能归的事也一并告诉小梅。第二天阿弟就一一照办了。
      
       当晚,我已经钻进被窝坐在床上看书,阿弟在完善他的扬琴,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蒋家母女吵吵嚷嚷进了门。
      
       愤怒的小梅先开腔︰“好嘛,我们不是外人,今天的事当面说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妈妈放自己女儿烂药的事,我人都还没有去,你的烂药就先放了。”蒋忠梅不甘示弱,答道︰“好好好,我昨天来,阿弟家贞都在,你当到问,我到底说过这些话没有?”我早已对阿弟打过招呼,万一他们来我家对质,一点不要害怕,全部认账。我明知故问道︰“阿弟,你今天去了蒋姐家,你对小梅说了些啥仔?”阿弟低着头把昨天蒋忠梅在这里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马上接过话头说︰“阿弟,你怎么这样不懂事,蒋姐说了这些话,你不该对穿对过讲给小梅听,不管主观上你是啷个想的,客观上起了挑拨的作用。”阿弟沮丧地回答︰“对头,我当时没有想到。”
      
       这就是说,我同阿弟两人当着小梅的面否定了蒋忠梅的否定。小梅气愤极了,她指着她妈的鼻子骂起来︰“你这个妈啷个在当哟,怪不得上次也是,明明通知我去上班,突然又不要我了,肯定也是你放的烂药,这回又放,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妈哟。你,造孽﹗”
      
       蒋忠梅不惜走五六里路到和平路来理直气壮地对质,满以为我们为了息事宁人不伤母女和气,肯定会帮她转弯圆场,证明她不是这个意思,是阿弟理解错了,为她做些舍兵保帅的事情。要是过去,蒋忠梅的指望一定不会落空,但是现在,她想不到这俩姐弟如此地懂不起,“叫你来赶场,你要来抵簧”,把小梅的火气煽得更旺。
      
       作为一个母亲,尊严被践踏得如此不堪,她不得不作一些回击。蒋忠梅说︰“我这个妈哪点孬了,哪点对你不起,你几年没有工作,没得饭吃衣穿吗?”她讲话的声音非常压抑,是在控制自己的脾气,小梅今晚好像死了心要与妈硬干一场,决一雌雄。她的眼睛鼓得更大,脸涨得更红,鼻子周围的雀斑颜色更深了,用指头戳着她妈妈的脸︰“喔,你以为你是妈,就一定对哟?你以为你是妈,就一定是个好东西哟?你到处说舅舅的户口是我不同意上,你说,你说,到底是我不同意上,还是你不同意上?到底是哪个把舅舅逼走了,害得他无家可归?”蒋忠梅嗫嚅了几个字,还冷笑了一下,谁也听不清她讲的什么话,小梅气疯了,根本不认为眼前这个女人是她的妈。她说︰“有本事说大声点,让大家都听见,莫要只在喉咙里打转转。亏心事莫要做得太多了,没得好报应。”
      
       在我们面前,蒋忠梅不得不顽强地驻守着她当妈的阵地,她小声小气但是愚蠢地回了一句︰“哪个做了亏心事?”小梅大吼起来︰“好,你不信,今天晚上我就要把你的老底子端出来,让大家看看你究竟是个啥子货色﹗”
      
       我与阿弟一声不响,对这场家庭混战作壁上观,准确地说是坐在包厢里“看戏”。我全神贯注地观察蒋忠梅,当小梅说要端她老底时,她用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女儿,想用眼睛制止她。小梅扫了她一眼,根本不理会,继续往下说︰“我晓得你凶,你厉害,端你的老底要遭背时,背时就背时,我愿意坐二十年牢。”蒋忠梅当然想不到,我和阿弟完全能听懂小梅的“密码”,这就是说,如果她揭露她妈是个“跑二排”的货色,她就要为此付出坐牢的代价。蒋忠梅此时紧张得脖子拉长,腰背挺直,死命捏着一块手绢,屁不敢放一个,好像头上的铡刀马上就要按下来。我与阿弟也紧张,我们在紧张期待恶人真面目大暴露,期待痛快淋漓时刻的到来,心里几乎要敲锣打鼓,准备欢庆了。
      
       小梅的话还没有讲完,她说︰“我倒霉,我有理说不清,我是坏人,坏事都由我承担,我是黄泥巴糊裤裆,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哪个叫我有你这个好妈妈,我命该如此。”她的怒火好像由于痛快的发泄熄下去了一点,但是,突然又窜了上来,她瞪着她妈的眼睛问道︰“我不明白,把我弄去坐牢,到底对你有啥仔好处。不过,没得关系,我愿意坐,我心中无愧,没有真正整过人,不像有的好人,暗地里整得别个家破人亡。”
      
       这是我一生中独一无二的经历,大气凛然的女儿斥责一个如此低声下气一文不值的母亲,这个妈当得太可悲。
      
       大约这是二十四年来,小梅第一次最痛快的发泄,从她扎着朝天冲小辫子和她妈一起“被捕”,从她妈妈的同学王文英、郑克关在隔壁牢房,她被公安叔叔抱着看她妈妈打扑克,从她被齐孃孃美丽的广州缎带把头发打扮起来,到齐孃孃突然十一年的失踪,从她随着妈妈又一次接受公安任务和齐孃孃接上朋友关系,到她亲舅舅回来,上不到户口不得不出走,直到今日,二十四年了,她听得太多,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掩盖得太多,忍受得太多,多得几乎把她年轻的生命排挤得无立锥之地了。今天,终于有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痛痛快快地用暗语发泄,痛痛快快地用暗语把她的妈妈骂得狗血淋头,痛痛快快地出了恶气,痛痛快快地舒服了一通,她不想揭自己妈的底了,不想坐牢了。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对她妈说道︰“我本来下了决心要揭发你的,现在算了算了,看在你是我妈的份上,帮你包下去,你当你的好人,我当我的坏蛋。只求你一件事,多多包涵,莫再到处放各人女儿的烂药﹗”
      
       好戏正演到高潮,幕布突然落下。一直坚忍辱骂、已经难于招架的蒋忠梅,要断的气又回了过来,不幸中的万幸是“跑二排”三个字终于没有揭露出来,她蒋忠梅又可以戴着一张道貌岸然的假面壳在我齐家贞面前走来走去。阿弟和我当然感到失望,鞭炮的须须滋滋燃到底部,碰上的却是个不爆炸的哑炮。但是需要证实的东西已经全部证实,“陌生人”说的真相已经大白。
      
       通过这场戏的导演,我认识到人世间除开那些全世界长相一样,像是一个爹妈所生的染色体少了半截的弱智人之外,任何人,不管他的智慧高低多寡,要戏弄一个不知情者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像蒋忠梅长期耍弄我,以及这次我和阿弟偶一为之耍弄蒋忠梅一样,不是大家都很成功吗?所不同者,蒋忠梅把别人的脑壳耍落,把别人的青春葬送,她耍得很过瘾,愿意把她的智慧用在这类地方。
      
       之后,蒋忠梅照常来我家,但是这个家对于她气氛已经改变。我们同她的关系渐渐淡出,一直到完全绝交。我相信,这对于我实在太重要,由于蒋忠梅第二次的重返与不遗余力的努力,我在公安局的“积分”又快满贯,要不是我所有的牢骚话反动话交谈的对象只有蒋忠梅一个人,他们不得不“爱屋及乌”“投鼠忌器”的话,很难保证我不“二进宫”吃“回锅肉”。幸好,有那位“陌生人”和其他好心人的劝阻,我的“积分”戛然而止。
      
       一次,我在回水沟路上与蒋忠梅一个大碰头,她两只大眼睛望着我,像要同我讲话,我本能地停步,掀开嘴唇,“蒋姐”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想到她的卑鄙与恶毒,与“毒蛇”怎能建立友谊?我掉头走开。之后,即使面对面,我视她为路人。
      
       回顾往事,我第二次去广州,实际上已被公安局严密监视。旅馆催逼我离开,我像带菌的瘟疫使汤文彬的弟弟偷渡流产,现在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逮捕我之前撞入“黑会”的蒋忠梅的“亲戚”,其实也是公安局派来的。
      
       他们做事不惜工本,极端“负责”。
      
       我写的材料解释了当时在撒不来谎无法自圆其说的情况下,交待了别人的问题,我认为这是对朋友的背叛出卖。在有空子可钻的情况下,我保护了蒋忠梅,把她讲的所有的反动话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说成是我讲的。现在,一切已成过去,十年牢我分分秒秒坐了,所有的损失我斤斤两两一个人承担了,我对自己李代桃僵的抉择并不后悔。今天,出于恢复事实真相的目的,我把与蒋忠梅有关的往事讲出来,哪些话是她讲的,哪些事是她做的,相信昨日的“风”吹不冷今天的“饭”,不会给她的利益造成任何损害。
      
       我简述了从六一年春末蒋忠梅作为经济户籍来我家发副食品票,我们相识并且成为好友的经过,我说︰事实是,和蒋忠梅结识,对我思想的急剧发展起了极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在我被逮捕的数天前,我讲过几句特别反动的话,这是和蒋忠梅竭力怂恿密不可分的。不过我说的反动话,仅仅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冲动,并没有身体力行。
      
       这两份材料我一律讲真话,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天大的责任该我承担,我也认帐,不是自己的,再小我也得说清楚。进天堂或者入地狱,我不作考虑,只想据实陈述,心里格外痛快。对蒋忠梅,我只是把为她背了二十多年的那堆属于她的东西,物归原主,并不想惹事揭她的老底。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我用词不得不字斟句酌,处处以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相信党的政策为前提。即便如此,当我把判决书上的“画皮”完全剥光之后,我为自己的勇气震惊。
      
       今天,三十七年之后,当我写到这里,又把判决书拿出来细读,仍是字字锥心,句句刺骨,不胜惊恐,悲从中来。人类发明的文字竟能如此地戕害人类自己,竟能用文字把真相歪曲到这种地步,令我感慨万端。
      
       材料交上去之前,我给两个人看过,其中一人说︰“你怎么这样傻,你应当把讲过的反动话一律否认掉。不然,他们会依此为据,维持原判。”我愿意为诚实付出代价,一字未改交给了孙庭长。我对庭长说︰“凡是材料上提到的人,从现在开始我停止接触,以利于你了解情况”。出监以后,我只同朱文萱、尹明善有来往,那段时间,我一个也不见。
      
       两个月后,一天上午,孙庭长通知我去,他看了我写的材料,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告诉我,他去北碚找了吴敬善,他不幸中风,瘫在床上,几乎不能讲话。孙庭长也见到了朱文萱、尹明善,向他们了解到了一些情况。最后他提到了蒋忠梅,他说︰“蒋忠梅否认你材料上提到的问题,她说‘总不能为了自己平反,把责任推到别人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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