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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神的眼淚》节选

发布: 2010-6-25 17:51 | 作者: 齐家贞



       第二十三章   一张纸举起的问号
      
       毛泽东死了,这是一个好日子,七六年九月九日。有人说︰“毛泽东四九年就自杀,那他就完美了。”如果从避免有关机构报导的五千万条生命的非正常死亡出发,送它一顶“完美”的帽子是划算的,尽管给这位先生冠以“完美”一词永远是一种罪过。不幸,四九年他忙着登基不肯自杀,我们不得已而求其次,要是玩几年皇帝格之后他得病,早死二十年也好。那么,中国人就有福了,知识分子就逃脱了“五七反右”的大难,被三年“自然灾害”送进死神怀抱的三千万饿死鬼还在灶头端着斗碗吃饭,也没人知晓什么是“文革浩劫”,中国的历史就改写了。相对而言,毛泽东就是立了大功。不过,一分为二地看,毛泽东直到他死,他还是做了一件大好事,那就是用他的所作所为,使越来越多的人感到受骗上当,像莫伯桑《项链》里的罗瓦赛尔夫人,中国人付出青春的代价,辛苦劳累一生,为的却是一串璀灿夺目的共产主义假项链。
      
       我是共产党培养出来的彻底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所谓一个大人物的生死,会伴随一系列空前反常的自然现象。但是,毛泽东死前,唐山留下二十四万具尸体,全国东西南北中没有一处不闹地震,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他一死,全国大地静悄悄,平安无事,令我不胜惊讶。“强盗走过,灰都要抓一把”。
      
       人虽然死了,可他阴魂不散,人为的灾难还在继续,数不清的无辜者还在为他遭秧︰集体观看放映毛泽东死讯的电视,演完后,一个人被抓走,因为他站起来一面伸懒腰一面说“完了,完了”;一辈子只听说“毛主席”三个字的老太婆,关切地询问︰“毛泽东?哪个是毛泽东?”而被逮去审问;一位小学教师带领学生扎白花,叫学生们多做点,开玩笑说︰“给猫儿狗儿也戴一朵。”马上关了起来……。这仅仅是解放碑一小团地方发生的怪事。还是我好,头脑清醒,没有乱说乱动,但是我乱哭了。
      
       尽管毛泽东是中国人民的暴君,但是在中国共产党党史上,他是建立奇功伟业的人,正如“尿在化学史上是香喷喷”的一样,没有毛泽东,就没有共产党掌权。所以,毛泽东死,共产党如丧考妣,不仅灵堂设在北京,而且遍及全国各地。较场口辖区的群众分批前往设在“唯一电影院”里的“毛泽东灵堂”,向毛的遗像致哀告别。我本来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的,但是一走进去,受那哀乐的感染,想起我去世的母亲,想起受屈的父亲,想起我家的伤心事,我竟像二十三年前胡秀英哭斯大林那样大哭号淘,旁边的人听我哭得那么伤心,也跟着更加伤心起来。他们一定认为在大事情上,齐家贞的表现很不错哩。   
      
       毛泽东死,中国脱了一层皮,“四人帮”垮台,邓小平当政,长了一层新皮肤,监狱里的犯人用“毛泽东都当了中国最大的反革命家属(江青坐牢),你们还怕啥仔”的话安慰妻儿,竟没有受到责罚。
      
       毛泽东死了,许多人活了。
      
       七九年以后,我在监内认识的人,阴一个阳一个的陆续开始平反。那位我称为“美丽的蔷薇”的胡薇薇,从内江到重庆,拿到了平反判决书,我看后问道︰“好奇怪,为什么他们把这个人的名字写在平反书上,让你知道是她偷看了你的日记并且交去党委的,公安局一般不这样对待检举人。”胡薇薇回答︰“我也弄不明白。但是,看了它,我才知道,二十年来,我也冤枉了一个人。从逮捕我那天开始,我心里一直认为这件事是我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干的,抓我的前几天她牙痛,睡在寝室里没有上班。结果不是她,而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吹到胡薇薇当年“重庆医学院”同班同学的耳朵里,现在,他们多数不是院长副院长,就是主任医师,激起了一片愤怒的讨伐声。
      
       那个告发者在“重庆市第二工人医院”工作,嫁了个军官,生了个儿子,儿子五岁时被汽车压死,抱养了一个女儿,有心脏病,三天两头送医院。胡薇薇去“二工”找她,被告知她在“供应科”,大学儿科系毕业的医生在“供应科”搓棉签做敷料,胡薇薇好生奇怪。原来,她神经有些错乱,已经不适合当医生。面对胡薇薇,她好像见到高举利剑的复仇女神,吓得发抖,到处找地方藏。胡薇薇神情安详地说︰“你不要惊慌,我不是来报复你,上帝已经把你惩罚够了。我只要求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她怯生生地回答︰“我想求进步,想入党。”
      
       还有一位友人平了反,他是一中毕业的华侨学生黄达成。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皮肤黝黑,性格豪放,充满阳刚之气的越南华侨青年,满腔爱国热忱,满怀报国之志回中国读书,分配在“重庆巿第一中学校”,比我高一个年级。他思想成熟,体魄健壮,口才出众,有很强的号召力和组织力,自然地成为一中侨生的领袖,很受大家尊敬。
      
       五八年秋,黄达成高中毕业后,在重庆大阳沟蔬菜公司工作。后来他生病住院,认识了一位漂亮的护士陈秀英,与她相恋、结婚并有一双儿女。夫妻恩爱,子女活泼,他的家庭很幸福。
      
       “自然灾害”后,留在大陆的侨生所剩无几,已有家室的黄达成,在去留问题上一直很犹豫,直到文革前夕才只身离开大陆,在澳门定居并有一份工作后,黄达成于68年回到重庆,打算接走妻儿。
      
       一天半夜,黄达成在家中被捕,罪名是“澳门特务”。当他从临江支路他家的小房间走出来,看见整条街戒了严,军警把他家前后左右紧紧包围,一副兵临城下、大敌当前的架势。黄达成笑了:“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你们要抓,易如反掌,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七六年春末,我同朱文宣一起看望了黄达成的妻子。使我不解的是,丈夫不在家,她打扮得相当夸张,象个外国人:上身穿一件西洋红紧身尖领衬衫,下面是细腰黑长裙和一双白色缕花半高跟凉鞋,大波浪卷发盘在头顶上,像当时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女明星。这样时髦的打扮,重庆街头屈指可数,她领尽了风骚。
      
       和五九年我见过的她相比,她明显地苍老消瘦了,不过,依然美丽。
      
       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齐家贞,你为什幺穿得这幺寒酸?你要晓得,我们这种人,越穿得灰溜溜的像个叫花子,他们越开心,他们恨不得我们穷死,补疤衣服都穿不起。所以,人家越整你,你就越应该打扮越要穿好些。气死他们!”黄太太一个人养两个小儿女,黄达成的父母时而寄少量钱接济,她说:“不管生活好困难,我都要腾出钱来自已扯布自已做,把两个娃儿穿得体体面面,把自已打扮得漂漂亮亮,专门做给他们看。”她告诉我俩,数天前,公安局派人到单位找她谈过话,动员她与黄达成离婚。她回答说:“你们把黄达成关了七八年,又不判刑又不放人,到底是搞啥仔名堂?你们说他是特务,那就请把特务的証据拿出来,我要看到了証据才同他离婚。我们结婚十五年多,在一起的七八年里,我从未发现那怕是蛛丝马迹的特务痕迹,我不相信他是特务。”那个公安人员白费唇舌,在这个美丽坚贞的女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愤愤而去。陈秀英在医院阳台上一个人放声痛哭,她觉得做人好艰难。她说:“我晓得他们的阴谋,他们要我同黄达成离婚,然后把他关到人迹罕至的山林里去,整死他都没得人晓得。嘿,我才不上当。”她满怀深情地回忆说:“黄达成是个好男人,他对我之好,外人无法想象,连我穿的裙子都是他亲自裁剪,平时我的衣裙都是他熨烫。我无法忘记他对我的好,决不做对他不起的事情。”
      
       黄达成的案子一直僵着,公安局既无特务証据结案,又绝不肯认错放人,就这样把他关在看守所,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右派平反,地主揭帽,黄达成还在关黑牢。黄太太数次上北京,四处奔走,八方求救,呼吁释放无辜的丈夫。公安局还在顽抗,大约是想把黄达成关死,该案的是非曲直便可不了了之。可惜,这个信奉“唐山人死也要死在唐山”的归侨,不愿意这样死,在关押了十三年之后,还是活着走出牢门。
      
       我立即前去看望黄达成。他老了很多,非常消瘦,话音微弱,口齿迟缓。那位有股海盗威风,雄辩滔滔的黄达成已经不复存在,今日的他体弱气虚,目眩神迷,他说:“现在我首要的任务是把身体养好。”
      
       值得安慰的是,黄达成创造了公安局不愿意看到的奇迹,他仍然活着。经过看守所(注意,不是劳改队)十三年的关押,比起众所周知的曾经口若悬河,五年单监坐下来,不会讲话了的王若飞,黄达成显然顽强有能耐多了。
      
       之后,黄达成申请去香港,公安局百般拖延,做了见不得人的恶事,惧怕放他出去。黄达成的海外朋友,原巿一中同学姚俊雄等六七人联名给重庆巿公安局去信催促,并赠送一辆旅行车给“重庆巿华侨事务委员会”,要求他们出面帮忙放人。最后,公安局把黄达成叫去讲话:“我们给你平了反,蔬菜公司补发了你十三年的工资,现在我们又批准你出去,对于你,可以说,党的政策是落实到底了。希望你认真体会这一切,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要正确对待,出去后不必再提。”
      
       黄达成走了约一年,在香港把一切安顿好之后,他的太太和子女前往那里与他团聚。
      
       这次,他没有回重庆接家眷。
      
       我为胡薇薇、黄达成等友人的平反庆贺,但是对齐家贞我自己,在平反问题上,我相当地冷眼旁观,与父亲不还我清白誓不罢休的态度天差地别。
      
       这不仅因为有父亲为平反打冲锋,我“大树底下好歇晾”,更因为我缺乏政治是非感,看问题很浮泛,感性肤浅,反应迟钝。再者,二十年来,我已经习惯自己有罪,到底是什么罪,为什么?我不曾问过。还是那句话︰“电脑里没有那个程序”。
      
       我不懂得作为一个人,应当拥有哪些天赋的权利,从而为捍卫自己的权利战斗;我不懂得国家政权与老百姓的正常关系,从而对这个政权的反客为主,倒行逆施产生正义的愤怒;我不懂得作为一个政党在政权中的合法地位和权力限制,以认识共产党一党专政是民主死敌的本质。同时,我没有任何的经历和相关的知识作为参照,去明辩生活中所见所闻所历的是非,从而坚信自己无罪无错,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要求伸冤的欲望。总而言之,一切就该如此,“存在即合理”。
      
       与我像一株两旁偏倒的小草的态度截然相反,父亲的言行举止,始终表现了他做人的不二法则,像清教徒一样严正。
      
       他既目睹了“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到底有多么的“暗无天日”,他也体会了“无比美好”的新中国究竟有多么的“无比美好”。二十多年的铁窗生活,使他看到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的摧残,对人的尊严的践踏,对人权的漠视,对生命如草芥的冷酷,这不是只针对他齐尊周一个人和他的一家,不是只发生在一群人和这群人的家里,而是在“为人民服务”的幌子下,遍及整个中国大地,祸及整个中华民族。从四九年走到七九年,父亲从三十七岁,人生中最成熟最有作为的年龄,走到通常人们认为的离高烟囱(火葬场)不远了的六十七岁,付出三十年的岁月为代价,等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平反机会。
      
       唯独因为父亲对人对事有严格的信条,唯独他有亲身的经历作参照,他对共产党专制独裁的本质才会有深刻的认识和痛恨,才会对那些与事实正好相反的扔在他身上发出恶臭的“罪名”难以忍受愤怒万分。他认为共产党早就应当给他平反昭雪,早就应当为他们最大的罪过暴殄天物--对人才的扼杀承担罪责了。
      
       父亲伏案疾书,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写申诉信,向四面八方寄出︰重庆市铁路局、重庆市法院、北京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日报、文汇报、光明日报、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江华、重庆市政协、重庆市侨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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