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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神的眼淚》节选

发布: 2010-6-25 17:51 | 作者: 齐家贞



       妈妈像往常一样,“上下班”总是提着她的“百宝箱”──一个草编手提袋。里面放着正在打的毛衣毛线,记事本记帐本、亲友通讯录、拍卖行通知书、当铺收据、现金粮票及其它形形色色的票证,还有数封父亲从集改队的来信。尽管从“户籍喊你回去”的话语中,聪明的母亲预感到不祥,但是她绝对没有想到共产党杀鸡用牛刀,事情会如此严重,否则她一定会把“百宝箱”寄放在毛衣社好友黎妈妈的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永远是对的。
      
       原来,早上最先闯进我家的小个子男人,是我们较场口十五段的“疤子户籍”。“疤子”是他长脓疮之后在头上留下的记号,“户籍”是他的职业。他是大弟“官井巷民办中学”的同学。这种给十二至十五岁的孩子三天上课,三天上班的民办中学,专门收两种学生,一种是成绩奇差考不取官办中学的,一种是出身太坏没学校愿意要的。他显然是属于前者,不然就不可能分配他专干管人的行道。
      
       “疤子户籍”把住在楼上的黄德华叫下来,作为群众代表观看抄家。她是地段居民治安委员,人人叫她黄代表。
      
       那天,天气不冷不热,我穿一件廉价而得体的深蓝色斜纹哔叽的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浅蓝圆领薄羊毛衫。这件羊毛衫是十五年前父亲从美国带给我的礼物,妈咪说我没有长大,又太邋遢,一直不给我穿。进高中后,尽管该长肉的地方还是不长肉,穿着它仍然空荡荡的撑不起来;尽管我还是不爱干净也爱不了干净,妈咪终于妥协,让我穿了。不仅如此,她还把那磅父亲同时买的,在箱子里沉睡了十五年的粉红色蜜蜂牌毛线,为我织了一件套衫。试过几次,拆过一两次,现在只剩下几个线头需要勾藏进去,肩头上钉几粒按扣,国庆节我就可以穿了。
      
       女公安叫我站起来,她开始搜身,衣服裤子口袋翻遍,再解开外套,肩头腋下顺着摸下去。末了,指示我坐到房间外面等候。
      
       跨出房间便是上下楼过道、四家人共用的厨房(我家厨房已从四楼搬到二楼)。左墙角有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木墩,因为有两堵墙靠背,坐在上面像坐圈椅,很舒服。
      
       现在,我坐在这把“圈椅”上,即将从和平路上消失。
      
       当然,我没有想到,后来经常坐这把“圈椅”的两个老人和一个五岁的“绿衣天使”也一个接一个消失,不光从和平路,而是从地球上消失。
      
       里面六个人踏踏实实地忙碌着,每张纸每本书每一帧照片每一封信都反覆查看着;每件衣服每条裤子每双袜子抖了又抖捏了又捏;床单被子枕头垫絮都翻了个里朝外,整个房间尘埃飞扬一片狼藉。
      
       黄代表(我们从不直呼大名以示敬畏)自始至终站在门口做个好观众。母亲不忍心目睹他们把这个清贫、但由一只母鸡和五只小鸡艰辛地筑起的巢,被鼓捣得如此的不堪, 她走到灶前想找点事做,拾起几根细柴准备生火。那个“白公安”看来是个头,从房里冲出来吼道︰“不行,你要过来看着。”
      
       母亲无奈地走回房门口,她站得离我很近。
      
       被女公安搜身时解开的外套此时仍然敞着,我觉得看起来像个女二流子,大声请妈咪帮我扣。母亲转过身来,一言不发,一颗一颗把钮扣替我扣好。
      
       忽然邮差高喊︰“齐家贞收信﹗”我朝下望去,楼梯口堵着那么多热心的观众,街坊邻里过路行人男女老少,人头攒动。要不是有人把守,他们肯定会冲上楼来看够稀奇。
      
       把守人把我的信截了过去,邮差满头雾水不知就里。“是哪个倒霉鬼来的, 撞到刀口上了”, 我想。
      
       经过这六个人两小时的辛勤劳动,他们抄走两大口袋东西,多数是五二年抄家时的漏网之鱼,包括中英文书藉,一大箱绘有故宫建筑的古旧图书,信件笔记,一切写有黑字的白纸,还有五大本家庭相册,三大包鼓鼓囊囊的零星照片。照片几乎全是解放前拍摄的,有父亲一九四五年后在美国的生活照,更有许多是母亲婚前的留影。母亲美丽的照片是我们全家的骄傲,每有同学朋友来,我们总会拿出相册, 如数家珍地请他们一起欣赏。当然,欣赏的都是夕日的影子,解放后,家里太穷,留下七、八年照相的空白。
      
       临末,他们还觉得不够,把挂在墙上的那幅一尺二寸大的照片也取走。那是母亲二十八岁时拍的,她永恒的充满母性的微笑曾经长久地温暖着这个失去父爱的家。还有一张放在高低柜上的八寸着色照片,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微侧着脸开朗地大笑,也在劫难逃。
      
       突然,一个“公安”对走进房间并从地上拣起什么东西的母亲呵斥道︰“你手上拿的什么?快点缴出来﹗”母亲的手不情愿地摊开,手心上是一张我的一寸照片。
      
       从小学开始,我一直留辫子。那张两寸的初中毕业照,一对粗长辫搁在胸前,我觉得挺好。班上头号美人黄有元说︰“齐家贞,你的两条辫子像两大柱石,粗得都不可爱了。”进高中后,一个男生发表意见︰“我敢说,所有留长辫子的女生都是为了好看。”我觉得“为了好看”是一种过错,马上冲回寝室把辫子剪了。妈妈手上捏的就是剪掉长辫,扎了两个“小球”后拍的, 这张照片我显得很有朝气。母亲无法阻止我同这个家庭生离,母亲甚至也无能保住这张一寸大的照片。
      
       临走前,望着母亲要哭出来的脸,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只说:“妈咪,请你把《居里夫人》上、下册,还到枇杷山图书馆。”
      
       我朝楼下走去,感觉到母亲追随的眼光。那些耐心等候的人群,看见女主角正式出台,一阵骚动往前猛挤,密密实实地把路闸断。前面一个公安为我开路,大声喊叫︰“让开,让开,有啥仔好看的?”
      
       我看见背着书包站在最前面的阿弟,他被阻拦在楼下。
      
       阿弟就在街对面五百公尺远的和平路小学读书。后来,他告诉我,那天放学回家,刚过马路,街上的小喽囉冲上去向他报告特大新闻:“阿弟,你的姐姐遭逮捕了,”“滚哟,莫要打胡乱说﹗”阿弟生气了。“你看﹗”小喽囉不服气地指着那堆看客说。
      
       十年前的一个清晨,父亲上班后再也没有回家,那时阿弟才十五个月,他什么也不懂。今天,他小学五年级,从拧紧的小眉毛看出,他明白家里真的是出事了。这个在家里经常把他当傻瓜逗,当小狗欺侮,也教他唱那支莫名其妙的什么“他说是想念你,想得生起大病来”情歌的姐姐,今天要被抓走了。他挤到人群的最前面,焦急地朝楼上张望。
      
       兴国在上班,安邦、治平还没有回家,漏看了抓我的大场面。
      
       人墙被“公安”的吆喝撕裂出一条口,我从裂口走出去。既无“从容就义”的壮烈感,也无矮人三分的羞耻心。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
      
       一辆褐色的公安吉普早已等候。我以为我会象往常那样轻松地举起我的任何一只腿登上去,但是,这次不行。物体平衡的必要条件是重心线通过支持面,我的双手铐在背后,重心后移,腿根本举不起来。再使劲试了两次,还是不行。一只公安大手象抓小鸡,提着我往车里一推,“小鸡”就坐进了吉普车的后座。两边挤着两个结实的大汉,我夹在中间不能动弹。
      
       有部意大利电影叫《橄榄树下无和平》,我觉得和平路上也没有和平。“六人,手枪,镣铐,声势天兵下轿。警车拉何人,手无寸铁女娇。可笑,可笑,老虎对兔威耀。”这事发生在和平路。
      
       再见了,和平路,请你不要忘记我,你是我成长的证人。九年里,你亲眼看着我从怎样一个野孩子、吵架王,敷衍塞责,调皮捣蛋地唸完初中,出乎意料地考入人人羡慕的重庆市一中。三年后,象猴子变人一样不可思议,我这只“猴子”真的变成了人。
      
       历史会不会记下,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九日,有个居里夫人的热烈崇拜者,一心梦想当中国居里夫人的二十岁的无名小卒,被关进了监狱。有人取笑有过当居里夫人梦的女孩子︰“哇,居里夫人在搧炉子”,“看哪, 居里夫人在哭鼻子”。现在,他们可以惊叫︰“哎呀,居里夫人坐牢啦﹗”
      
       我们当然不能保证,每一位有居里夫人梦的女孩子,一定会成为“居里夫人”。但是,难道我们因此就有理由断定,所有这样的梦想一定不会成真,或者一定不会部分成真,或者一定不会有一丁点儿成真?即使完全没有成真,梦总是美好的弥足珍贵的。
      
       没有人可以担保丑小鸭绝对地变不成白天鹅,如果牠没有人为地被扼杀的话。
      
       社会对梦的责任是呵护,而不是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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