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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神的眼淚》节选

发布: 2010-6-25 17:51 | 作者: 齐家贞



       第二章    阳光不再照耀
      
       我但愿这是在做一场恶梦, 可是一切都千真万确。
      
       吉普车朝七星岗方向开去,转入兴隆街,在陌生的叠床架屋的小路间狼奔豕突。它开得太快,转弯时几乎不减速,好几次我都以为车子会沿着切线方向冲出去,坠落在坡下居民的房顶上。不过,车毁人亡的惨剧并未发生,我被平安地带到了“重庆市市中区石板坡看守所”。
      
       象所有的监狱一样,石板坡看守所的铁门很宽很大,欢迎所有被抓捕的人进去;墙很高很厚,把内里和外部绝对地分隔成两个世界。
      
       通过威严门岗的检查,吉普车停在一堵矮墙门口。天外有天,墙内有墙。大墙里面被无数矮墙围成各自的单位,名字取得挺优雅,什么“东庄”、“西庄”的,让人愉快地联想起重庆其它的着名建筑,诸如上清寺范绍增的“范庄”,甚至南温泉蒋介石的“避暑山庄”等等。
      
       看守所里面被一条可以开车贯通的窄路分成两个部分,右边是关押政治犯及所有女犯的“东庄”和关押刑事犯的“上庄”,左边是“西庄”,它与“东庄”遥遥相望,是专门审讯和宣判的场所。看守所占地很大,庄与庄之间保持相当的距离,彼此相对独立。“西庄”上面便是独一无二货真价实的、不分阶级阶层不分男女老少,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的重地──伙食团。狱吏和警卫大约住在“东庄”再往东的一隅,我们看不见。
      
       “小鸡”被提了下来,跨进矮墙,穿过种满牛皮菜的庭院,等在队部办公室里。
      
       “站过去,脸朝墙。”一个黄军装士兵怒气冲冲地喝道。
      
       我很听话,走到离他们尽可能远,离墙尽可能近的地方,我双眼视墙马上就成为“斗鸡眼”,赶快把眼睛闭上。
      
       他们在办手续,像收到挂号信要签字盖章一样。
      
       之后,有人解放了我的双手。
      
       走出队部,走进大楼,我正式开始在铁窗里生活。这个生活是如此地刻骨铭心,以至于在出狱三十多年,甚至出国十几年之后,我仍然无数次在梦中担惊受怕地回去。
      
       “东庄”是个二层楼的回字形建筑。回字很扁,长宽的比例大约是5:2。进门, “短边”的两侧是楼梯,中间是队部办公室,看守所的管理人员和荷枪实弹的解放军,二十四小时值班于此。这里是犯人们提审进出的必经之道,也是审讯员和管理员对犯人办交接手续的地方。靠底的“短边”是过道和宽大的楼梯,吃的喝的通过这里送到楼上,拉的撒的通过这里送去楼下。两条“长边”排着一间接一间的牢房,左右各十,两层楼共四十间。楼下的十号房不关犯人,是个大洗澡间,犯人有时在这里集体“打水仗”,对面的二十号房是厕所,所有的大马桶每天在此报到。回字形建筑的中间是个狭长的天井,供犯人走风。楼上裙边式的宽走廊朝内伸展,成为楼下各房遮风避雨的“屋檐”,同时也使天井上方本来狭窄的天空变得更加有限。
      
       牢房前清一色地放着一个浅黄色的平柜,柜上是犯人们的脸盆、漱洗用品、公家发的统一尺码的碗筷和装着换洗衣服的小包,柜里则塞着犯人不常用的杂物。眼镜手表、现金等贵重物品,由狱方代为保存。每个房门口小山似地一堆鞋,根据堆头的大小,可推知里面犯人的多少。
      
       我被喊进一房,这是专门搜身的地方。只听见女狱吏的大剪刀卡嚓一声,我蓄了三年的辫子从根部剪下扔在墙脚,长短不齐的头发象遭狗啃过,七拱八翘地散开。
      
       我发现公安人员讲话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吐出每个字时都有一股怒气相随,好像开了的水壶盖一冲一冲的,使人感到他们真的很恨阶级敌人,当时这个姓刘的女狱吏就是使用这种气声讲话︰“把衣服脱下来﹗”她说。我并不因为她的仇恨而听不清楚,但是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低声下气地问︰“内衣也要脱呀?”她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衣服裤子一起脱。”
      
       我吓了一跳。从我自己会洗澡开始,没有人,包括我的母亲看见过我的裸体。尽管在一中洗敞淋浴,每人都自觉地一丝不挂,但那是洗澡,各忙各的,人人都脱,完全平等。可是,现在,面对一个陌生女人﹗我还在犹豫,一声“快点脱”,只好硬着头皮,象加入了敢死队,死掉算了。
      
       我周身脱了个精光,感到十分狼狈,不仅因为自己从上到下纤毫毕露,还因为我又有好几个星期没有洗澡,身上的汗渍垢斑处处可见。
      
       幸好,她感兴趣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皮”──一堆脱下来的衣裤──它们被再一次仔细地反复地翻查挤捏。然后,她扔给我一套深蓝色的囚服,外加一条内裤。它们洗过,但没有擦肥皂,领圈周围的油渍把经纱纬线浸成一板,特别是内裤的裆,白翻翻的象长了霉。我把内裤里朝外反过来穿,迫不急待地用囚服把身子包装起来,冷得不住地打抖。女狱吏瞅了我一眼,从一大堆衣山里扯出一套灰色棉衣裤扔在我面前。那是公安制服,他们以旧换新,旧的给犯人御寒。
      
       给我的这套是男公安穿的,尺码是如此的巨大,我必须把衣袖卷三圈,手才能伸出尽头,裤脚也必须卷三圈,双腿才能迈步。我整个身体大大膨胀,只有撑在外面的小萝卜头才是真实的尺码。
      
       刚才还在外面的秋阳下穿薄毛衣单外套,人模人样地过日子,现在这套大棉衣把我从下巴到脚背严丝密缝地盖住,熊似地在过隆冬了。
      
       “监狱”就是森严,阴冷和萧杀, 阳光不再照耀。
      
       “拿去,今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168。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女狱吏吩附犯人给我中饭,端来的饭盛在痰孟里,这种痰盂九天前我在父亲的集改队见过。不是因为痰盂盆令我产生败坏胃口的联想,食欲是当时中国人唯一的坚不可摧的欲望。不知为什么面对冒着热气的亲爱的白米饭,我居然咽不下去,再试了几口还是不肯吞,只好遗憾地退了回去。
      
       我被带到楼上,刘管理员警告我严格遵守监规,不准同其他犯人交谈案情,然后从鞭炮似的一长串钥匙中抽出一把,打开了二十一号房门。
      
       她们正在睡午觉,我蓦地看到了这么多女人,老的少的象两排篾齿,头顶头睡在地板上,秩序井然,觉得很稀奇。
      
       原来,看守所吃两餐,午饭时间,犯人戒饭,集体睡午觉。我在楼下看见的中饭是给吃三餐的病号和特殊犯人的。
      
       真所谓“饱懒饿新鲜”,多数女犯并没有睡着,她们喜孜孜地翘起头来打量我,就好像后来我成为老犯后也喜欢打量其他新犯一样。无聊至极的监狱生活,使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对于带来热闹的新伙伴加倍欢迎。
      
       我高兴地发现三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女犯把头发扎成马尾式。数年来,我一直打心眼里喜欢从外国电影里看到的这个发式──把长发高高地扎在脑后,使它像马尾巴似地往上一翘再软软地拖下来。我一直不敢模仿,怕别人议论我爱漂亮。想不到机会出现在监狱里,她们可以扎,我也可以扎,我下意识地拢一下我的辫子,才想起辫子已经不存在。
      
       刘管理员指示靠门这排最后三名犯人往里移,腾出一个位子给我。“168你睡中间”,她规定。
      
       “报告刘管理员,这个新犯没得铺盖,她跟哪个合铺呢?”一个把头发扎在颈后,像病鸭子拖尾巴的红鼻子瘦女人问道, 我猜她是犯人领导,这有什么好问的?岂料刘管理又作了规定,认真地看了看我的两旁,指着左边的女人说“跟她”,那女人赶快挪出她“床”的一半,我就“跟她”了。
      
       我和衣躺下,一点没有睡意。墙上,我的“168”名字按照睡觉的秩序士兵般地站进了队伍。监房约有二十平方米,门开在左端,右边墙角放着个直径约两尺的马桶,马桶的旁边是茶桶。一个为“进”效劳,一个为“出”服务,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无言地立在那里。门的中间有个可以开合的小口──风门洞,狱吏警卫通过它,可以观察到房间内除马桶之外的任何地方,为了省事,有时候也权作送水递物的孔道。
      
       我去的时候,房间挤得满满的,里排睡着九个人,外排有两个桶占地方只睡了六个,由于我的加入,这排最末的犯人,离马桶更近了。后来,那个红鼻子女人告诉我,她数过,每人可以睡三根巴掌大的地板木条。她说:“有啥仔关系,皇帝再行事(能干),还是只睡得到那么宽。”
      
       我睡在地板上,木然地盯着天花板,既不难受悲哀,也不浮躁焦虑,没有思维的流动,也没有感觉的浮沉。
      
       盛满了水的杯子,倒进再多的水,对于它,都是一样。
      
       据说这儿解放前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赤色革命并未改变它的风水,它仍然担当着相同的角色。大约因为年久失修,它曾经漏过雨,雨水在房间的天花板上留下足印,就象尿床的孩子在床上画下的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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