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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神的眼淚》节选

发布: 2010-6-25 17:51 | 作者: 齐家贞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尿迹”,一个伟大的“尿迹”!
      
       它是一幅线条分明,轮廓准确形状像公鸡的中国地图︰东北三省是公鸡的头和颈高高昂起;朝下凹进的鸡背是内蒙古;新疆西藏组成的鸡尾巴,屏风似地展开;饱满的鸡腹囊括了广大的西南、南方、东南和东部各省;海南岛则是“金鸡独立”中的鸡脚。
      
       这幅素描的中国地图是如此地维妙维肖,即便是天天看地图当饭吃的专家也未必能挑出疏漏。
      
       可是,令我惊心动魄的不是这张几乎占据整个天花板的中国大地图,而是站在地图上的警察﹗
      
       这个警察背朝观众,叉开的双腿站在广东广西两省上,肥胖的身驱向东倾斜,大圆盘帽遮掉东北三省的大部分。你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你可以看见他抄在身后的双手攫住一根粗大的警棍,你也可以感觉到他的双眼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中国大地。
      
       经过五七年封民口的反右斗争,中国万马齐喑,人人噤若寒蝉, 没有一个作家,一位诗人,一名画家胆敢像天花板上的漫画那样,一针见血地点出中共政权法西斯独裁的实质。
      
       现在,无畏的大自然,站出来替中国人讲话了﹗
      
       它出现在共产党专制得最彻底的地方--监房里,实在是妙不可言。相信许多坐过二十一房并且发现这幅杰作的囚徒,从中受到极大的鼓舞,看到光明的希望。大家聪明地心照不宣,使其得以保存至今。
      
       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居何处,整个身心沉浸在惊诧、惊叹、惊喜之中。我不仅被这幅画激励起来,还像被歹徒莫明其妙地毒打了一顿,又戳了数刀,突然碰到侠客义士拔刀相助,惩罚邪恶伸张正义之后感到的痛快淋漓。
      
       我全神贯注地欣赏这幅杰作,赞叹它的构思,品味它表达的真理,一遍又一遍, 整个身心从里到外轻松愉快极了。
      
       一声长而尖利的铃声象匕首扎破我的思绪,并且带我回到现实。
      
       午觉结束起床了。
      
       被盖还没褶好,钥匙的叮当声已经到了门口,一双眼睛由风门洞朝里望一眼,喊道︰“168”,门被推开了。
      
       “快点,168,提你的审了。”一个老犯催促我。
      
       我无条件地放弃用了二十年的名字齐家贞,轻易地接受了这个与爹妈无关的号码,慌慌张张地在鞋堆里找到自己的那双,老老实实跟在管理员后面下楼,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转身对我说︰“以后进来之前,要先喊报告。”
      
       一个瘦高的年青男人正在等我,他就是我的审讯员王文德。他爹妈取的名字真好,又有文化,又有道德。
      
       王文德腊黄干瘦的脸,板得硬绑绑的,像什么人借了他的谷子还了糠。他紧皱着眉头斜眼藐了我一下,我奇形怪状的头发和过于宽大臃肿的衣裤,使我自觉不像人。
      
       我跟在他后面经过庭院,跨出庄门,穿过小路,走进“西庄”右排第三间,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静坐在审讯桌后,他是书记员。
      
       王审讯员的鼻子朝一把小铁椅嗤了一声,我明白这是示意我坐下。
      
       例行公事地审问了户口本上早就记载得详详细细,明明白白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祖籍、住址等等之后,王审讯员严肃认真地开始了他已经讲述过百次千次的,象机器零件合乎部颁标准一样的开场白。他薄薄的嘴唇讲话咬牙切齿,眉间深深的竖褶和冷冷的三角眼充满了恨意,看见他,我感到害怕。
      
       他开始讲话︰“齐家贞,你犯了罪,罪行之严重你自己最清楚。政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是一贯的。我们说话算话,实事求是……”,“你犯下的反革命罪行是明摆着的,我们早已掌握你的大量情况,否则就不会逮捕你。”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桌子,好像所有的罪证已经一一陈列在上面,然后说︰“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彻底交待自己的罪恶,争取政府对你的宽大处理。任何的顽抗抵赖,都是死路一条。”
      
       我一下子成了犯人,听着这些从未听过的话语,周身发冷。我下意识地用手挪动椅子,以调节我的身体,平衡我不安的心理,可是椅子岿然不动,原来它早就同三合土混凝为一体了。
      
       我发现设计这把椅子的人是天才。一则材料选的好,是铁的,坐在上面硬逗硬顶得你屁股生疼──“自然灾害”下,犯人的屁股是不会有几两肉的,让你尝尝如坐针毡的滋味。再则椅子的规格只适合五六岁的儿童,我这个一米五二的五短身材,坐在上面尚嫌蹩着脚难受,个子高的犯人则真是活受罪了。因此,相信不会有几个犯人为了多享受几小时的痛苦,赖在这个座位上与审讯员软缠硬磨讨价还价的。椅子矮折磨犯人,但对审讯员好处奇大,它可以使放在桌上的任何东西都成为有用的道具,他拍拍这个,翻翻那个,再煞有介事理直气壮地诘问你︰“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勾当,要你来讲?那才是怪事,我们是留机会给你自己坦白,争取从宽。”你坐在矮处,看不见桌上放的甚么,惊惶地想︰“那肯定是我的罪证啦﹗”二十年后,我当时的反革命集团成员尹明善告诉我,当王文德大发雷霆拍桌子打巴掌审问他,他还是不明白自己罪在何方时,王审讯生气地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小日记本挥动,再狠狠地掷在桌子上,吼道︰“你还要狡赖到几时?”尹明善惶恐地站起来,弓着腰朝前移了半步,请求道︰“审讯员同志,谢谢你,能不能叫他们把眼镜还给我,让我读一读那个小本子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王审讯员气得脸色都变了︰“滚回去坐下,你嚣张,哪个是你的同志﹗”
      
       这把特矮的椅子还有一个惊人的优点,那就是心理上的威压作用。审讯员坐高你坐矮,这就坐出一条楚河汉界,他高高在上,堂堂皇皇地代表着人民,代表着真理,你屈膝佝背蜷缩在低处,你是罪犯代表着邪恶。坐在这把椅子上,自然而然地产生自惭形秽低人一等的感觉。
      
       此时正是这样。坐在这把椅子上,处于这样的地位,我觉得自己非常卑微非常渺小,不可能有任何可爱的想法,不可能做出任何正确的事情,即使有过,讲出来也绝对无人相信。一句话,我觉得理亏心虚,一无是处。
      
       二十年后,我偶然读到一篇关于法律的文章,上面提到“有罪推定论”、“无罪推定论”的问题,这才恍然大悟,成百万上千万的冤案是如何出笼的。
      
       我在解放后的学校里读了十年书,十年里,没有学过一个有关法律的字;我在红旗下长了十二年,十二年里,没有听过一句有关法律的话。我们的字典里没有自由平等民主人权法制的词句,这样的词句,连想一下都是罪恶。我们不懂得每个人,哪怕已经坐在被告席上,都有捍卫你清白的权利。我们意识中的法律就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怀疑他们,批评他们,说了他们的坏话就是犯罪,罪不可恕。公安局前来逮捕你,逮捕你行为的本身就证明你有罪,不然,你就不会被逮捕。可悲的是,我自己就是这样认为的。
      
       当一个政权把你教育得使你不会对它的正确性有任何怀疑的可能时,你便开始怀疑起你自己。你被抓了,你根本没有想过抓错了,而是竭尽全力从心的角角落落翻出“反动思想”,从生活的饮食起居各个方面搜寻出“犯罪的事实”,以証明他们把你抓对了。老百姓看见公安局逮捕了我,认为我是个反革命,我自己和他们想的一样,也认为自己被抓了,所以我是个反革命。我们被塑造成这样的坯子,被这种畸形的观念武装成一把双刃剑,既能伤害别人,也随时会对自己戳一刀。
      
       “齐家贞,前途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你愿不愿意走坦白从宽的道路。”王文德问我。“愿意”,我嗫嚅地回答。这就是说,我承认自己有罪,愿意坦白,对着自己“戳了一刀”。
      
       “好,那你就老老实实交待吧﹗”他的口气缓和下来,“这个小毛头,如此地不经一击”, 我猜,他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
      
       好像跳进了大海,四下无边,四顾茫然。我脑袋里空空的,罪恶都躲到哪里去了?刚才在监房里欣赏杰作的兴奋被沮丧彻底取代。活了二十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长处,从来不说自己的好话,不说自己聪明,不说自己有抱负,不说自己长得顺眼,不说自己歌唱得好听,不说自己……; 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过错,从来不说自己的坏话,不说自己不争取入团不求上进,不说自己只专不红灰色人生观,不说自己和妈妈顶嘴不做家务,不说自己不爱干净不洗澡,不说自己……。别人夸奖我的好话,我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一丝不留;别人指责我与反动父亲划不清界限,我痛哭三分钟便忘得一干二净。
      
       我好像是个没有心肝没有心思的野人,枉做了二十年女孩子,脸没红过一次,那怕老师当众“刮我胡子”(批评)。我始终怀疑上帝在创造我的时候取错了材料,给了我一个女性的躯壳,却装进了男人的德性。父亲长期在共产党监狱里讨生活,手长袖子短,无法对子女履行严父之责; 母亲为生计为五个子女操劳,终日累得不亦乐乎袖子短手长,也管不了我。我一直活得自由自在,没有人想到过要对上帝的失误来一次矫正。
      
       现在,这一切已经不必。我既不能算女性,也绝不是个男人。我只是一只被王审讯几个牙牙呸就吓得发抖的小兔子。
      
       我要设法交待自己的罪行。
      
       坐在这把小铁椅上的我,吃了一惊,平时伶牙利齿的齐家贞,现在讲话吞吞吐吐,像爬了山喘不过气。而且,第一句,就情不自禁地重覆了长期以来别人强加于我的话︰“我出生于反动阶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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