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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神的眼淚》节选

发布: 2010-6-25 17:51 | 作者: 齐家贞



       我对父亲的冤狱愤愤不平,力主伸冤。我代表五姐弟写了一封信给江华,针对当时海外关系忽然粪土成金的现象说︰“早爱国不如迟爱国(当然,我不敢写上另外两句想说的话──迟爱国不如不爱国,爱国家破人亡),假如父亲四九年离开大陆,既避免了我们一家的灾难,也不会有要求你平反的麻烦,现在回国,还可以享受爱国一家,爱国不分先后的殊荣,一举三得。”
      
       父亲用血泪书写的数公斤重的信和申诉材料,除了花瓶单位“政协”、“侨联”的隔靴搔痒的答复外,没有一封回函,全都惨烈地死在不知哪个角落里了。
      
       一九八零年,父亲被上面点名选做“花瓶”,当了重庆市中区政协委员,这里不乏坐过牢戴过帽挨过整,有海外关系,过去是资本家或者有地位的人,挨了耳光,现在给一粒冰糖。八一年的一天,父亲告诉我,他开会时交了一个提案,我问什么叫提案,他说就是建议,我问你能建议什么,他说建议重审我们的案子,要求平反。“政协”真好,可以为自己的事提建议,我想。
      
       不久,巿中区政协转给父亲一封法院对“提案”的回覆,信曰法院已经立案受理对父亲军统特务一案的重审云云。父亲一看,背了三十多年的黑锅,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军统特务,清风傲骨光明磊落一生的父亲,气得肺都要炸了,拍案而起说:“好,我马上到法院去,要求他们把我这个特务枪毙算了。”我清楚父亲平生最瞧不起最痛恨的就是特务,他曾在特务信上批了“放狗屁”三个字,现在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竟与父亲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气得我也不想活了,我跳起脚说︰“我同你一起去,叫他们把我也枪毙!”
      
       两个不过问政治的人,当上了反革命,我们父女俩一起走过一段非同寻常的漫漫长路,一起被逮捕,一起关看守所,一起在省二监坐长牢,放出来以后一起在一个办公室上班(当时我俩在重庆市工业局电视大学班,分别担任英文、数学辅导老师)。每天早上我俩一起经过“石板坡看守所”,经过当时在看守所里唯一能看到的“自来水公司”的高塔,去电视大学上班,每天傍晚,又一起沿着这两件记忆中难忘的“证物”回家。现在,我俩准备去法院要求一起枪毙,多么地壮美呀﹗
      
       当时是在电大办公室,我们的打算着实把班主任萧老师吓了一大跳,她拿过覆信细细读了一遍,劝住我俩,“军统特务”是指原来的认定,现在是立案重新审理,并非法院还是这样看待。法院没有去,但是洁身自好的人被淋了满身大粪,感觉未必比赴刑场好,“士可杀,不可侮”之谓也。
      
       一九八一年,法院正式受理重审我俩案子后,心急如焚的父亲不计其数的去法院催案,每次去,法院都说太忙叫他耐心等待,都不会忘记问问你女儿现在怎么样。
      
       直到八二年春,区法院才在积案如山的繁忙中腾出手来正式重新审理我们的案子。
      
       父亲的事情显得甚为单纯,第一次坐牢,集体加入国民党,后自动脱党,三个月挂名区分部书记;第二次坐牢更加简单,还是二十年前的“不知道”三个字,法院只叫他去问过两次。
      
       我的事,倒搅得相当复杂了。
      
       负责重审的是市中区法院的孙白亮庭长,他白净的皮肤,端正的五官,正派稳重的举止,温和轻柔的讲话态度使我吃惊,想不到名声恶劣的“公、检、法”机关里,竟有一位气质作风完全不同的法官,我信任与尊重之情油然而生。在这位庭长面前,我完全有勇气讲真话讲人话。
      
       我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本厚厚的,每一页都盖有我的大拇指印,我认帐不迭的口供笔录本。进监之前,我的确放过一些“屁”,打过一些“嗝”,逮捕后,为了迎合黄文德的口胃,放了更多的“屁”,打了更多的“嗝”,现在彻底忘了个干净,想不起这个“潘朵拉”盒子里究竟关了些什么妖魔鬼怪,一时间坐立不安,紧张难耐起来。
      
       孙庭长讲了他的开白场,他说︰“我看了你的档案、你所有的交待,发现里面有许多水份,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除去这些水份,除去不实之词,还历史的本来面目。也许,因为时间太久,有的事情记忆不清,你不必着急,我们一起慢慢清理。”
      
       我不再是一条鞭子下奔命的狗,我以人的资格告诉孙庭长事情的真实经过。他翻着那本记录,不时提一些问题。当他问道︰“你说过你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是吗?”我讲过这句可怕的话吗?为什么要讲?想不起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不胜惊愕,张口无言地望着孙庭长。见我失神慌张的样子,孙庭长和霭地说︰“这样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把你思想发展的脉络清理出来,写一个材料给我。看过材料,我们再谈。”
      
       我写了两份材料,从我刚解放扭秧歌打腰鼓,重庆市第一批加入少年儿童队,带着红领巾慰问志愿军伤病员和父亲抱着椅子跳舞高唱“走,跟着毛泽东走”,我们打心眼里热爱这个繁花似锦的新社会,热爱伟大的共产党毛主席写起,我写初中、高中时因出身不好带给我的压抑和痛苦,我写读高中时我把一切精力都用在读书上,希望考取好大学,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奉献给原子核物理。我写两次去广州,最初和最终的动机都是出国读书,我详述了黄文德对我的逼供、诱供和强加于我的思想罪行。
      
       我写道︰“经过审讯后,我发现‘原来是这样一回事’。不是我自己清楚我是怎样一回事,而是别人告诉我‘你是这样一回事’。至此,我已经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老谋深算,刻骨反动的反革命恶魔了,这不能不使人感到深深的悲哀。”
      
       在写这两份申辩信时,我第一次把屁股坐在“事实”的基础上,认真阅读了我的判决书,并非像二十年前坐在他们指定的“小铁椅”上,背诵判决书上的词句,以便认罪和深挖犯罪根源。
      
       我顺着判决书上写的,用事实一句一句驳斥下去,最后我难以置信,它竟被我驳得一句不剩,换句话说,我一直信以为真的判决书,通篇似是而非,竟没有一句站得住脚。
      
       材料的最后部分,我提到了蒋忠梅,在平反这件事上,我无法不提到她。
      
       母亲逝世的第九天,我在楼梯口理菜,抬头惊奇地发现蒋忠梅和她的女儿站在我面前。蒋姐指着我臂上的黑纱,神情凝重地问我,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从牢里出来后,对于过去的熟友同学老相识,我一律采取不认人的态度,那怕互相面对,也绝不主动打招呼。不是我反目无情,而是耽心对方惧怕我的红疤黑迹分二成给他们,不愿与我接近。但是,如果有人不顾利害得失,主动与我交往,我将热情如故,至死不衰。我爱朋友,我需要友情。
      
       七一年冬,出狱后的一个晚上,我同母亲手挽手外出散步,走到较场口,母亲问我︰“刚才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是谁,你认出来了吗?”我转过身去,见到也是一对手挽手的女人的背影,摇头答道︰“不认识。”母亲说︰“蒋忠梅和她的女儿。”出于上面的理由,我没有喊她们。我在心里对她说︰“蒋忠梅,我对得起你。”现在,她们自己来到我家,我不胜惊喜。
      
       我问蒋忠梅怎么知道我已释放,她说她们每次经过我家窗下,都要抬头朝楼上张望,一直没有看见任何家人,以为我们早已搬走。可是今天,发现我的身影在窗前一晃,决定上楼探看。还有什么话可说,“除去泥沙,留下真金”,这是经过考验的真正朋友,心里好感动。我告诉她们,我母亲病逝的情况,看见泪水在她俩的大眼睛里翻滚。从此,她家便是我周末唯一的去处。
      
       虽然十年前我像打哈哈那么容易对人产生崇拜,十年后有的人已经黯然失色从我面前隐退,有的人只剩下些许余辉,只有蒋忠梅仍然是我最崇拜最亲近的女性。
      
       她们早已从上清寺搬到七星岗四德村,住进一栋一楼一底的房子。房子虽然简陋窄小,但蒋姐只是三口之家,而且独门进出,自成一统,这样的条件在当时已属难得。第一次去她家拜访,我满肚子知心话讲不完。小梅高中毕业独女免于下乡,在家闲耍,坐在一旁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听得出神。我聊得太晚,在那里留宿,她娘俩睡楼下,我睡楼上。第二天清晨,我告诉蒋姐,昨晚我做了个梦,梦中我的床在下沉,下沉的同时,一旁传来蒋妈的声音,她说︰“家贞,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头晚我忙着聊别的,竟忘记讯问蒋妈的情况,蒋姐这才告诉我,蒋妈已在数年前病逝,骨灰就放在楼上床旁的书架上,她生前就是睡我睡的那张床。她们说,我走后,蒋妈老是打听为什么家贞不来了,她一直很挂念我。蒋姐不再是经济户籍,现在是“兰香园糖果点心厂”开票员,我们通过她买到当时市面上很难见到的缺俏货,鱼皮花生、怪味葫豆、松化饼干等。
      
       我成了蒋家的常客,她经常弄一些好吃的饭菜招待我,我则“两个肩头抬张嘴”,不仅大吃大嚼还大发议论,她的家是我无话不说的安全港,我心中的不满和牢骚都在这里发泄。我骂与老师作对的黄帅混帐,骂交白卷的张铁生可耻,我见不得江青在摄影机面前张开大嘴搔首弄姿的鬼样子……。
      
       在她家里,我见到蒋姐刚从苗溪茶场劳改释放,回重庆探亲的弟弟蒋忠泉,他于五八年西藏叛乱时放走两个叛乱头子被判十五年(后获减刑一年),不仅葬送了雅安公安局代理局长的美好前程,而且老婆被逼,揣着肚子里的儿子哭泣着抛弃丈夫爱党而去。他当时同周恩来的机要秘书等共产党内部的高官要员关在一起,离胡风(张光年)关押的地方不远,曾派去替胡风搬家,绝大多数东西是书、书、书。我同忠泉谈话很投机,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喟叹。
      
       蒋姐的大弟蒋忠直,一位正派的高大男人,他在北京煤炭部安全处任职,这次风尘仆仆专程来渝与阔别十四年的弟弟聚面。忠直回北京前,我同蒋家三姐弟加上小梅一起留影纪念,我简直是她家的一个成员了。
      
       这几年好朋友交下来,我发现蒋姐有一些变化,她沉默了许多,也冷漠了许多,我大发感慨或者大放厥词之时,她一般都是静听,不加置评,无论同意还是反对。一次我谈到自然灾害时郑明秀在劳改队伙同其他人一起偷花椒,煮食从大粪里滤出的蛔虫,把一个干部的死婴弄来吃了时,蒋姐冷冷地回答︰“没得这么恼火,我不相信﹗”每次见到她,我都是满腔热情,满心欢喜,而她对我时冷时热,有时似乎没有友情。
      
       蒋忠梅是我出来后第一个主动相认的朋友,是岁月淘汰后留下的真情谊,她使我感到人性中最温暖的一面,我倍加珍惜。对于她的阴阳怪气,我毫不介意,我非常理解她不幸的境遇,二十多岁守活寡,一个人吃力地把女儿养大,现在还是单身,怎么能要求一个活得如此凄苦的女人有好心情,我自己对她真心就够了,不需要她的回报。
      
       后来蒋忠泉释放回重庆,我们常常见面交谈,有时在蒋姐家里,有时在枇杷山公园。公园在山顶,爬了大坡后,我想找地方坐下,他很滑稽,找到坐椅,先要四处转悠,仔细检查树上地下,张望四周的游客,折腾好一阵才就坐。他说他过去是搞公安的,公安局的名堂多得很,使用各种手段比如化装成讨饭的叫化子,装窃听器等监视人,特别对政治上的嫌疑份子,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他问我,想过没有,为什么去广州的事公安局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有人告发。我认为他这样疑神疑鬼的不好,答道︰“纸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不要你猜我,我猜你的。”十多年来,我真的从来没有,至今也不认为有必要去想这个问题。我倒是对忠泉讲的太阳鸟的故事很有兴趣,他说,云南热带有一种鸟,经常撞死在迎面开来的汽车挡风玻璃上,因为牠们误认那是太阳,“太阳鸟”由此得名。蒋忠泉说“鸟类尚且追求光明,不惜一死,何况我们人类。”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蒋忠泉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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