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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神的眼淚》节选

发布: 2010-6-25 17:51 | 作者: 齐家贞



       七五年初春的一天,我在街道工业缝纫机修理组门市埋头做锁边机弯针,当时组上接收旧缝纫机头改装为锁边机的业务,许多零件买不到,靠模具用手工做。
      
       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发问︰“哪个是齐家贞,我要找她。”我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这位陌生人,答道︰“我就是,我不认识你。”他笑了一笑,站在那里不说话,手上拿着一双针织手套。我猜想他是要搞推销,但为什么不找领导?他既然不说明来意,我拾起活路做下去。我负责做绞边机的大小弯针,这两个精致的小东西做出来砂亮之后,像两条弯曲的银丝鱼,纯粹的艺术品,我做得很来劲。
      
       他开始讲话了,靠近我低声说︰“我想单独与你谈谈。”我想了想,然后向组长请了假。
      
       我们沿着解放碑大阳沟一带的邹容路、民族路、民权路几条大街转了又转,他一个人不停地讲,我静静地聆听。第一句话他说︰“请你不要问我的名字,不要问关于我个人的一切,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要问我为什么。总之,不要发问。问,我也不会回答你。”下面是他的讲话:
      
       你的好朋友蒋忠梅,是个为重庆市公安局跑二排(探子,耳目)的。她的丈夫也就是小梅的父亲叫徐培风,解放前是个连级军官。解放初被共产党俘获后释放,给了他一大笔钱,要他带罪立功,负责把当时盘踞在重庆歌乐山一带的国民党残部诱降。这两口子花天酒地把钞票挥霍一空,什么事也没干。那时候的蒋忠梅是很风流的,烫头发、抹口红、穿玻璃丝袜,哪里是现在这副朴素的样子。安公局把徐培风重新逮捕,判刑十五年,发配新疆劳改。不久,蒋忠梅与重庆大学学生崔道卫勾搭成奸,被公安局当场抓获。公安局利用这事要挟她,给她两个选择,要么把丑事公诸于世,当众处理,要么为公安局跑二排,作为交换,这事将永不声张,无人知晓。当时蒋忠梅的丈夫刚走不久,女儿还很小抱在手上,性格孤傲好强,死要面子的蒋忠梅当然不愿意这种偷人赶汉的丢脸事张扬出去,她选择了后者。从此蒋忠梅过着两重身份的日子,公开的名份她是个有正式工作的单身母亲,暗中她接受公安局的指示,为他们刺探所需情报,同时,按月领取酬饷。
      
       多年来,蒋忠梅为公安局干得很认真很卖力,向他们汇报的材料不计其数,我知道的印象最深的有几个,第一件是刚解放不久的王文英、郑克国民党潜伏特务案。郑是王的男朋友,蒋忠梅和王文英是同学,很容易便与王、郑打得火热成为他俩的好友,并且获得了他俩的完全信任。公安局在蒋忠梅的家里逮捕的这对男女,同时也“逮捕”了蒋忠梅,当时,女儿抱在她怀里。王文英和郑克被关进了牢房,蒋忠梅在办公室里同公安人员打扑克。当晚,是她的弟弟蒋忠泉把姐姐和侄女接回家的。很快,王文英和郑克双双在朝天门枪毙,临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由于姐姐为公安局效劳有功,她的两个弟弟也因此沾光,安排了工作,都在公安系统里。蒋忠泉从侦察员到领导干部,到后来的代理公安局局长,年青有为,官运亨通。蒋忠直先在重庆市公安局,后来调去北京煤炭部保卫处任职至今,他俩都知道姐姐蒋忠梅的底细。
      
       第二件事是一个从香港回来的女人,经过蒋忠梅的工作,后来被逮捕判刑,详情我已记不清楚。第三件就是你,用蒋忠梅自己的话说是“一个女学生”。你想想,过去你根本不认识蒋忠梅,她是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在交往的过程中,她对你相当殷勤友好,热情主动。你俩的友谊并无基础,也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为什么发展得这样迅速。之所以你讲过的话,做过的事,和哪些人交往交谈过,公安局无所不知,这都是因为他们派来了蒋忠梅和你做“朋友”,她装做对共产党很不满,博取你的信任,掏出你的心里话,然后向公安局汇报。诸如此类的事情她干了很多。
      
       蒋忠梅为公安跑二排获取了大量好处,不单是经济上的,政治上更是如此。每一次运动她都没有被冲击,即便碰上,公安局也会为她疏通关卡,暗中保护。
      
       她自己在这二重生活的泥坑里越陷越深,还强求她的弟弟蒋忠泉也干此行道。蒋忠泉这次从苗溪放回重庆,他姐姐不给他上户口,借口是“小鬼”蒋小梅的思想工作还没有作通,说她怕劳改过的舅舅影响她今后的前途。但真正的原因是蒋忠梅自己想以不上户口为由,逼使蒋忠泉为公安局跑二排。她认为以蒋忠泉过去做公安工作的经验,他的聪明机智,加上有他坐过牢的经历作掩护,容易得到犯罪分子的信任,因此,跑二排的工作他肯定会干得很出色,将可以有很好的进帐,经济上不会成为她的包袱,政治上,为公安局做事,牌子硬,也不会给她和蒋小梅的今后罩上阴影带来麻烦,一石二鸟,何乐不为。这政治经济的两大好处,便是蒋忠梅干了二十多年“跑二排”营生的支柱。
      
       对于蒋忠梅一厢情愿的安排,蒋忠泉严词拒绝。他提醒蒋忠梅不要忘记,自己的母亲被划为地主,解放初被农民斗得东躲西藏,文革时红卫兵把大字报贴到床上、蚊帐上、米缸上,要把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一个人逼回农村,而且蒋小梅的爸爸,自己的弟弟都被整进监狱。当了反革命家属,为什么还要助纣为虐。蒋忠泉骂他姐姐是“奸细”,他把高尔基的小说《奸细》,封面朝天放在桌子上刺激面前这个真正的奸细。他还指责蒋忠梅靠整人吃饭,连齐家贞这样的年青学生也不手软,简直是伤天害理,没有人性。他问她:“做这种事,你于心何忍呵?”
      
       蒋忠泉告诉他姐姐,五七年前他对共产党一片忠诚,一心为共产主义奉献,但是五七年以后,他感到彻底受骗上当,今天的蒋忠泉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他奉劝蒋忠梅赶快醒悟,回头是岸。蒋忠梅答说她是在当“无名英雄”,为国立功为人民服务,是在做光荣的工作,永不言改。他们在家里针锋相对,发生过数次争吵,蒋忠泉嗓子一粗,蒋忠梅、蒋小梅母女俩便赶紧关门关窗,深怕邻居听去一言半语,了解她的底细(此事小梅也大略知道)。
      
       蒋忠直回重庆后发现姐姐还在干这个行道,也亲自与你这个受害人接触过,觉得这种事太昧良心,曾经同蒋忠泉一起劝她以年纪渐大,身体不好为由,推脱不干,蒋忠梅很不以为然,不予采纳。
      
       蒋忠泉拒绝和姐姐一起“跑二排”,蒋忠梅寸步不让,她把蒋忠泉带到巿公安局一处见她的上司,以为这样会使他回心转意。蒋忠泉那天穿了一件老母亲过去亲手为他缝的土布白衬衫,用这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提醒自已决不动摇,他不碰摆在面前的“大前门”、“红塔山”高级香烟,只抽自已口袋里的“蓝雁牌”劣质烟。蒋忠梅枉费心机,恼羞成怒,不给弟弟上户口,蒋忠泉无法工作挣钱,在家吃受气饭,无奈之下离开重庆,如今下落不明。
      
       蒋忠梅对自己弟弟心黑手狠,对小梅的父亲徐培风也就更不在话下。徐培风满刑后,于六十年代中期从新疆到重庆,辗转找到蒋忠梅,要求见女儿一面,被她无情坚拒,哀求再三,仍不改口,徐培风大失所望,回了新疆。
      
       解放时,蒋忠梅才二十四五岁,为什么一直单身?她交过几个男友,都因为自己暗中的身份,耽心万一暴露,不好向男友交待,同时这种关系又必须向公安局汇报,要他们点头才能发展,困难重重,所以她再也没有嫁人。
      
       齐家贞,我看过你的档案,对你十分了解,你现在继续与蒋忠梅深交,而她仍然在为公安局效劳,你的处境太危险,弄得不好,同样的事情可能再次发生,再次受苦受罪,在监狱里浪费生命,浪费你的聪明才智,实在太可惜。我希望你赶快煞车与蒋忠梅断绝来往,至少在你的心里悬崖勒马。我没有别的动机,只是出于正义,出于同情,我想保护你。
      
       他的话到此为止,讲了两个多小时,声音嘶哑,口干唇裂,我在听一个活生生的故事,像看一场情节曲折的电影,“看”完了,你猜,我回答了什么?
      
       我相信,此时此刻,如果我对你撒谎,你一定认为我是讲的真话;如果我告诉你真话,你肯定认为我在撒谎。但是,我不能歪曲真相,我不能欺骗自己的心。我对他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回答肯定太出乎他的意料,使他震惊,他情不自禁地“哎哟”了一声说︰“善良的姑娘啊,你实在太单纯,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说服你,使你相信。”声音里充满着关切,又有些手足无措,沉思良久之后他说︰“这样,蒋忠梅每个星期四上午十点左右要去公安局一处汇报情况,你知道公安一处在哪里吗?就在临江门路口的市公安局里面,重庆市第四人民医院对门。你提前一点藏在某个地方,就可以看到蒋忠梅准时出现,走近那里的时候,她东张西望,时而还会突然转过身退着走几步,这是在查看有无人跟踪盯哨,你只消去两三次,就能断定我讲的是不是真话。蒋忠梅的伪装很巧妙,很成功,但是我相信真相一定会大白。”
      
       见我无动于衷,他不再多费唇舌,“善自珍重吧,再见﹗”他说,消失在人群中。
      
       我回到我的生活里,这个故事没有在我脑子里多兜一个圈,甚至没有对家里人提起,真的是“说话说话,说了就化”,我照样与蒋忠梅来往,照样说照样做我本来就要说要做的事情。父亲回家后,数次与这位“伟大的女性”相见交谈,他甚至对蒋忠梅有些好感。
      
       直到听了这位陌生人讲的故事一年后的一天……。
      
       出来之后,我数次在街上碰到朱文萱,她每次都热情主动地同我打招呼,我还在生她的气,掉头走开不理睬她。
      
       七六年三月某日,我同父亲弟弟去大田湾广场打球,经过七星岗时,看见对面走着的初中同学黄有元,我没有叫她,谁知第二天她竟找到我家来了。她在贵州山区当医生回重庆探亲,昨晚听她母亲说我已经回家,高兴得要命。她说︰“经过这么大的打击,我以为你对生活已经失去信心,看见你还穿格子花的确良衬衫,说明你没有被击倒。你真行﹗”十五年光阴流逝,不同环境的熏陶并不能在我们之间制造隔阂,我俩仍然一拍即合,无话不讲,与少年时代无异。我们去解放碑商店逛,去大阳沟买菜,冷不防给朱文萱逮了个正着,还是那么热情︰“嘿,你俩个不要跑,非要到我家去耍不可。”她和黄有元是通过我认识的,一直保持着友谊。这次,我真的没有跑脱,看在黄有元的面子上,勉强答应第二天下午去她家“赴宴”。
      
       不愉快的往事很快化解,毕竟我们都是受害人。饭后,朱文萱开门见山向我提问︰“你想过没得,你的事是哪个告的?”又是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想不想答案都是一样,我说︰“不要乱猜,你猜别人,别人还在猜你哩。”朱答︰“嘿,我不怕别人乱猜,我也不乱猜别人,你在里头坐监不晓得,今天,我一定要告诉你。”下面是她讲的话:
      
       我认为蒋忠梅是个跑二排的。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造公检法(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反,从他们内部抄出来了一批黑材料,其中专门有一部分讲到“跑二排”的事情。上面提到这种人主要是遭公安局拿捏到他们的罪错把柄,要挟他们为公安局“跑二排”,以换取对他们的问题保密,不作处理。上面还讲这种人如何伪装成“犯罪者”的好朋友,打入内部掏出机密,向公安局汇报,定期领取薪酬,得到公安局保护。材料上特别提到,当事人被逮捕之后,“跑二排”的如何装成最真心的朋友,前去看望安慰家属,并且送一些钱给他们,以作掩盖。这一点上,我和叶光远(她的丈夫)更加肯定,蒋忠梅是个“跑二排”的。她的行为和上面讲的非常吻合,特别是你遭逮捕后,她去看了你妈妈,还给了你妈十块钱。当时的情况下,你的朋友骇都骇死了,哪个还敢进你的家门,她蒋忠梅有恃无恐,当然不怕。
      
       还有,我遭抓了以后,认为蒋忠梅肯定也遭了,因为自从认识了她,你同她好亲密,对我渐渐疏远,我当时认为你是个吃新鲜饭的人。结果她不但没有遭,我被放出来的第二天,她就打电话给潘大成(一中同学)请他带话给我,她要在文化宫后门见我。怪得很,她啷个晓得我释放了?我又没有出过门,除了去派出所报了个到,除了潘大成,我没有同任何人有过联系。不过,当时我还是想去见她,潘大成叫我莫去,他说情况可疑,莫不是公安局安的磴子(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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