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汉奸

发布: 2009-10-01 22:17 | 作者: 陈昌平



      
       十一
      
       时至今日,以下发生的事情依然有六七个版本。除了李徵确实被处以死刑之外,这些版本之间,彼此冲突之处甚多,有的甚至自相矛盾。对这些版本进行综合、比较,下面发生的场面可能最接近事实的真相。
      
       李徵去临时政府反映情况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从那里出来……若干天之后,为了稳定社会、安定民心,临时政府决定从重、从严、从快地处决一批证据确凿的恶霸汉奸。
      
       第一批共处决三个人。第一个人是满洲国滨江省警察厅厅长薛子国。薛在普兰店当警察署署长期间,曾一次斩杀四名抗联战士,日本战败后,薛带着小老婆和若干细软潜回老家,第二天即被临时政府抓获;再一个是本地的大土匪范大杆子,范祸害乡里,与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队伍均有血仇;最后一个,竟是李徵。
      
       行刑前的晚上,政府特许三个即将“上路”的犯人理发、洗澡,于是理发师老朱得以目睹了临终前的李徵。
      
       李徵跟这两个人一道,关押在原来守备队用来存放弹药的地窖里。为防不测,地窖的外面有三个持枪的士兵,地窖的里面还有三个持枪的士兵。大门加了岗,周边又上了流动哨。老朱进门之前,还被两个士兵上上下下搜了身。
      
       老朱一进地窖,先是感到了一阵潮湿的气息,接着便闻到了一股肉香。他看到地窖里面搭了临时地铺,吊灯下面放着一张炕桌,桌子上摆着两个盆——一盆是香喷喷的白菜猪肉炖粉条子,一盆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这显然是“上路”前的送行饭了。
      
       临时政府显示了人道和大度,除了改善伙食之外,还允诺可以满足每人一个别太过分的要求。于是,薛子国要求见上小老婆一面,范大杆子要求上一坛子本地烧酒,李徵则提出要一支毛笔、一瓶墨汁和一些纸。
      
       临时政府完全满足了前两个人的愿望,但李徵的要求却只能满足一半,时间太晚了,只给李徵找来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大小的白纸。
      
       薛子国是秃顶,只在脑后和两鬓有几片毛发,鼻嘴之间有点稀疏的胡须。范大杆子长发浓须,看样子有几年没剪发了。三个人里,李徵写字,范大杆子喝酒,均拒绝理发。薛子国见完了小老婆就开始哭,范大杆子喝光了一坛子酒后就开始睡,李徵则趴伏在桌子上写字。老朱在给抽抽噎噎的薛子国刮脸剪发时,目光始终瞟着李徵。
      
       他发现李徵先前灰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在灯光下像银丝一样晶莹闪烁。在哭声和鼾声里,李徵把那张白纸仔细地抚平,然后折叠成书本大小,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开始时,他写得很慢,而且持笔的手一直发抖,白发也跟着哆哆嗦嗦,后来顺溜了,依然写得很慢,几乎是一笔一画地写,而且每写一个字都要顿上一顿,然后才写下一个字。老朱不认识字,可是眼力甚好,他看见李徵写得字非常小,蝌蚪一样,而且他也认得李徵的“李”字,他看见白纸上有一连好几个“李”字……
      
       第二天,城子疃跟过节一样,场面盛大而又热烈。前面一排端着刺刀的战士,后面一排端着刺刀的战士,中间是三个五花大绑的犯人,并且还有一条结结实实的麻绳,把他们三个拴连在一起。薛子国早已瘫在地上,这一路上被人连架带拖。薛的背上插着阴阳牌,上书“日伪汉奸”。范大杆子似乎没醒酒,喊了几句头掉了碗大的疤瘌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一个士兵马上把一块抹布捅进他的嘴里。范的背上插着阴阳牌,上书“恶霸土匪”。
      
       比之前两个人,李徵最为反常。他的反常就是他太正常了。他既不似薛子国一样精神崩溃,又不像范大杆子一样愤怒嚣张。就像过年过节去亲戚家串门一样,他步履从容闲定。李徵微驼的背上也插着一个阴阳牌,上书“汉奸特务”。
      
       城子疃的民众几乎倾城而出,大人夹道观看,儿童尾随欢呼。犯人和士兵就像一个高昂的龙头,拖曳着整街的民众向刑场欢乐地蠕动。
      
       刑场就设在关帝庙门外。一大早,本来老朱也要去看热闹的,但是他突然发现昨晚把梳子忘在临时政府了。那可是一把日本产的梳子啊,窄溜溜的,用起来格外顺手。于是他来到地窖,找到了那把梳子。这时,老朱想起了李徵趴伏在这里写字的样子,他琢磨着李徵应该在上面留点临终遗言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也沾点亲啊,老朱感叹道,他找到那张纸。
      
       那张纸折叠成书本大小,老朱徐徐展开,他惊奇地发现一张好端端的大白纸竟然让李徵写满了蝌蚪大小的文字,而且还是字挤着字、字压着字、字上有字、字下有字。整个一张纸,让李徵写得昏天黑地,竟然找不出一个囫囵的汉字。整个纸张湿乎乎地蓄满了墨汁,好像是刚刚写完,现在也没干透,沾了老朱一手黑墨……老朱用指尖把纸张翻转过来,反面也同样是昏天黑地,使劲儿辨认,倒是勉强发现几个偏旁部首。老朱不识字,但他知道汉字的大体形状,知道偏旁部首说不出完整的意思。他捏着这张软溻溻的黑纸,想起李徵的一头银发,老朱怜悯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远远的,镇西关帝庙方向,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枪响,跟着就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以至于整个城子疃的地皮儿都在嗡嗡地颤抖……老朱扔下手里的黑纸,出去看热闹去了。
      
       后记
      
       我一直怀疑李徵当年被杀的真相。为了解这段历史,2002年冬天,我查找了县志。县志里,确有城子疃在1945年秋天镇压大汉奸薛子国和惯匪范显奎的记载,却只字没提李徵。
      
       1984年,时隔半个多世纪,县里重修县志。县志办找到了当年的理发师、当时已是百岁老人的老朱,了解汉奸李徵的事情。应该说,县志办可能掌握了一些当年的历史,但是在我查找的县志里,却没有这方面一丝一毫的记载。寻访相关人士,也已物是人非,连城子疃也早在1965年就更名为城子坦了。
      
       倒是老朱的儿子、现在的老朱提供了一种说法。他说李家的一个后人,当时在北京平反了,上面的人跟县里打招呼了,于是县里叮嘱县志办把李徵这一段事情抹去。老朱说,这个后人可能回来过,93年和95年的清明节,他都在李徵老伴儿的墓前,看到过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老人穿着中山装,不是本地人。
      
       2002年冬—2003年春 大连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