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城子疃开始了连续的翻天覆地。
日本人一走，城子疃商会就张罗着成立了地方治安维持会。8月24日，轰轰隆隆的坦克来了，城子疃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铁家伙。坦克里下来了苏联红军，城子疃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鼻子。几天后，共产党的东北民主联军来了，宣布维持会是反动组织。又过几天，国民党的新六军来了……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苏联红军两边不得罪，于是，一场争夺城子疃的斗争在李徵大醉不醒的时候就已经展开了。
李徵不知道怎么跟田中分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大醉一场就是大病一场，几天后，就在田中带着古玩字画包括李徵的书法，像从前的货物一样坐着大船回到他的祖国时，李徵依旧醉着，抱着空空的肚子，躺着城子疃坚硬的土炕上，面对着记忆里的一大片空白。这片空白就像一个陷阱，只是李徵不知道陷阱里装着什么。李徵躺在酒后的昏沉与疲惫里，不断地追问：我怎么醉了？我为什么醉了？我和谁醉了？
李徵看了看日历牌，1945年8月19日，星期天——怎么大靴子没来呢？这个念头一跳，立刻撬动了他木然板结的神经——噢，战争结束啦，日本鬼子跑啦，城子疃解放啦。
他一段一段地想起来了，是和田中一起喝的酒——而且他还称呼田中小田来着，是在据点里喝的，是在田中那里知道日本战败消息的，知道战败消息以后就开始喝酒，而且是高度的烧酒，这顿酒喝得高兴啊，高兴得把印章都慷慨相赠了——那可是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私章啊……最后一定是喝大了，因为他怎么回的家，自己全然记不得了。但是，李徵相信自己是城子疃最早知道日本投降的人，所以他是城子疃最快乐的人，而且这一快乐，就是大醉几天啊。
可是，李徵却总觉得遗漏了点东西，这点东西既拽着他又硌着他，让他的快乐既有后顾之忧又如鲠在喉。他慢慢地清理这几天的事情，他感到这件事和据点、田中有点关系。他把那天晚上和田中一起喝酒的前后经过细细地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回忆就像一条失去方向的河流，在昏昏沉沉的大脑里左冲右突地寻找记忆的河床。在多少次的自责和回忆之后，河流猛然之间陡立起来，如同棍子一样抽向李徵，他感到浑身的血液从脚下喷涌而上——鹿门居士不就是米芾吗？！
国宝啊！李徵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心里狠狠地说，该打！鹿门居士——那不是米芾先生的字号吗？！二王开路、颜筋柳骨、颠张狂素、苏黄米蔡……李徵啊李徵你真是有眼无珠啊！只想着嘲弄田中了，却眼睁睁地让一幅米芾大师的手迹从自己的手下溜走啦……一整天，李徵急速地陷入了更深的难过与自责，就像自己身上的肉被人硬生生地挖走了一块。
李徵一边谴责自己数典忘祖，一边希望那是一幅赝品，可是，他又控制不住地质问自己：若是真迹呢？若不是真迹又怎能让自己如此魂牵梦绕……不行！田中那里有中国的国宝，不能让他带回日本。
李徵决定去临时政府反映情况，抢救国宝。
烧成半截的炮楼子，脏不啦叽地呆在那儿，像遗弃的半截烟头。原来守备队的驻地，现在成了临时政府和驻军的办公场所。临街的瓦房，挂着临时政府的简易木牌。李徵觉得有点别扭，好在原来的墙上的标语被涂掉了，上面更大更粗地写着“欢迎苏联红军 庆祝大连解放”的标语，明确无误地宣告改朝换代啦。
门口站着背枪的哨兵。李徵说明来意，哨兵便把他领进院里。走着走着，李徵发觉自己被带到了一件大瓦房跟前——这是原来田中敬治办公的那件大瓦房啊。
“这是我们团长。”哨兵介绍了一位高大汉子。
团长魁梧健壮，粗眉大眼，像一堵结实的山墙，虽然穿着一件粗布的白衬衫，敞着领口，却掩不住一身强烈的军人气质。李徵想知道团长是国民党新六军的，还是共产党的东北民主联军的，但又不好轻率开口。他看到团长锁骨下方有一条一寸多长的疤痕，紫色的，像一张紧闭的嘴，让人顿生敬意。
“敢问先生贵姓啊？”团长问道。
“免贵姓李，木子李，魏徵的徵——李徵。”
“哦——久仰久仰，俺正想登门拜访你呢。”
“惭愧，惭愧。”李徵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敢问团长贵姓啊？”
“我姓秦，秦桧的秦。”秦团长摇着一把扇子，回答得很爽快。到底是一介武夫啊，李徵叹道，他不知道秦始皇吗。
“听团长的口音，是胶东人啊。”李徵的母亲是山东烟台人，听着团长一口地道的山东口音，顿觉宾至如归，尤其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团长的右上兜，还整整齐齐地别了两支钢笔。
“俺是山东牟平人。”秦团长话语铿锵。
“我们是正经老乡呢。”李徵喜滋滋地说。
“对，是老乡。”秦团长客气地说，但是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李徵打消了继续攀谈的念头，琢磨着怎么开口反映国宝的情况。
“听说你老是咱们这一方的秀才啊，写得一手好字，俺一个大老粗，很想跟你学习学习啊。”秦团长憨厚地说。
“哪里哪里，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啊。”考虑到秦团长刚才提到秦桧了，李徵怕他产生误解，又说，“收复河山，安定社稷，靠得还是你们的枪杆子。”
“都说先生字写得好，你露两手，俺看看。”秦团长指了指桌子。桌子是田中用过的大写字台，只是台面上没有了笔墨纸砚什么的。
“没有准备啊。”
“我已经准备好了。”秦团长从抽屉里摸出笔墨。
笔是一支秃笔，笔头塌烂；纸也不是宣纸，是几张简便的公文纸……这是存心考我啊，李徵暗自思忖，提着笔问：“那我就在团长面前现个丑吧，团长喜欢什么风格的词儿啊？”
“先生你看呢？”
李徵想了一下，道：“拔剑平四海，横戈却万夫？”
秦团长摇了一下头。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秦团长又摇了一下头。
“……厚德载物？宁静致远？高瞻远瞩？”李徵一连说了几个句子。
秦团长又连连摇了摇头，说：“你就写写自己的名字吧。”
这叫什么书法，李徵顿时不悦，抬起的手欲放又止，考虑到团长是浴血奋战的抗日军人，心说，我就露一手让你瞧瞧吧。
李徵捋了捋头发，平心静气，运笔悬腕，在一张公文纸上电光石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秦团长探过头，看了看，砸巴了一下嘴，然后抬起头，问：“这是什么写法？”
“这是草书。”
“你还会几种写法呢？”
李徵沉吟片刻，又拿过一张公文纸，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字，指点着说：“这是行书。”
接着，他又拿过一张公文纸，穿针引线地写下两个字，指点着说：“这是篆书。”
接着，他又拿过一张公文纸，抑扬顿挫地写下两个字，指点着说：“这是隶书。”
接着，他又拿过一张公文纸，大刀阔斧地写下两个字，指点着说：“这是魏碑。”
接着，他又拿过一张公文纸，四平八稳地写下两个字，指点着说：“这是楷书。”
李徵啪地把毛笔放下，一拱手：“见笑，见笑。”
秦团长却没笑，李徵写的五张公文纸有一排列开来，又从桌上的皮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翻开，端详了一下，又拿过公文纸，注视着上面李徵的手迹。公文纸上面，写着一排各式各样的“李徵”，有站有立，有跑有跳。
秦团长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李徵，说：“唔，有样东西，给你看一看。”
文件夹脏兮兮的，封面上有着明显的烟熏火燎的痕迹，依稀可见上面印着“大日本帝国关东州警察署公文书”，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戳印，戳印里是“绝密”两个字。李徵知道这应该是日本人的东西，但是他不知道秦团长给他看这个干什么。
“翻开看看吧。”秦团长说。
李徵掀开半页，看见里面有几页纸张，而且是日文，就把文件夹推还秦团长：“我不会日本话。”
“哎，你老人家帮帮忙嘛。”秦团长掀开其中一页，用手小心地抚平，放在李徵刚才写的名字旁边。李徵一看，团长摊开的页尾部分，赫然写着“李徵”两个毛笔字，工整的颜体，红枣大小，而且在“李徵”旁边，又有一方阴文的“李徵之印”的印章，方正鲜红——那不是自己赠送田中的印章吗？！
“你看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秦团长指了指李徵自己写的楷体名字，又指指署名的“李徵”。
一样颜体，仅仅大小相异，像是自己的手迹……可是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呢？李徵纳闷了，他凑到这两个字眼前，先是比了比，然后与“李徵”脸对脸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不是我的签名。”
“怎么会不是呢？”
李徵点着‘徵’字上面的“山”，说：
“这一横不应方起圆收，所以不是我的签名。”
“你再看看，这是谁的签名？”秦团长翻开下一页。
李徵看去，公文书的下一页上，有着“田中敬治”的签名，虽是钢笔的签字，结构上却颇有颜体味道。在签字下面，有着一枚刻着“田中”两个字的阳文印章，雅致秀气。李徵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和田中的签字、印章在一本公文书里。
“你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吗？”
李徵盯着他，缓慢地摇摇头。
“我可以让你知道。”秦团长脸一沉，冲外面吼了一嗓子，“把翻译带进来。”
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因为慌张，被门槛拌了一下，扑通一下摔在地上，然后呲牙裂嘴地站起来，冲着秦团长大声地“报告”。
虽然来人侧对着李徵，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大靴子。大靴子没穿大靴子，却穿了一件不合体的军装，跟哨兵身上的颜色差不多。
秦团长用扇子指指文件夹，说：“你把内容再翻译一遍。”
“是。”大靴子捧起文件夹，一字一字地大声念道：
高级嘱托档案
姓名：李徵，男，生于同治十一年（1885年9月18日），已婚。
家庭成员：妻子王翰香，儿子李思贤。
家庭住址：关东州貔子窝民政署城子疃会。
职务：政治嘱托。
介绍人：田中敬治，男，生于大正元年（1912年12月26日），已婚。
家庭成员：妻子樱庭美枝子，儿子田中雅子，女儿田中姬子。
家庭住址：日本国石川县金泽市秋月町3-25。
现任关东州警备司令部城子疃守备队队长。
本人李徵自愿加入大日本帝国关东州警察署特高课，自愿遵守组织纪律，履行组织义务，执行组织决定，保守组织机密，积极工作，为大东亚圣战竭智尽忠，鞠躬尽瘁。
…………
宣誓人：李徵，昭和20年3月4日。
介绍人：田中敬治，昭和20年3月4日。
大靴子磕磕拌拌地念着文件的同时，秦团长一直乜斜着李徵。大靴子向秦团长补充道：“文件后面，还有李徵加入特高课的申请、工作业绩，以及介绍人的评语……”
“政治嘱托？我是政治嘱托？什么是政治嘱托？”虽然一下子还不明白“政治嘱托”的确切含义，但是李徵还是感到此事非同寻常。
“政治嘱托就是汉奸，就是特务！”秦团长把扇子往桌子上使劲儿一拍。
“这是造谣诬陷！”李徵的声音有点儿抖动了。
“俺先告诉你，这个文件夹是怎么来的吧。”秦团长一字一板地说，“日本鬼子撤退前，烧毁了大量的绝密文件，这是我们的人，冒着生命危险，从敌人的火堆里抢救出来的。”
“这不是我的签字！”李徵努力在梳理这件事情的来笼去脉。
“铁证如山！不是你的字，会是谁的字？！”
“这是田中的字，是田中假冒的。”他突然明白了。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田中假冒的？”
“那田中的字是我教的，他的执笔方法我熟悉。”
“哦，你这是不打自招嘛。”秦团长揶揄道，又敲敲李徵的印章，“你怎么解释这个印章？这个印章也是假冒的？”
“这是我的……可是我不知道上面什么内容。”
“哪你为什么在上面签名、盖印？”
“印章让我送给田中了。”李徵低声说，他现在觉得那一天确实是喝多了。
秦团长呼地站起来，把扇子啪地一摔，指斥李徵：“你说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还亏了你是个读书人，我们在前线流血牺牲，把头别在裤腰上在跟小鬼子干，你在这里教鬼子写字，又是送礼又是题诗做画的，你说你不是汉奸是什么？！你当汉奸当特务，这是铁证如山！”
李徵觉得自己已经给逼进一个死地，他必须为自己辩护了：
“我跟日本人也有仇啊，我的女儿死了，老婆彪了，儿子走了，我的工作也没有了，这些或多或少都跟日本人有关系，我能不恨日本人吗？……不错，我是教鬼子写字了，可那是被迫的，而且我教的是咱们中国字。日本人要亡我们的国，也要亡我们的汉字啊，所以说讲中国书法，不说是抗日，也不能说是汉奸卖国啊！再说了，我讲授的是咱们的传统文化，我让他学习的是咱们的国粹——我让他学习颜体，教他体味圣贤的气节；我让他临写《爱莲说》，教他感受做人的道理。你可别笑，这汉字你看着小，可一撇一捺里，渗透的可都是做人的道理……我佩服你们抗枪拿炮的，用真家伙跟小鬼子干，我不行了，我年龄大了，可我李徵读了一辈子的书，我有知识，我有良心，我是在用自己特殊的方式为抗战出力啊！”
“哦，这么说，这个人还是抗日英雄啊？”秦团长冲大靴子打趣地说，随即哈哈大笑。旁边的大靴子也跟着笑。
“这才是真正的汉奸！”李徵指斥大靴子。
“是不是汉奸不是你说的，这个崔什么早就为我们收集情报了，经过我们的教育，开始有立功表现了。”秦团长威严地看着大靴子。
“我一定接受教育，认真改造。”大靴子感激得连连点头。
秦团长目光炯炯，直视李徵，咬牙切齿地说：
“为了掩盖你做汉奸的真相，你们精心设计谋划，每一次都要有专人押送，还上着刺刀，跟他妈演戏一样，整得像个民族英雄一样大义凛然，岂不知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狗命！从今年3月4日开始，一直到今年8月15日，才短短的165天的时间里，你前前后后一共去了据点22次——第一次还是坐着鬼子的轿子去的，对不对？！最为恶劣的是，直到8月15日，日本鬼子已经宣布投降了，你还跟他们勾结在一起，为你的日本主子送行，又是写字又是喝酒，一直整到天亮……人证物证俱在，你就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狗汉奸！”
屋子里静得难受，秦团长从这里感到力量的弥漫和延伸，而李徵则突然有了一种要被淹没和吞噬的感觉。
“有啦，有啦。”李徵猛然高声喊道，“有人证明我不是汉奸！”
“谁啊？”
“小三子！”
“小三子？”
“对！小三子是山上的，我向他提供过抗日情报。”
“小三子是谁？”
“小三子是我外甥，我是他舅舅，亲舅舅哩。”李徵觉得可以松口气了。
“他是哪一部分的？”
“他……”
“他叫什么名字？”
李徵一下子愣住了，是啊，小三子叫什么名字呢？怎么突然之间，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的名字还是自己起的呢……李徵觉得汗水呼啦一下子涌上额头。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他妈叫李毓，是我的亲姐姐啊……小三子叫什么来着了?什么来着了？”
大靴子凑到秦团长跟前，向他耳语了几声。
“小三子这个名字是你叫的吗？”秦团长大声呵斥道，“我告诉你吧，他叫张、友、梅！”
李徵赶忙说：“对对对，小三子叫张友梅，他的名字还是我这个舅舅给起的呢，小三子兄妹三个，我按照岁寒三友的意思，分别取了友松、友竹和友梅三个名字，意思是希望……”
秦团长一挥手，打断了李徵的话：“虽然我和张友梅分属不同的阵营，但是我敬重他是一条抗日的汉子，可惜他年纪轻轻就为国捐躯了……”
“啊，小三子……死啦？！”
“怎么，亲舅舅的都不知道啊？”秦团长讥讽道，“下一次，找个喘气儿的人来做证吧。”
“有喘气儿的，可是眼瞎！”
“婢养的！”秦团长断喝，“张烈士在天之灵，也饶不了你这个狗汉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