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汉奸

发布: 2009-10-01 22:17 | 作者: 陈昌平



       一
       
       1945年,大连是日本的殖民地,叫关东州。
      
       距离大连东北方向一百多公里处,有一座毗邻黄海的小镇,叫城子疃。
      
       以镇中大街为界,北边是满洲国,南边是关东州。城子疃既是一处建岗设卡的所谓边境口岸,又是一处位置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从金城铁路(金州——城子疃)和丹普公路(丹东——普兰店)运来的物资,常年堆聚在城子疃码头。码头不大,能停泊三十至五十吨的帆船数十艘,常年输出大豆、苞米和盐。马拉人扛,日本人慢慢地把码头上一山一山的物资搬到帆船上,运到大连,再倒腾到大轮船上,运回他们的祖国。小小的城子疃码头如同一个锋利的针头,深深地扎进东北的肌肉里,吸吮着黑土地里的精华和养分。
      
       一支隶属于关东州警备司令部的守备队就驻扎在镇东的码头旁边。
      
       清晨,上任不久的城子疃守备队队长田中敬治来到了镇中大街。
      
       田中中等身材,白皙的面孔上架着一付茶色近视眼镜,穿着一身上白下灰的粗布和服,脚下踏着一双从老家带来的木屐,显得休闲而又亲和。大街是青石路面,木屐在上面发出有节奏的嘎噔声响,显出一股卓尔不群的清脆。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是两个士兵和翻译崔长德。田中示意他们离自己远点,他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和装束,不该跟刺刀、军服什么的混在一起。
      
       如果把城子疃比做一个人,那么横贯全镇的镇中大街就是城子疃的脊梁了。镇中大街的两旁,是一些饭点绸庄当铺杂货店和临时的地摊什么的。今天是1945年2月25日,阴历正月十三,星期天,距正月十五元宵节还有两天,大街上人头攒动,商贩的吆喝声和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使得平日冷冷清清的镇中大街,似乎有了点儿繁荣太平的意思。田中上任不久就发现,这个小镇就像一个久病卧床的病人,只有在节假日和赶集的日子里,脸上才有点血色,浑身上下也显出些许的活力。眼前的景象,让这位城子疃的最高长官十分欣然和舒服。
      
       可是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了。田中的出现,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塞进冰水里,刚才还是熙熙攘攘的大街瞬间开始凝固,喧嚣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冷却下来……田中周围的人都在避让和躲闪,不远处的人则站在原地,身体蜷缩在臃肿的冬装里,默默地注视着一身和服、笑容满面的田中。
      
       田中从周围人的眼里看到了敬畏和冷漠,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但是他的脸上依然保持住微笑。他冲着周围的人,不断地用汉语打着招呼,说着你好你们好,甚至,他还学着本地人打招呼的样子说,你吃了吗……田中有着一般日本人不具备的语言优势,他能说一口相当不错的汉语。
      
       待他来到大街尽头的茶馆,已经全然没有了起初的心情。茶馆的掌柜亲热地招呼田中,又亲自端茶倒水,都没有拂去他心头淡淡的不快。茶馆里生着炉子,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烟味儿。田中不习惯这股味道,便缓缓地站起身,来到窗口,推开窗户,面色沉郁地望着外面重新热闹起来的街市。
      
       就在这时,田中看到了一个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茶馆对面是一家药铺。药铺的门口挂着一幅宽大的楹联。田中看不清,身子往外面探探,还是看不清,往上扶了扶眼镜,依旧看不清。田中一转身,嘎噔嘎噔下了楼,来到了药铺门口。
      
       楹联刻在厚重的木版上,上联是“共济同舟只求人少病”,下联是“相和仁术不滤药生尘”。楹联是草书写就的,黑底绿字,因为风吹雨打,油漆有些剥落。田中努力辨认着,虽然有的笔画已经不太清晰了,但是他仍然觉得这些字写得欢畅洒脱。
      
       “太君,你要是喜欢,咱跟药铺打个招呼,拿走就是了。”紧随其后的翻译崔长德说。
      
       田中没有理会,仍旧上下欣赏着,瞪大眼睛看着作者的落款,问:“这是李什么?”
      
       崔长德瞟了一眼,说:“这是李徵。”
      
       “这个李徵是哪一年代的人?”
      
       “什么哪个年代的,写字的人还活着呢,就在镇上。”崔长德赶忙说。
      
       “哦。”田中转过头,惊喜地看着他。
      
       “这个李徵,以前是个教书的,是城子疃最有学问的人啦。”
      
       田中啪地一拍崔长德的肩膀:“走,带我去拜访拜访这位李徵先生。”
      
       二
      
       崔长德把田中引领到李家门前。
      
       这是北方常见的一座四合院,只是这家的大门有些特别。门头比一般的院门要高大和厚重许多,油漆斑驳的门板上有着成排的鸡蛋大小的门钉,中央还有一对锈蚀的兽面门环,其中一个铁环已脱落,门框的横木上隐约可见花瓣形的门簪。门枕石上雕着两头威武的狮子,只是左边的雄狮足下的绣球少了半边,右边母狮凸出的眼球没了。左右门框上贴着一幅对联,上联是“岁寒三友骨如铁”,下联是“眉寿百年德是金”。从这幅对联褪色的程度,便知道这不是今年的新联。只是眼前这幅跟药铺的相比,一看就是一个人的手笔,只不过眼前的这幅写得更随意,也更生动。
      
       崔长德用拳头咚咚咚地擂响大门。
      
       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吱嘎嘎地敞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半个身子。女人面色灰黄,扎着整整齐齐的髻,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右开襟半大棉褂。女人似乎眼神不好,小心翼翼地把扶着门框,手里还攥着一个围裙。
      
       “我是崔长德。”崔长德大声道。
      
       女人的双眼急速地眨巴了两下,围裙掉在地上。
      
       崔长德侧过身,正准备介绍田中。田中一伸手,把他拨弄到旁边,然后弯腰捡起围裙,放到女人的手里,温和地说:“我是田中敬治,敬仰李先生的书法,特来贵府拜访。”
      
       女人侧起脸,田中看到她的右眼里有一层灰白的云翳。
      
       “请等一下。”女人摸摸索索地退了回去,随手把大门虚掩上。
      
       崔长德抬腿就要进门,田中又拨弄了他一下。田中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意思却十分明显。
      
       “这是李徵的老婆子。”崔长德尴尬地说,“是个膘子,脑子有毛病,眼睛也不好使。”膘子是本地人对精神病人的一种贬称。
      
       “哦,看不出来嘛。”
      
       “一阵一阵的,半膘儿。”
      
       墙角残留着污浊的雪迹。大街对过蹲着两个晒太阳的老人,缩头缩脑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隔了一会儿,女人出来了,低垂着眼睛说:“李先生吃过药,刚躺下,他睡前吩咐过,不得打扰他。”
      
       崔长德一听,鼻子一哼,正想发作……田中趋前一步,哈哈腰,温和地说:“那么,请你转告李徵先生,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拜访他。”
      
       第二天上午,田中依旧穿着和服,只身一人来到了李家门口。
      
       田中意外地发现崔长德站在李家门口。崔长德笑着说:“这个李徵不太好说话,我怕太君……嘿嘿。”
      
       “崔,你真是一个好人。”田中赞赏道。
      
       “这个李徵,驴得很,要不你先回去歇着,我把他带到守备队……”
      
       “不。”田中一口回绝,并且兴奋地搓着手,“来中国之前,我就有一个愿望,要结识一位中国的书法家,没想到,在小小的城子疃……哈。”
      
       “是啊,是啊,这个李徵就是一个大书法家,奉天和大连的好多商铺都有他的题字儿呢。”崔长德附和着。
      
       崔长德当当当地敲门,过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崔长德又一次敲门,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嘎一声响了,一点一点地开了一道小缝儿,里面是女人灰白的眼神。女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直直地看着前方,很快地说:“李先生病了,今天不能会客。”说罢,径自关上了大门,并在里面咣当一声插上门闩。
      
       田中的脸一下子红了,冲着斑驳的门板,怔住了。这时,崔长德高声骂道:“李徵你别有眼不识泰山……”
      
       田中赶忙伸出手,制止了他。其实,田中注意到昨天女人对崔长德的反应,所以今天只身前来。可崔长德继续骂着:“这个李徵,太不老实了,又臭又硬……”
      
       田中板起脸,对崔长德严厉地说:“不许这么说,我是客人,他是主人,客随主便嘛。”
      
       田中环顾四下,街头有几个老头蹲在墙跟儿唠嗑,不远处,大街中央有一只干瘦的鸡在没精打采地溜达。
      
       田中不生气,他非但不生气,他甚至还有点窃喜呢。我要让全城子疃的老百姓都知道,我田中敬治为了拜访一个中国的读书人,一个本地最有学问的先生,像你们敬仰的诸葛亮一样,开始“三顾茅庐”啦。
      
       第三天,冬日阴郁模糊,但田中的心情依然不错。因为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他的手里多了一件东西。这是一包用油纸包裹的礼物——远近闻名的共庆园炸元宵。在去李家之前,田中已经对自己说了,如果今天还是见不到李徵,那他明天还去。
      
       田中用拇指跟食指捏起门环,一下一下地扣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面依然寂静无声,以至于田中开始怀疑李家今天是不是没人了。这时,门后面传来了扑咚扑咚的脚步声,吱嘎一声,大门豁然敞开,一个身影站在大开的门里。门洞里暗暗的,尽头隐约可见彩色影壁。田中定了定神,才把这个瘦长的身形从幽暗的门洞里分离出来。田中站在台阶下面,向上仰视。他看到了一双细长的眼睛,那里即没有热情,也没有惊讶。
      
       “我就是李徵。”幽暗的门洞里传来了这样一句话,像是从地下透出的声音。
      
       田中看不清李徵的嘴动,却感到了对方的戒心。田中点头致意:“我是田中敬治,敬仰李先生的书法,今日特地前来拜访。”
      
       瘦长的身形一动不动,从门洞里传来了不急不缓的声音:“自古民不与官争、不与兵斗。我不过是一介闭门养病的老朽,何劳在下反复登门?”
      
       李徵直直地堵在门口,并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这时,田中看到了一张灰黄干燥的长脸,双颊深入,两颧高耸,两鬓灰白,留着本地人少见的分头,脸上布满皱纹,却没有任何表情,身材高大,略微驼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袍,两只手拢在袖筒里,直直地俯视着台阶下面的田中。
      
       终于见到诸葛亮了,却没有预期的那么喜悦,倒是有一点淡淡的怅惘,田中坦然地拍拍身上的和服,说:“我现在不是兵,也不是官,我既没有带兵器,也没有带随从。我只是想和一个中国读书人交流交流,你让我站在门口,这不是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吧。”
      
       踌躇了一下,李徵侧了侧身,做出了请进的意思。
      
       一进门是一面砖瓦影壁,琉璃贴面,用兽纹和植物花卉作的装饰……这些都是田中喜欢的中国民俗。田中的脚趾在白袜子里欢快地翘动。虽然身为帝国军人,但是田中从来就不喜欢与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夫为伍,他向来推崇中国人的那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古训。比如今天,他就是通过自己的德行而不是皮靴和刺刀,进入到这座院子里的。他的心里涌动一股温情,只是这股温情只维持了七八步的距离。
      
       田中没有想到,从前门和影壁看,这应该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四合院,而现在他看到的场景竟是如此的局促和寒碜。显然,李家只保留了这座大四合院的正门和前院的两间厢房,更大的内院则属于了他人。屋檐下垂挂着细长的冰溜子,像一排闪亮的刺刀。窗户下面堆放着一小垛半湿半干的树枝。屋子里的陈设简陋而又洁净,弥漫着一股浓重而怪异的中药味。田中见过的女人盘缩在炕上,闭着眼睛哼哼着什么歌曲。前两天,她的谈吐还与常人无异,而今天则明显失常了。
      
       女人侧扬着脸,问:“是小贤吗?”
      
       “不是小贤。”李徵回答。
      
       “你可回来了,妈妈想你啊。”女人依就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话。
      
       田中注意到李徵忧伤地看着他的女人,脸上的皱纹显得更乱更深了。田中坐在炕沿儿上,顺手摸了摸炕头,炕头像铁一样冰凉。屋子里比外面还冷,田中问:“怎么没生火啊?”
      
       “我们不觉得冷。”李徵抢着说。
      
       “孩子,拿什么生火啊?”炕上的女人感叹着,突然身子一挺,问:“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这话问得突兀,李徵摸不着头脑。田中却恭敬地站起来,双手捧着炸元宵,说:“今天是元宵节,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李徵正想拦阻,女人却一伸手接过来,哗啦一下扯开油纸包装,抓起一个元宵,一下子塞进嘴里,咕唧咕唧地嚼了起来。在物资极度匮乏的1945年,元宵是绝对稀罕的东西。
      
       “这是共庆园的元宵吧?”女人充满喜悦地说,接着更大声音地咀嚼起来。
      
       才吃了一个,女人忽然停了下来,把剩下的元宵包了起来,嘟囔道:“留点给孩子吃。”
      
       “好,留给孩子吃。”李徵低垂着眼皮,满脸的羞臊,连脖颈都红胀了。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必须顺着她的话说。
      
       “听说李先生也在奉天生活过?”田中似乎看出了李徵的窘迫。
      
       “那是从前的事儿了。老朽了,回家养老,想清净一下……”李徵说到这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黑发间蓬动着缕缕白发。
      
       “我也在奉天生活过,我在那里学的汉语……我们是殊路同归啊。”
      
       李徵知道田中想要表达什么,但他懒得纠正他。一时间,李徵和田中静默无语,只有炕上的女人旁若无人地哼着什么小曲。
      
       “我想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做客。”田中向李徵发出了邀请。
      
       “我老了,腰不好,走不了路……”李徵捶捶腰,兀自坐了下来。
      
       “我有办法,我有办法。”田中连声说。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