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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奸

发布: 2009-10-01 22:17 | 作者: 陈昌平



      
       六
      
       李徵知道田中的确是喜爱中国书法,但他不相信田中会持之以恒。几个月的时间里,李徵有意把书法讲得既玄妙深奥而又冷僻生涩,并且一直要求田中一百个撇一百个捺地练习,刻意在田中面前垒起层层高墙挖出道道壕沟。他在等待田中的倦怠和放弃,他相信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这样的结果非但没有到来,到是另外一件事情的发生,使得李徵决定认真地向田中讲授书法。
      
       守备队的一匹战马受了惊吓,窜进了镇西老耿家的苞米地里。农民拿庄稼当自己家的老人一样伺候,又赶上苞米眼瞅着拔穗,老耿急眼了,抡起锄头就打,结果在马屁股上划了一道血痕。这日本战马比本地耕地拉磨的骡马,要高出一个头来。日本人生得大多矮小,可骑上高大的战马,就陡然高耸威风起来。这匹战马是一个曹长的坐骑,曹长一看战马伤了,当即用马鞭把老耿抽了一顿,然后把他绑上,拖到了守备队,捆在门口示众。老耿的母亲和老婆吓得跑到守备队门口,跪地求情,招来了不少老百姓围观。这场面让李徵看见了,讲课前,他把这件事跟田中讲了。
      
       田中没有说话,径直来到了守备队门口。
      
       李徵站在窗前,透过贴着米字纸条的玻璃,看见门口的人群闪出一条通道,田中快步来到曹长和老耿旁边。田中先是粗声大气地跟曹长说了一通日语,然后亲手解下了老耿身上的绳索。
      
       “马踩了你的庄稼,马错了;你打了皇军的战马,你错了;这个太君打了你,这个太君错了。你们三个都错了。”田中对鼻青脸肿的老耿说,“如果你不打战马,而是到我这里告状,我会赔偿你的庄稼——加倍地赔偿你的庄稼,但是,你打伤了皇军的战马,所以我就不能赔偿你啦。现在是这个太君又打伤了你。他是马的主人,本来他是受害者,但是他打了你,他就不是受害者了。”
      
       “因为我是他的长官,我也有责任,所以,我向你道歉。”田中说着,向老耿深深鞠了一躬。
      
       直起身后,他抓过老耿的胳膊,把他拖到曹长面前:“他打了你,你也应该打他。现在我请你,打他一个耳光。”
      
       “那哪成,那哪成……”老耿急得直拽胳膊,身子往后萎缩。
      
       田中转过身,面对比他又高又壮的曹长,朝上抡起胳膊,啪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曹长脚跟一碰,下巴抵着胸口,“哈依”一声。
      
       田中对老耿和周围围观的百姓说:“这件事结束了,老乡们回家吧。”
      
       老耿和家人连连点头,围观的众人嗡然赞许,还有几个人还拍着巴掌鼓了几下掌。
      
       李徵看见田中往回走了,赶紧坐回到皮椅子里,闭上眼睛。
      
       田中回来后,李徵并不睁眼瞅他,依旧做着闭目养神状。田中兀自坐下,按照李徵的要求继续在写“永”字的某一部分,写着写着,突然问道:“中国古代有个的大胡子将军,他的战马踩着农民的麦苗了,他就割下头发,号令三军遵守纪律……这个将军是谁呢?”
      
       李徵微微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说:“那是‘三国’里的曹操曹丞相。”
      
       “我怎么记得是……张什么呢?”
      
       李徵没有理会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
      
       “从今天起,我开始教你一种字体。”
      
       李徵端坐在写字台里,身正腰直:“你不是喜欢中国书法吗?那我就跟你讲讲中国的书法。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的文明史,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与古代埃及、印度、巴比伦并称为四大文明古国——这是举世共认的事实。唐诗、宋词、元曲、“三国”、水墨、园林……这个民族啊,创造了无数的艺术形式,书法艺术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支流,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支流,也就够我们终其一生孜孜以求了。”
      
       李徵翘起小拇指,形容了一下,然后伸出长长的胳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就说书法吧,篆隶楷行草五大书体各领风骚,各种风格流派争奇斗艳。中国的书法艺术就是一座高山,我们怎么进入呢?——所以说嘛,学习书法就必须临帖。帖,就是拐杖。不临帖,就像盲人走夜路。今天,我们就开始讲讲字帖。”
      
       田中马上来了精神,拿出一个小本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写字台的侧面。
      
       “古人说,学书先学颜。颜者,颜真卿也。他的书法,综合百家之长而又锐意创新,别开生面,自成大家,对后世影响极大,世称颜体。我们在学习颜体之前,得先了解一下他的生平。”李徵讲授颜体,既深思熟虑,又准备充分,“颜真卿,唐朝长安人,字清臣,祖籍山东临沂,出身书香世家,是颜之推的五世孙……”
      
       田中举起了右手,神情就是一个怯怯的小学生。
      
       “有什么问题?”李徵对田中的态度非常满意。
      
       “颜之推是谁啊?”
      
       “颜之推是北齐的文学家,有《颜氏家训》传世,以儒家思想为立身治家之道……”
      
       “《颜氏家训》是什么啊?”田中又一次举起了手。
      
       李徵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缓缓地说:“我前面说过了,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如果我们东一耙子西一笤帚地讲,我就是讲五十年,你就学一百年,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学习学习,必须净心沉气,切忌驳杂浮泛。面对一座大山,我们现在就是要老老实实地踩着一条路走,一步一步地往大山里走……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田中低头看看小本子,轻声提示道:“颜真卿是颜之推的五世孙……”
      
       “他是开元年间进士,任殿中侍御史,后被奸贼杨国忠排斥,出任平原太守,世称颜平原。安禄山叛乱时——安禄山你知道吗?不知道以后再讲,你记得这是一个奸贼就得了——颜真卿起兵抵抗,周围十七郡响应,被推为盟主,合兵二十万,使叛军不敢急攻潼关。入京后,历任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太子太师,被封为鲁郡公,世又称颜鲁公。德宗时——大约过了二十多年吧,李希烈叛乱——这也是一个奸贼,他奉命前去劝谕。当时颜鲁公已经七十七岁啦,在叛军面前申明大义,坚贞不屈,最后在河南的一座寺庙里被叛军吊死……”
      
       李徵说到这里,念及颜鲁公一生刚正忠烈却历经坎坷,眼眶一热,嗓子竟哽咽起来,他赶紧把头转向窗外……
      
       田中默默地倒了一杯水,放在李徵的面前。其实,每一次看到李徵消瘦的面孔、疲弱的身材,田中的内心就有一种同情甚至怜悯,但是,一旦讲起书法,李徵又是那样让人敬佩甚至羡慕。来到中国这么多年,田中见到的大多是贫穷蒙昧、逆来顺受的普通百姓,而现在,在这个中国人身上,他明确地感到了一种深厚而坚实的东西。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平时神情黯淡、身形迟钝而佝偻的老人,一旦讲到书法就变得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且腰杆挺直……这使得田中更加相信,中国书法里一定有一种神秘而伟大的力量。
      
       李徵感到自己平静下来了,哑着嗓子说:“我为什么要讲他的人生经历呢?我要让你明白,做一个杰出的书法家,必须要像颜鲁公一样具有伟大的人格。人生一世,不论是种田,还是做工,不论是学生,还是为官,不论是持枪还是执笔,最要紧的,就是做人!”
      
       讲着讲着,李徵不由地站了起来,激动得在屋子里来回溜达,而且一边溜达一边慷慨激昂地阐述着:“书者,心画也。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颜鲁公为人正派,所以颜体端庄方正;颜鲁公做事仁义,所以颜体厚重肃穆……一个书法家的书品和他的人品是紧密相连的。书道就是人道,人道就是天道。怎么做人就怎么写字,写字之前,先得学习做人,所以学习颜体,首先要学习颜鲁公的做人。”
      
       田中深受感动,慨然道:“英雄都是一样的,他是我们大东亚共同的英雄。”
      
       李徵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李徵细嚼慢咽地说:“我写自己的名字,从来都用颜体。我这是时时提醒自己,要像颜鲁公一样生活。”
      
       “我也要用颜体写自己的名字。”田中提出。
      
       “好!”
      
       李徵饱蘸浓墨,舒展大方地写下“田中敬治”四个字,然后郑重地对田中说:
      
       “记住!这是我教你写的第一个字。”
      
       李徵从据点回来,看到门口蹲着一个要饭的,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农田鞋的前面磨出了一个洞,露出了粉红色的大脚指头。要饭的一仰脸,显出调皮生动的神情,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出红白分明的唇齿:“行行好吧,我快饿死了,给口饭吧。”
      
       李徵一伸手,抚弄了对方一下:“臭小子,吓了我一跳。”
      
       小三子来了,虽蓬头垢面,却目光炯炯。一进屋子,小三子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说:“我们写了一个革命作品,你帮忙润色润色。”
      
       李徵接过一看,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小字。
      
       关东州,满洲国,家乡变成虎狼窝。
       东西大道分南北,一伙人家分两拨。
       关东州,杂税多,黎民百姓难生活。
       满洲国,要出荷,拿了捐税卖了锅。
       地主恶霸大老板,占房霸地活阎罗。
       国兵劳工勤奉队,摊上不死差不多。
       警察小鬼到处串,狗腿夜游追随着。
       不幸落入虎狼口,蹲监坐牢命难活。
      
       “生动活泼,挺好。”李徵一看,革命作品原来是一个顺口溜。他夸奖了一句,提笔改了两个错别字,把一个韵脚推敲了一下,又给顺口溜加了一个标题——《咱们的日子怎么过》。
      
       小三子给妻子带来了几个山核桃,他砸开核桃,取出仁儿,放在炕沿儿上。趁着妻子吃核桃,小三子把李徵拉到另一件屋子,放下门帘。
      
       “舅舅,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小三子拍拍腰间,腰里发出硬梆梆的声音。
      
       看着李徵懵懂的神情,小三子掀了一下衣襟,露了一下腰里别着的一个黑黢黢的物件儿。
      
       李徵愣了一下,没看清。
      
       小三子把那个东西抽出大半儿,让李徵瞧。李徵一看,面前竟然是一把黑亮黑亮的大驳壳枪。李徵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武器。他在据点里看到过,都是当官的身上才挂这么一个家伙。
      
       “快收好,快收好。”对武器,李徵有一种本能的拒斥。
      
       小三子索性把大驳壳枪整个抽出来,攥在手里,在半空挥动一下,狠狠地说:“舅舅,小日本歹毒着呐,他们先是占了大连,然后占了东北,接着占了华北……他们步步紧逼,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就是要把咱们中国往火坑里推啊!小鬼子的最终目的,不仅是要灭我们的国,更是要灭我们的种啊!现在,连学校里的老师都是日本人了,孩子们讲着一嘴‘协和语’,慢慢地,他们让中国人都成了皇民、州民……一句话,这小鬼子的最后目的就是消灭咱们几千年的文明啊!”
      
       真是士别三日啊,李徵觉得先前笨嘴拙舌的小三子开始有了见地。可这时,他却偏偏想起了据点里那个迷恋中国书法的鬼子兵队长。
      
       “小三子啊,那个大靴子知道你上山啦?”李徵心里总惦着这件事,担心地问。
      
       “大靴子?”
      
       “就是那个崔长德啊,他说他跟你还是同学呢。”
      
       “呸,谁跟这种人同学。”小三子一脸轻蔑,“舅舅,你放心,这些二狗子都是墙头草,他要是敢出卖我们,我就一枪把他敲了。”
      
       小三子一收腹,把驳壳枪掖了回去,压低声音:“舅啊,国家有难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哪?!”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徵掷地有声。
      
       小三子郑重地说:“有一件要事,我们需要你帮忙。”
      
       “只要对你们有益,老夫我在所不辞!”李徵身子一挺,坦然道。
      
       小三子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门边听听院里的动静,然后低声说:“小鬼子的讨伐队不断进山,兵力紧张,经常从守备队抽调兵力去增援,我们现在想掌握一下据点里的情况。”
      
       “我怎么能了解这些情况呢?”李徵迷惑道。
      
       “你不是常去据点吗?”
      
       “隔个十天八天,那个田、田鬼子就会派人来接我。”
      
       “对啊,你就要利用这个有利条件,争取经常去据点,掌握一下鬼子的人数,还有炮楼子里的武器装备,尤其是鬼子出发日期……”
      
       “我前天还去了据点,我估计下次过去,怎么也得五六天以后。”
      
       “不行啊舅舅,最近鬼子又要有行动了——大行动呢,我们必须在这一两天摸到准确的情报。”小三子焦急地说,“所以说,从明天开始,你要天天去据点侦察。”
      
       “我怎么去?!我可不那么下作,他们不来接我,我自己就颠儿颠儿地去?”
      
       “舅啊,你老怎么这样想不开啊?你说是抗战的事情重要,还是你个人的脸面重要?”小三子更加焦急了,“你心里得记住,你这是为抗战做贡献,为民族出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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