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汉奸

发布: 2009-10-01 22:17 | 作者: 陈昌平



      
       五
      
       写字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李徵前几日书写的虞世南的《蝉》,竟然被田中装裱起来,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了。
      
       “这幅字不仅写得好,还包含了美好的意思。”田中得意地说。
      
       “噢。”李徵颇为惊异。
      
       “我查了字典,弄懂了李先生这幅字的美好含义。”田中谦恭地说。
      
       装裱以后的字画,优点和缺点都放大了。李徵粗看一遍,觉得整体上还说得过去,但是仔细看去,毕竟久疏笔墨,区区二十个字,转承生涩、用笔轻率之处竟不下四五处,而且竟还发现了一只“苍蝇”——“非是藉秋风”的“非”写成了“岂”……李徵心里大呼惭愧,不由得想直言其中的瑕疵,但是看到田中敬佩的目光,话在嘴边转了转,又生生地咽了下去。李徵不由地庆幸自己毕竟没有题识盖印。
      
       田中的写字台上,总有一些过期的日文报纸。田中在那里一笔一画时,李徵就随手翻翻报纸。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日本文字。日文里有许多的汉字,据田中介绍,有的意思与汉字完全一致,有的意思则似是而非,还有的简直南辕北辙。汉字是象形文字,每一个字都有一个完整的意思。与汉字相比,日本字至多是半个意思,这只能说明田中的老祖宗在学习中国文化的时候,浮光掠影不求甚解了……想到这里,李徵心说,老夫可得正本清源啦。
      
       李徵做过老师,对于传道授业,既有心得又有兴趣,尤其是碰上田中这么一个认真执着的日本人,李徵开始有点兴致了。
      
       李徵端坐在不舒服的皮椅上,左右腿一搭,用长袍的下摆掩住脚上的破鞋,再拿过毛笔,嗒嗒地敲两下桌面,然后说:
      
       “今天,你写一百个撇儿。”
      
       田中的出现,也改变了李徵的生活。
      
       他讨厌关东州,讨厌满洲国,讨厌连年的战争,甚至讨厌自己的国家和支撑这个国家的几千年的文明。积健为雄的华夏文明、厚德载物的历史传统、仁义孝悌的儒家学说、八方来仪的天朝帝国,在蕞尔东瀛面前,却如尖锥之于皮囊,先是割地赔款,后是屈辱偏安,现在已然国土沦丧江山变色了。不仅是斯文扫地,简直是无地自容、生不如死啊!在连年的战乱面前,李徵为自己的祖国和家乡遭受的蹂躏而悲愤,这种悲愤既表现为对列强的憎恨,又转化成对自身的抱怨。有时候,李徵也逼问自己,在列强与危难面前,一个国家的文明如果不能保护自己、拯救自己,那么这个国家的文明还值得自己去珍惜和拥护吗?!……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书籍,在李徵眼里变得可疑进而可憎起来了。
      
       春寒料峭,从白天到夜晚,妻子冻得瑟瑟发抖,浑身直打哆嗦。李徵想,自己读了大半辈子的书,上没有孝敬父母,下不能庇护子女,妻子又跟着自己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当然不能说读书害了他这一生,但是读书确实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幸福和荣耀。李徵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那里有他积攒多年的藏书。李徵闭上眼,随手摸出一本。他一看,是一套线装的上海文瑞楼印行的《仿宋胡刻文选》。李徵咬咬牙,像钝刀割肉一样,一点一点地撕扯下一页,团揉一下,扔进炉子里。
      
       焚书取暖,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苦,反倒有一种解脱后的轻快,于是,李徵连上厕用的手纸,也用上自己的藏书了。只不过每次解手,李徵都要在厕所里蹲上许久,因为每一次他都要在厕所里把即将用掉的书页,重新看上一遍。有很长一段时间,李徵跟书籍的唯一的联系就是在厕所里。厕所是旱厕,里面飞动着苍蝇和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他蹲在茅房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熟悉的诗章。有时候看得兴起,他就在茅房里大声地念出声来。
      
       现在,因为田中的执着,因为有了“岂是借秋风”的教训,李徵每一次讲课前,都要把需要讲授的内容,在家里提前温习一遍。藏书已经不多了,好在每用掉一页书,李徵都要读上一遍,这无意中成了一次学习和记忆,这使得李徵的备课从容和自如了许多。于是,每个星期六,李徵都要像从前做老师时一样,洗洗手,安心静气地做到破旧的书桌旁,把明天要讲授的内容,草写一个简单的提纲,然后在脑子里形成一个清晰的过程。
      
       这一天,李徵刚从据点回来,推开院门,就发现院子里蹲着一个人。李徵仔细一看,正是自己久未见面的外甥小三儿。
      
       “小三子来啦。”李徵赶忙闩上门。
      
       “嗯。”小三子在嗓子里应了一下。
      
       “屋子里坐吧。”李徵又检查了一下门闩。
      
       “我觉得院子里挺好。”小三子也不抬头,一付爱搭不理的样子。
      
       “屋子里坐吧。”李徵又说了一句,他觉得外甥今天怪怪的。
      
       小三子没搭理他,依旧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家在眼前,小三子却蹲在外面,明摆着是抬杠。天气转暖了,小三子穿着一双破旧的胶底布帮的农田鞋,上身的灰棉袄露着棉絮,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子。
      
       李徵早就知道,小三子上山了。城子疃往北,是辽阔险峻的摩天岭山脉,“九·一八”之后,山上的抗日枪声就没断过,有国民党的中央军,有共产党的抗联部队,还有装神弄鬼的大刀会和红枪帮,更有占山为王的土匪胡子。日本鬼子又是讨伐又是扫荡,不断地宣布剿灭了山上的武装,不断地把割下来的人头像糖葫芦一样挑在竹杆子上,拿着喇叭,挨村挨镇地宣传……但是,山上零零星星的枪声就是没断过。
      
       小三子自小聪明内向,很为李徵喜爱,只是他小学没读完,就去了盐场打工,这让李徵唏嘘不止,后来听说他上了山,这让李徵又佩服又牵挂。李徵不知道小三子是哪个党派和哪一部分的,但是他相信忠厚老实的小三子是不会跟土匪胡子什么的同流合污。
      
       “你在跟谁说话啊?”妻子在里屋大声问。
      
       “一个要饭的。”小三子蹲在那里不吱声,李徵有点来气了。
      
       小三子突然抬起头:“李徵,你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嘛?”
      
       “我是你舅舅。”李徵气哼哼地说。
      
       “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小三子慢吞吞地站起来。
      
       “放屁!”李徵的脸腾地胀红了,脱口而骂。
      
       李徵指着小五子,因为气恼,手指微微跳动:“你听着,我李徵不说学富五车,却也自幼饱读圣贤之书,于一个气节,还是看得清的!”
      
       小三子脸上竟然现出了笑模样:“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啦,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汉奸。”
      
       “汉奸?谁是汉奸?”
      
       “汉不汉奸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舅舅啊,咱啥时也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说罢,小三子咔吧咔吧烟斗,卷起烟袋,拍拍屁股就走了。
      
       李徵注意到,这是小三子今天第一次叫他舅舅。
      
       忽地一下,春天说来就来了。人们脱下帮助自己熬过一个冬天的棉衣,掏出中间的棉絮,于是臃肿的冬装又变成了一件夹袄——日子越过越困难,多少人就是这么过活的。
      
       今年妻子发病早,而且病情不稳定。前些年是看见小伙子叫贤儿、看见小姑娘叫乐儿,而今年有时竟看见小伙子叫乐儿、看见小姑娘叫贤儿……虽然李徵已经习惯了妻子的病情,但还是感到不安和烦躁。
      
       让李徵烦躁的事情不只是这些。老朱的理发馆重新翻新,增设了时髦的烫头服务,原先李徵题写的牌匾取了下来,换了一幅油漆一新的牌匾。李徵万万想不到,新牌匾竟然是请药铺郎大夫题写的……且不说老朱跟李徵还沾亲带故,单是说书法的修养和造诣,开方拿药的郎大夫也不能跟李徵相提并论啊。李徵不是说自己一定要题写一个小小的理发馆,而是感到这一次,他连一个推辞和拒绝的地位或者机会都没有。李徵不知道老朱何以至此,他也曾想过老朱此举是不是因为他去据点的缘故。李徵不想跟他解释和表白,再说了,老朱的理发馆里进进出出的,哪天没有鬼子和二狗子啊?老朱哪天不为他们笑脸相迎地忙前忙后刮脸剪发啊?
      
       李徵心绪烦乱,他发现田中也开始不耐烦了。李徵要求他写一百个钩,他只写了九十四个,要求他写一百个短撇,他只写了八十七个……这一天,田中竟然没有遵照李徵的要求,自行写起了完整的汉字。
      
       “你觉得不耐烦了吗?”李徵严厉地看着田中。
      
       “我希望快一点写出好看的字来。”田中低声道。
      
       “好看的字是怎么写的?”李徵的目光落到田中的全家福上,恍惚之间,田中变成了思贤……他俩的岁数应该差不了几年啊。
      
       “……”
      
       “我告诉你,我现在教给你的,都是你一辈子受用无穷的基础功夫。我可不管你是哪国人,只要学习中国书法,就得遵照我们中国的规矩,就得照我说的老老实实地学。这里没有什么捷径和窍门。你如果真的喜欢书法,就必须一笔一画地学,我李徵就是这个脾气!”李徵说罢,啪地一声把当作教鞭的毛笔惯在桌子上。
      
       “我已经一笔一画地写了很长时间了……”田中辩解道。
      
       “胡说!”李徵的声音陡升,“你不愿意学,我还不愿教呢!”
      
       田中惊愕地看着李徵,他还没见过李徵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么多年,还没有人如此严厉地训斥过他。田中突然从李徵脸部的某个神态里——是严厉的目光,紧绷的嘴角,还是高傲的举止,回忆起了他早逝的父亲……记忆里,只有早逝的父亲曾经如此严厉地对待过他。想到这里,田中的鼻子竟然猛地一涩,他低下头,咬着牙说:
      
       “我错了,请你原谅。”
      
       李徵长嘘一口气,字字句句地说:“行之非艰,而知之惟艰啊。”
      
       看见田中一脸茫然,他翻译了一下:“做什么事情之前,必须先解决认识问题。今天,开始完整地写‘永’字,写一百个!”
      
       “一百个?”
      
       李徵没有回答,只是平静闲淡地看着他。
      
       “是。”田中大声回答,“一百个!”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