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徵不记得自己多长时间没有写字啦。
书家对纸张的热爱，就是农夫对土地的热爱。对李徵来说，他已经是一个对土地感到陌生的农夫了。所以，摩挲着洁白温暖的宣纸，闻着深沉悠长的墨香，李徵的内心不由地荡漾起一股老友重逢的欣喜与兴奋。他挑了一支笔毛尖齐的长锋羊毫，略一沉思，身俯腕动，游龙舞凤。
垂绥饮清露，
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
岂是藉秋风。
一首虞世南的五言绝句，瞬间跃然纸上。李徵确实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提笔挥墨了，今天一提笔，耳闻毛笔在毛绒绒的宣纸上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一阵酥麻，顺着手臂传遍全身，浑身的关节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这是什么字体？”田中唏嘘不止，无限羡慕和喜悦地看着李徵和李徵的书法。
“这是草书。”在李徵心里，草书是书法的最高形式。
“先生的字，我不能全看懂。”田中诚恳地说，“不过，我觉得先生书法真美，线条、气韵……就是看不懂汉字，一样都会觉得美。”
李徵微微颔首。
田中身体绷直，啪地一个鞠躬：“李先生，我喜欢草书，我要学习这种书法。”
李徵并不开口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田中，然后缓缓地说：“你是做了父亲的人，是不是？”
“……”田中莫名其妙。
“你说一个小孩子学习走路，是先走步啊，还是先跑步？”
“先走步啊。”
“走步之前呢？”
“……”田中一脸迷惑。
“走步之前，要先学会站立！学习汉字，就要从站立开始。草书是一个人在跑，楷书便是一个人站立。”李徵身形挺直，立在屋子中间，“你说，你要学习书法，应该从什么地方学起啊？”
田中豁然，大声道：“我明白了。”
“从今天，我讲书法。——只是我有言在先，我不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我的学生，我们没有师生的名分。只不过是，我讲书法，你碰巧听着了，就是这么回事。”李徵拿起一支毛笔，用笔杆儿嗒地敲了一下桌面，算是为他的的话做了一个强调。
田中站了起来，又是一鞠躬，而且这一次的鞠躬还有一个带饱含感情的停顿。
李徵觉得这个日本人挺有意思的，不仅会说中国话，而且又喜欢中国字，并且谈吐得体彬彬有礼，身上好像藏了一个按扭，动辄就是一个鞠躬。在世风不古人心日下的1945年，这个田中倒有点像是一个从中国古籍里走出的读书人。不过，李徵做事，总愿意先立个规矩，这样做起事情来，心里就特别踏实。
“我先教你‘永字八法’。”李徵大大方方地坐到皮椅上。皮面坚硬，坐在上面并不比小板凳小马扎舒服，但是李徵提醒自己，既然讲授的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就要拿出一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质。他挺直腰板儿，朗声道：
“那么，什么是‘永字八法’呢？”
田中拖过一把椅子，凑近写字台，两手放在膝盖上，神态甚为虔诚。
李徵拿起毛笔，田中连忙站起来，为其研磨。
李徵提起笔来，笔杆垂直于纸面，这时，饱含浓墨的笔尖一收，一滴墨汁倏地落在宣纸上，趁着墨汁未洇，李徵纵笔跟进，瞬间，一个结结实实的“永”字跃然纸上。李徵放下笔，捋了捋头发，眼睛盯着天花板，微微晃着头，思绪游走在一个小小的“永字结构”里，兀自说道：
“‘永字八法’是古人以‘永’字为例，概括地阐述楷书八种基本点画用笔要点的方法。‘八法’即是点、横、竖、钩、逆撇、长撇、短撇、捺，其中呢，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努、钩为趯、逆撇为策、长撇为掠、短撇为啄、捺为磔。‘八法’都是汉字的形状，而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呢，则是一种动作的过程，这种动作，就是用笔的过程……”
“这些都是什么动作呢？”田中听得云山雾罩，大为困惑。
田中的提问，显然打断了李徵的思绪。李徵面有不快，瞪了田中一眼：“我讲话的时候，不希望别人打扰我。若实在有问题，要举手提问。”
“我明白了。”
“中国书法既源远流长又博大精深，我既不能几天工夫讲完，你也不能几天工夫学完，所以每次只能讲一部分——很少的一部分。今天我们就只讲‘永’字的这一个点儿……前面讲过了，点为侧。什么是侧呢？侧就是倾斜，如同巨石侧立，险峻而雄距。如果这个点儿平卧或是正立，就失之于呆痴。”李徵伸展着细长的胳臂，配合着他的讲解。
“你若是真的想练字，就得有恒心。”李徵注视着田中，“你有恒心吗？”
田中点点头。
李徵继续注视着他，没有表示。
田中大声说：“我有信心！”
“好了，开始吧。”李徵声音平和，眼皮耷拉着，“现在，你先写一百个点儿。”
“……”田中没有听明白。
李徵用笔杆儿敲敲刚写的“永”字上面的一点，口齿清晰地说：
“写一百个点儿，‘永’字的点儿。”
李徵感到战事紧张了。码头上搞了几次祭奠活动，一些裹着白布的骨灰盒在简单的祭奠之后，和担架上的伤兵一起上了日本开来的汽船。据点里所有玻璃上都贴上了米字型的纸条，说是为了防止美国飞机轰炸，但田中依然准时派人接他，风雨不误。
勤务兵送饭来了，捧着一盘包子和一碟黄色的咸菜。看上去，勤务兵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半孩子，脸上粉嫩嫩的。勤务兵把包子放在桌子上。包子热气腾腾的，散发着单纯而有力的面香。
“李先生，你吃饭了吗？”田中恭敬地问。
“我吃过了。”李徵说，肚子咕噜了一声。
“如果没有吃饭，请你不要客气。”
李徵摆摆手。他没有开口，因为这时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
田中对勤务兵低语了几句日语，勤务兵“嗨”了一声，就退下了。
田中咬了一口包子，包子里的肉香迅速弥漫开来。随着肉香，李徵的肚子就咕咕噜噜地连续叫了起来。李徵知道这纯粹是生理反应，只是在这个时候，这种叫声让他格外尴尬。
田中显然听到了肚子的叫声，他看着李徵，白皙的脸上慢慢地浮动出孩子似的调皮神情。
“李先生，我想起了家乡的声音。”
“什么声音？”
田中缩着脖子，张大嘴巴，呱呱地叫了两声——他学的是青蛙的叫声。
李徵没法生气，反倒被田中的怪模样逗笑了。
勤务兵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田中拿过油纸包，双手捧着，对李徵说：“这是捎给你家人的四个包子……我尊重你的四个意见，这不是给你的，但是这是捎给师母的。”田中坚持把包子塞到李徵手里。
一出据点，李徵就难住了，手里的四个包子就像四个炸弹。很小的时候，李徵就听老师讲过许多历史故事，什么介子推不食周粟什么卧冰求鱼什么凿壁借光啦……今天这个包子，就是当年周朝的粮食啊。饿死不食周粟，李徵心里默念了一遍，随即把手里的包子朝路边一扔。
包子在空中划了一条长长的弧线，落在地上时，噗地四下散开。其中一个包子破了，汤馅外逸，味道四射。不远处的一条瘪肚子的黄狗被包子的香气吓了一跳，触电一样弹了起来……几乎同时，李徵和这条黄狗一起朝散落的包子跑去。
四个包子，黄狗叼走了一个破了的包子，李徵则抢回了三个。白净净的包子上，沾粘了灰黄的沙尘……为节省粮食，家里早已是一日两餐了，李徵的眼前晃动着妻子干瘦的脸庞和蠕动的喉咙。
这是周粟吗？这是城子疃的包子啊！包子外面的白面是东北的，包子里面的肉是东北的，包子里面的菜是东北的……这不是周粟，这是东北的包子，而且还是城子疃的包子。城子疃的包子，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就是日本人的包子了？！那城子疃落在日本人手里，城子疃就是日本人的了？！东北落在日本人手里，东北就是日本人的了？！空气里还飘动着日本人喘过的气儿呢，那我们中国人还能憋死啊？！……李徵定然不吃包子，但是他不该让生病的老伴儿跟着受苦啊！
李徵有点想通了。
炮楼子不是盖在中国的土地上吗？炮楼子不是中国人盖得吗？……田中是日本鬼子，穿军服的时候是，穿和服的时候就不是啦？大靴子是汉奸，他在炮楼子里是汉奸，他不在炮楼子里就不是汉奸啦？李徵不是汉奸，他在家里不是汉奸，他不在家里就是汉奸啦？是与不是，在乎一心而不在乎身在何处……这一会儿工夫，捧着三个包子的李徵把这一段时间困饶和折磨自己的难题突然想明白了，心里淤积的苦闷也慢慢化解了。
李徵左右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他把包子上的沙尘吹一吹，拂一拂，然后掖在衣服的下摆里，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