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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奸

发布: 2009-10-01 22:17 | 作者: 陈昌平



      
       三
      
       曾经,李家大院是城子疃一带有名的大宅院。嘉庆二年,李徵的太爷中了举人,成为辽南一带颇负盛名的读书人。李举人后来做了知县,做了几年的李知县,家里就盖起了大瓦房。房子落成了,李知县却因病去逝,随之夭折的还有李家的家道。一直到李徵,一百多年过去了,李家才算又出息一名读书人,而且被奉天省立普兰店高等学校聘请为国文老师,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教书先生。镇上的老人都说,要不是赶上宣统皇帝下台,李徵一定会考取比他太爷更高的功名,盖起比当年更气派的宅院。更气派的宅院自然没有了,连当年李知县留下的两进两出的四合院,在李徵记事时,就只剩下当年威风的门头和两间寒微的厢房。门头高大而又破败,勉强支撑着李家曾有的气派。
      
       “九·一八”之后,日本人接管了李徵所在的学校,更名为普兰店高等公学堂。公学堂来了日本校长,国文课改称满语课,而且每天早晨又多了“朝会”——全体师生向着东方遥拜日本天皇,然后是每日必读的《训民诏书》……一个月以后,国文老师李徵借口母亲病故重孝在身,辞职归乡了。
      
       李徵膝下一男一女,儿子思贤,女儿思乐。“九·一八”之后,女儿病亡,妻子哭坏了一只眼,后来,儿子又和几个同学一起跑到关内去了,妻子跟着就精神失常了,整日恍恍惚惚的,看见生人就上去拉手,见了小伙子的叫贤儿,见了小姑娘的叫乐儿。
      
       让李徵痛苦的是,眼瞅着春天就要来了,而大地回春的时候正是妻子发病的时节。连续几年了,每年惊蛰,几乎是不差一两天,妻子就开始精神失常,并且一直延续到立冬,才慢慢地恢复正常,而今年,妻子却在惊蛰之前的七天提前发病了……李徵认为,妻子是受了田中和崔长德的惊吓,才提前发病的。
      
       但是再困难,李徵也没想到跟日本人打交道,即使这个日本人没有加害他的意思,即使这个日本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即使这个日本人反复登门拜访。
      
       崔长德带着两个日本兵来到了李家门前。他们还带来一顶自制的轿子——一把北方常见的官帽椅,扶手边儿上绑了两根长长的竹竿,座儿面上还放了一个厚厚的软垫儿。
      
       崔长德在日本人开的盐场干了几年伙计,学会了一点嘴边的日语。原来的翻译夏天在海里洗澡淹死了,也有人说是让抗日武装给弄死的,于是崔长德就做了翻译。崔长德相貌平平,最为醒目的是一年四季总穿着一双颜色不同的大皮靴。大皮靴的一只是黑色的,另一只是棕色的,款式相近而颜色相异。崔长德经常夸奖他的大皮靴,并且指着其中黑色的那只,说这是一个阵亡的日本大官的。于是,背地里,城子疃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大靴子。
      
       大靴子笑嘻嘻地对李徵说:“上轿吧,老爷子。”
      
       “我有腿,不坐轿。”李徵直撅撅地站着,他不明白大靴子为什么要他上轿。
      
       一个日本兵低吼一声,跺了跺脚,端起长枪,枪尖冲着李徵。
      
       大靴子赶紧说:“看见没有,太君生气了。”
      
       李徵白了大靴子一眼,犟着不动。
      
       “嗨,你这个人怎么不识抬举。”大靴子轻轻一拉一送,瘦弱的李徵身子一晃就坐倒在太师椅上。大靴子和一个日本兵一抬,李徵身子一忽悠,整个身体连同太师椅,已经悬了起来。
      
       两个平日在城子疃耀武扬威的人物,抬着一个倔强的中国老头,还有一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士兵在后面押送着。竹竿颤颤悠悠地,坐在轿子上有一种特别的节奏,李徵看着大靴子吭哧吭哧地抬着自己,有意把身子顿顿,屁股扭扭,于是他看到前面的大靴子脚步踉跄了一下,肩头晃了晃,喘气的声音也加重了……李徵的心里泛过一丝久违的快意。
      
       远远的,李徵看见了老朱。老朱自己开个理发馆,跟李徵沾点亲,虽长他一岁,但按辈分论却比李徵小了一辈儿。老朱性情温和,知情达理,虽不识字,但在李徵心里,却是整个城子疃唯一一个能与自己沟通的人,所以李徵从不以长辈自居,一直把老朱看作朋友。老朱为此非常感激和自豪,平时也乐意跟李徵搭话。
      
       李徵冲老朱点下头,只是老朱没有像以往那样热情地回应,而是傻子一样呆在那里。这时李徵离老朱更近了,他左手用力地攥着扶手,右手从扶手上抬起来,动作清晰地向老朱招手致意,可老朱依旧傻怔怔的,嘴巴半张着,两只手甚至有点哆里哆嗦。
      
       李徵觉得老朱今天有点奇怪,他没有琢磨明白呢,接着就看到了更加奇怪的场面。他看到了平素熟悉的乡里乡亲,但是却看不到熟悉的神情。他从乡亲们的眼里看到是另一种目光——冷漠和恐慌。
      
       “我要下来!”李徵大声说。
      
       “你老人家配合配合,我也是混口饭吃。”大靴子扭过脸。
      
       “不行,我要下来。”李徵说罢,左右摇撼着坐椅,做出了要跳下轿子的动作。他不知怎么竟想起了狐假虎威这则成语……刚才的快意一扫而空。
      
       据点就在镇东的码头边上,秤砣一样压着城子疃。
      
       据点由一个炮楼子和一组回字形的青砖大瓦房组成的。临街的墙上刷着宣传标语:“大东亚新秩序 城子疃新生活”。据点最为醒目的是那座炮楼子。炮楼子是整个城子疃最高的建筑物,有五六层楼高,圆柱形,每一层都分布着射击孔。炮楼子的顶层上搭建了一个瞭望棚,瞭望棚的上面插着一面日本国旗,瞭望棚的下面有哨兵昼夜站岗。入夜,探照灯打开着,一柱长长的灯光如同一把雪亮的长刀,在码头上划来划去,任意切割着城子疃的夜空。
      
       这是李徵第一次来到据点。李徵抬起下巴,挺直腰杆,可走起路来却觉得双腿有点发软。他被带到据点最大的一间瓦房里。挑开一堵厚厚的棉帘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热气里,站着笑容满面的田中敬治。
      
       “首先,为了以这种方式请你过来,向你表示歉意。”田中深深鞠了一躬。
      
       李徵哼了一声,声音介乎于不屑与应答之间。
      
       “本来应该用汽车去接你的,但是我们的卡车坏了。”田中抱歉地说。从第一次见面,这个瘦弱而高大的中国老人就给田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田中见到的中国人,大多的是目光细碎游移、身形佝偻颤抖的农民,而眼前这个人,身上分明有一种异于常人的个性与气质。他住得寒碜破败,穿得俭朴甚至寒酸,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透着一股凛然与大气。李徵的三次拒客,非但没有让田中感到傲慢,相反倒激起了他要了解这个人内心世界的强烈愿望。
      
       望着神情木然的李徵,田中拽了拽自己的和服,然后摊开双手说:“李先生,请你不要误解。我不是以军人的身份和你交往的,我是以一位中国书法爱好者的身份,和一位中国的书法家交往的。”
      
       李徵摇摇头,但心里稍微坦然一些,并且开始打量起田中的办公室。
      
       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两头沉的写字台,有大半张单人床大小,这恐怕是城子疃最气派的写字台了。台面上除了摆放着黑色的电话机和几摞文件,竟然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盒印泥。写字台的正中摆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夫妻和两个孩子,这是完整的一家人合影啊——男的是田中,比现在更清秀;女的是田中的妻子了,低眉顺眼;男孩子穿着一身校服,端着一把玩具枪;女孩子小一点,头上扎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写字台的后面,是一把宽大的黑色皮椅。旁边的茶几上,摆放着待客用的水果和烟茶。
      
       墙边有一个蒙着布帘的红木多宝格。田中掀起布帘,多宝格上摆放着一些古董字画。李徵扫了一眼,有几个宣德炉、几个鼻烟壶、一个青花笔筒、几柄扇子和一些砚台什么的。
      
       “今天请先生来,是想请你欣赏点东西。”田中的谦虚里透着得意。
      
       这个人找我来,是为了让我瞅瞅他的这些宝贝啊,李徵暗想。
      
       这是我在北平的琉璃厂买的,这个是在奉天的小西天买的,这是在大连博爱市场买的……田中挨个儿介绍他的藏品,一边介绍一边用一条干净毛巾擦拭着文物,语气里带着炫耀与自得。
      
       “这个宣德炉是假的。”李徵拿起宣德炉,左右看了看,放回原处。
      
       “这是个民窑的青花,不值钱。”李徵拿过青花笔筒,上下看了看,又放回原处。
      
       “这玩意儿民间有的是。”李徵点了点鼻烟壶。
      
       田中神情有些黯淡,从多宝格下面取出一个包袱,小心地解开——包袱里面是一捆字画。田中一张一张地打开,铺展在地上,眼角不时留意着李徵的表情变化。
      
       字画里鱼龙混杂,除了大量不入流的墨迹之外,让李徵惊奇的是,还有一幅俞樾的对联、吴昌硕的临石鼓文四条幅和前朝黄均、玉峰、陈崇光等人的扇面,更让李徵暗暗震惊的是,里面竟然有一幅何绍基的对联和一幅杨守敬的行书手卷。
      
       何绍基的书法取法高古,运笔独特,是李徵相当赏识的名家。只是眼前的这幅对联,虽说纵逸飞动,却也任笔使性,即便是应酬之作,也显随意荒率。
      
       “想不到用多少钱买的吧?”见李徵看得如此用心,田中得意了,指着何绍基的对联说,“这只是两个烧饼的钱啊。”
      
       “我看这幅字有问题。”李徵蹙着眉头,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像真的……你说,两个烧饼就能买到何子贞的东西啊?”
      
       “怎么会是假的呢?”田中喃喃自语,又急急地指着杨守敬的手卷,殷切地问,“这一幅呢?杨先生在我们日本,可是大名鼎鼎啊!”
      
       “杨先生在贵国有名,那是因为贵国人见得太少,在我们中国,与杨守敬同处一个时代的、可以跟他比肩雁行的书家……”李徵伸出一巴掌,一正一反,“不下十个哩!”
      
       “杨先生可是日本现代书法之父啊……”田中满脸错愕,直怔怔地看着李徵,镜片后的眼珠子黑白分明。
      
       看着田中沮丧的样子,李徵心里春意盎然。他扫视了铺展一地的田中的“宝贝”,眼前猛地一亮。他瞥见远处一幅残破陈旧的手卷,手卷上草书灵动,后半部依附了若干题跋和印章,最末一行题跋上写着“此乃鹿门居士真迹也”。李徵想上前看个究竟,但是转头看到田中期盼与焦虑的眼光,想来这个居士也并非什么名师大家,便淡然道:“不过,那一幅还不错,可惜作者没名儿啊。”
      
       写字台上的笔筒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毛笔,颇具名家风范。李徵踱到写字台前,低头看见田中写的毛笔字。一看之下,李徵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在他看来,这个田中的书法,连中国小学生的水平也不如,无体无法,至多是照葫芦画瓢。
      
       田中的脸腾地红了一圈:“李先生,我很痛苦。我喜欢中国书法,但是写得不好。”
      
       “修身养性,最为重要。”李徵淡然道。
      
       接下来的情景,大出李徵所料。田中突然伸手两手,拿住李徵,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到皮椅上,然后自己站到他的对面,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而且长躬不起:
      
       “我从小就有一个理想,就是能够写出漂亮的中国书法。来中国之前,我就有一个愿望,希望能够遇到一位书法家,跟着他学习中国书法。没想到,我能在城子疃遇见你,李先生,这是我们的缘分。我喜欢中国书法,我要拜你为师。”
      
       李徵只能看到田中的低垂的头颅,急忙摇头摆手。
      
       “如果不拜你为师,就是对你的不尊重。李先生,我一定要拜你为师,你就是我的老师!”田中抬起头来,面孔控得发紫。
      
       “……”李徵觉得这句话里有着说不出的别扭,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不住地摇头。
      
       转过一个星期天,大靴子和两个日本兵又来了。这回又多了两个人,竟然是两个衣衫褴褛的码头工人,满面憔悴,抬着轿子。
      
       这个小鬼子来真的啦,李徵感到自己碰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他也想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是家中多病的妻子让他根本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能坐鬼子和二狗子抬的轿子,更不能坐码头工人抬的轿子……李徵坚持不坐轿子,又不得不去,只好一个人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
      
       大靴子话多,又会说点日语,一路上不停地跟日本兵蹭话,连比划带陪着笑脸。看着满脸堆笑的大靴子,李徵觉得呼吸急促。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点,装做随意地问:“你整天忙乎,心里不觉得别扭吗?”
      
       大靴子闷着头没回话,他显然明白李徵问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朗声问道:“你那个外甥,最近没来看你吗?”
      
       “外甥?”李徵心里骤然一紧——大靴子知道小三子的事了?
      
       “有机会,就说我崔长德问他好啊。”大靴子脸上一付得意,而且得意得有点懒洋洋的,“我和张友梅是一个学校的,他现在可是值钱的人物喽。要是日本人知道他是你们家的亲戚,他的亲舅舅呆在城子疃,那你们家还得好啊?!嘿,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啦,可我就是不说,我跟谁也不说。这小日本儿啊,就是来咱们中国串门儿的。来串门的就是客人,客人来了咱们能不招呼一下吗?再说了,来串门的人,还有赖在咱们家不走的吗?”
      
       说着,大靴子竟得意地哼起了一段东北的小秧歌。
      
       三十六计走为上,可我李徵竟然无计可施无路可走。非但无路可走,还被这些小鬼子二狗子们逼着去据点……现在,李徵把自己的处境看清楚了,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对策和办法。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该怎么办:
      
       我若是坐上码头工人抬的轿子,那叫做忘恩负义;
      
       我若是坐着小鬼子二狗子抬的轿子,那就是狼狈为奸;
      
       我若是自己屁颠屁颠地去据点,那就成了同流合污。
      
       可现在是小鬼子二狗子既抬着轿子又端着刺刀,而李徵面临的就是这种尴尬境况……李徵到了据点以后,气鼓鼓地坐着,一言不发。
      
       “李先生,我又写了一些书法,你看看。”田中手里拿着他所谓的书法——一叠学龄前儿童水准的中国毛笔字。
      
       李徵没有看所谓的书法,而是转过脸来看着田中,目光空茫。
      
       勤务兵进来了,端着茶水。田中接过茶具,亲自为李徵倒上茶水。看到了李徵脸上的漠然,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用轿子抬你,是因为我尊重你。我让翻译和士兵去迎接你,不仅是怕你拒绝我,也是为了保护你。我这样做,就是让别人都知道,你是被迫来到这里来的。因为很多的中国人,对我们是有误解的。”
      
       “哼!”李徵晃晃头,既是不屑,也是嘲弄。
      
       “慢慢地,你就理解我了。”田中把手掌捂在胸口。
      
       田中围着李徵,又是倒茶,又是敬烟。李徵依旧沉默不语。
      
       “我又写了好多字。”田中手里依然捏着那叠毛笔字。
      
       “唔。”李徵斜了一眼,点头敷衍道。
      
       “不好!”田中急得直摇头,“李先生没说真实的话,我写得不好。”
      
       “……”
      
       “李先生,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读书人。农民是种田的,渔夫是捕鱼的,铁匠是打铁的,军人是打仗的,你是读书人,那么读书人是干什么的呢?”田中脸上一直带着温和而从容的笑意,看李徵没有反驳,他继续说道,“读书人是传播文化的啊。你是中国的读书人,你就有义务来传播中国的文化。你愿意看到中国的文化在你们手里消失吗?做为一个书法家,你就忍心看我写这种中国字吗?!你做我的老师吧,我希望每个星期天都可以见到你。”
      
       李徵依旧沉默。
      
       “李先生,你可别‘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啊。”
      
       李徵觉得田中这句话用得还算贴切。他沉吟片刻,向田中树起了四只干瘦的手指,慢悠悠地说:“我有四个条件。”
      
       “先生请说。”
      
       ——第一,我可以讲中国书法,但是我不做你的老师;
      
       ——第二,我讲中国书法,不取任何报酬;
      
       ——第三,我不坐轿子来据点。既不坐日本士兵抬的轿子,也不坐码头工人抬的轿子,总之我不坐任何人抬的轿子;
      
       ——第四,我是你们强迫来的,所以每次应该有人去接我。因为我不是自愿来的,所以来接我的人,应该跟前两次一样。回家则无需相送。少了以上四条,我李徵死也不来你这里。
      
       田中重重地点了四下头。
      
       从此,每到星期天,都由大靴子和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准时来到李家。彼此一路无言,大靴子在前,李徵在后,李徵的后面则又跟着两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士兵。瘦骨嶙峋的李徵身形佝偻,步履缓慢无声,而前前后后的皮靴踏在城子疃的青石路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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