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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奸

发布: 2009-10-01 22:17 | 作者: 陈昌平



      
       七
      
       这是李徵第一次只身来到据点。
      
       田中从码头上匆匆赶来。李徵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田中一身戎装:一身笔挺的土黄色军装,戴着战斗帽,脚上穿着一双铿锵黑亮的皮靴,手上戴着洁白的手套,走路的时候,总是用左手扶着腰间斜挂的一把稍长的战刀。天有点热了,田中仍然系着风纪扣,领口浸着汗渍。
      
       “李先生,你怎么来了?”李徵不请自到,让田中颇感意外。
      
       李徵早已准备好了腹稿,这一路上他都在复习,所以现在他已经比较从容和镇定了:“你的‘永字八法’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对中国书法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我琢磨着,现在你应该趁热打铁啦。这个笔法、结构和布局啦,我也都该讲讲啦。学字啊,学到紧要处,必须天天练习、日日动笔。我为你计划好了,我写一些字,让你每天都临临。”
      
       “谢谢李先生。”田中脸上显出一丝感动。
      
       李徵准备写一篇范文,这个想法一出现,他的脑海即刻便风起云涌。秦汉文章、唐诗宋词……他的记忆里涌现出无数千古吟咏的不朽作品,或豪迈磅礴金戈铁马,或婉约低回小桥流水。当然,李徵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样的作品,他已经把范围缩小到苏轼的《江城子》、辛稼轩的《破阵子》、岳飞的《满江红》、陆游的《鹧鸪天》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了。他反复掂量,太短了不好,太长了不行,流于直白不妥,过于艰涩不当……掂量来掂量去,最后,他还是选取了一篇简约而又颇有意味的短文——周敦颐的《爱莲说》。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一百多字短文,李徵以整齐的颜体一气呵成,并在结尾处斟字酌句地加上了“李徵录濂溪先生《爱莲说》以自励乙酉年夏”。每一个字都写得都有小孩拳头大小,雄健饱满,元气淋漓。
      
       写毕,李徵又巡视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问:“你知道‘程门立雪’的故事吗?”
      
       田中摇摇头。
      
       于是,李徵就扼要地说:北宋有一个学者杨时,四十岁了,但依然虚心求学,有一天他拜访当时的理学大师程颐,正赶上程颐在家睡觉,杨时便在门前恭候,这时下起了大雪,很快积雪已有一尺多厚了,于是杨时好学的精神感动了程颐……这就是“程门立雪”的故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吗?”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尊重老师,认真学习。”田中心里有点得意,解下了腰间的战刀,敞开了领口。他觉得这个故事和他知道并实施过的“诸葛亮三顾茅庐”有点相像呢。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
      
       “那剩下的那一部分呢?”
      
       “那需要你自己去感受了。”李徵沉吟片刻,接着指着《爱莲说》,说:“这个杨时求拜的程颐的老师,就是这个周敦颐,又称为濂溪先生。”
      
       考虑到田中的古文能力,为了加深对文章的理解,李徵又用白话把全文翻译了一遍,并着重指出,临写《爱莲说》,就要充分理解文章的精髓,并且要带着充沛的感情,带着对古代仁人志士的敬仰。然后,李徵让田中坐到皮椅上,按照他的要求,先临写一遍。
      
       安定了田中,李徵上厕所。借此机会,他开始留意起周围的一切。
      
       ——院子里停放着城子疃唯一的一台卡车,前盖张开着,两个士兵撅着屁股扎在里面,叮叮当当地修理……准备出行了?
      
       ——挨着炮楼子,有一个地窖,两个士兵和一条抖着红舌头的狼狗守卫着……地窖里是什么?
      
       ——马厩外面,几个人在换马掌……是不是有任务了?
      
       炮楼子后面有一排低矮的瓦房,里面是厕所,外面是水房,水槽子上面的木架上摆放着牙缸。牙缸是土黄色的,一溜整齐地排开,把手朝外,立在那里就像一列正在掐腰操练的日本兵,而且每一个上面都写着名字。从汉语去理解,既有福田、铃木、小松这样还算顺溜的姓名,也有君冢、马面、大手这样不伦不类的名字。李徵上厕所的时候,牙缸、牙缸的排列和牙缸上面的名字,都给了他强烈的印象。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记住牙缸的个数,不就记住了鬼子的人数吗?……李徵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一面压抑着激烈的心跳,一面快速地清点牙缸——从左至右一遍,从右至左再一遍。
      
       顺着这个思路,他又留意起了院子里的马匹。李徵默记着牙缸数和马匹数,并且把数字小心地埋在心底。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完成任务啦,而且是如此的神不知鬼子不觉。他暗自狂喜,几乎腾云驾雾飘了起来,一飘进办公室,看到埋头写字的田中,李徵想着应该把田中这只‘牙缸’也加进去,如果加上田中是多少呢?这时李徵感到正在内心幸福飞翔的风筝一下子断线了——他忘了牙缸是26只呢还是28只了。
      
       26和28这两个数字迅速而有力地撕扯着他,就像两条腿必须要走两条相反的路。李徵恨不得马上跑回水房数个究竟。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失望,甚至有点窝囊和恼怒。他几乎是气鼓鼓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每天过来,开始讲一讲颜体的笔法和结构。”
      
       “哦。”田中脸上闪露出不加掩饰的欣喜,但瞬间之后,却神情为难起来。
      
       “哪怕一天讲一小会儿……”李徵商量道。
      
       “明天……”田中踌躇着,“明天我要出去执行任务了。”
      
       “执行任务?”李徵心里猛地一揪,脸颊顿时通红。
      
       田中正低着头揣摩李徵要求的中锋行笔,没有觉察他的异样。
      
       过了一会儿,李徵淡然问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说不准,要看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不过,我会把先生的这篇范文带在身边,每天体会和学习。”田中表示道,“完成任务回来,我马上派人请你。”
      
       田中说罢,突然开始直怔怔地盯着李徵。李徵让田中看得有点发毛,心里扑腾扑腾地难受,信口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我——有一个请求。”田中神情拘谨,脸上甚至有点羞涩,“但是我已经很麻烦先生了,所以不好意思说出口啊。”
      
       “说嘛。”李徵舒口气。
      
       “是这样,你每一次讲课,都是我一个人在听,我一个人在学习,我觉得这样非常可惜。你想,如果听课的人多一点,那该有多好啊。”田中试探着李徵,目光在镜片后闪烁。
      
       “直说无妨。”
      
       “李先生,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文武双全,我想请先生为我的士兵们讲一讲书法……”
      
       田中刚一张口,李徵马上摇头摆手,他觉得这个想法既得寸进尺又荒诞不经,他无法想象自己给全副武装的鬼子兵讲授书法会是一幅什么场面,也无法想象一个个操枪抗炮的手攥着毛笔会是什么景象。
      
       “士兵们生活枯燥,你给讲讲中国书法,也能增进彼此的了解,消除一些不必要的误会……”田中试图劝说着。
      
       李徵的眼前浮现出水房里整齐的牙缸,现在是田中把这些“牙缸”摆在他面前了,多好的机会啊……李徵心里豁然一亮,沉吟一下,说:“那么,就讲讲吧。”
      
       田中想不到李徵这么爽快,高兴地说:“我先代表他们谢谢你啦。”
      
       “那么,你快点召集……所有士兵吧。”李徵整理一下衣领,吩咐道。
      
       “不行,今天不行。”田中站着没动,抱歉地说,“部队准备出征,今天不行,等我们回来,就开始讲课。”
      
       李徵顿时悻悻起来,心下无限怅然,他甚至后悔刚才答应了田中的请求。
      
       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时辰间隔得差不多了,突然捂了捂腹部,嘟囔了一句:“我肚子不舒服,还得去方便一下。”
      
       李徵刚转身,田中叫住了他,递给他几张卫生纸。李徵没反应过来,还想推辞呢,迟疑了一下,接过了卫生纸。
      
       这时候,田中觉得李先生今天有点奇怪呢。
      
       晚上,李徵按照小三子的吩咐,把他在据点里观察到的情况,详细地写在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折叠成窄窄的一条,塞在一截苞米棒子的芯里,亲自送到了镇西关帝庙。
      
       关帝庙早已墙壁坍颓,蓬草丛生。原来泥塑的关公威严庄重,右持书左拂须,现在却是灰头土面、缺臂断腿……按照小三子的吩咐,李徵把苞米芯儿塞在关公的手心里。从关帝庙回来,掩上门,李徵突然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他以为外面下雨了,就伸出手,试了试外面的天气,没有雨,甚至没有风,抬头看看,满天星斗,明月高悬……李徵摇摇头,纳闷了一下,回屋睡觉去了。
      
       八
      
       轰隆一声,在寂静的暗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巨大的爆炸声似乎要把黑夜掀翻,紧跟着,就是密集的枪声。整个城子疃的人都被震醒了,在黑夜里瞪大着眼睛。人们醒了,却不敢掌灯,小孩子则吓得哭了起来,大人们马上用被子捂着孩子和哭声,默默地揣测和等待可能到来的各种厄运……枪声越来越乱,但却始终聚集在一个方向,于是胆子大点的人便披衣下床,夜猫子一样攀墙登梯,爬上屋顶。人们先是趴着,探着脑袋,后来看到每一家的屋顶上都是人影绰绰,索性就站起来,并且尽可能站到更高的地方,伸长脖子,远远地眺望那据点方向不断升腾的壮丽景象。
      
       枪声是从据点传来的,急风暴雨地响了一夜。先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巨大爆炸,再是密密麻麻的枪声,接着是一连串轰隆轰隆的爆炸,跟着据点就开始起火了。先是瞭望棚着了,于是炮楼子就像一把火炬,后来这把火炬把整个码头点燃了……伴随着不断的爆炸和枪声,码头方向的夜空被煮得红彤彤地熟啦。
      
       没有人能详尽地描绘那天晚上城子疃发生的战斗,但是把所有的描绘与传说连接在一起,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激烈的场景:
      
       田中带着守备队的大部分士兵随讨伐队进山了,抗日武装来了个“围魏救赵”。他们把据点里的情况摸清了——剩下的日本鬼子大多住在炮楼子里,码头上有值班的鬼子和二狗子。抗日武装先把电线割了,据点成了哑巴和瞎子,然后兵分两路,大部队把炮楼子团团围住,小部队则收拾了码头上鬼子和二狗子。码头上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日本鬼子死了,二狗子降了。抗日武装早就掐算好了天气,算定了这天晚上准起大风,于是又来了个“诸葛亮借东风”,用弓箭沾着火油,射到炮楼子上面的瞭望棚。瞭望棚是木头和干草搭建的,于是炮楼子呼呼啦啦就着火啦。日本鬼子躲在炮楼子的下面,一边扑火,一边拼死抵抗。这边的抗日武装则带来了一大溜马车,把码头上能装的都装走了,装不完和装不走的,一把火烧啦……天亮了,田中和他的上司带着更多的部队回来了,看到的是烧了半截子的炮楼子和烟熏火燎的黑色码头。
      
       抗日武装撤退前,在镇中大街张贴了几条宣传标语——“抗战必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胜利属于中国人民”,又沿街撒了不少传单。李徵捡回一张,回家一看,竟是被他改过的那篇顺口溜——《咱们的日子怎么过》,蜡版刻印的,字迹欠工,还有点儿模糊。
      
       一整天,城子疃始终浮动着一股烧焦的糊味儿,而城子疃的老百姓,几乎每个人的眼睛都因为熬夜而布满了血丝,而且每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都透着兴奋与喜悦。
      
       日本人说这一伙抗日武装是从北边摩天岭上下来的,于是田中的上司率领着更大规模的讨伐队进山了。多少天以后,讨伐队回来了,声称取得了大大的胜利。他们把九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挑在竹竿子上,先是在城子疃展览,以后则挨个村巡游……只是有心人嘀咕道,那些人头不全是山上人的,至少有三个人头是年初就展览过的,其中一个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孙大头的——孙大头的鼻翼上有一粒苞米粒大小的黑痣,痣上还生着长长的黑毛。
      
       连续多少天了,李徵始终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
      
       星期天,他早早地便穿戴停当,坐在屋子里等着大靴子来敲门。左等右等,大靴子还是没来。李徵出门望了几次,后来索性拉开门闩,敞着大门,等着。
      
       过了晌午,大靴子终于来了,却只是一个人来的。
      
       大靴子带来了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信封里是田中临摹的一叠《爱莲说》,还有一张田中用钢笔书写的便条。
      
       李先生台鉴:
       我近日军务繁忙,加之特殊的原因,我已经不能保证学习书法的时间了,原来决定的为士兵讲课的计划,也得中止了,敬请先生宽恕。但是,我却牢记了先生教诲,每天睡觉前,不管多晚,一定临写几行字。我把最近写完的作业,送呈先生,望指教。
      
       田中敬治 敬上
      
       李徵疑虑重重:“他真的就那么忙吗?”
      
       李徵的问话就像拔掉了一个瓶塞,大靴子的话既啰里啰嗦又没有主次:“谁说中国人坏,日本人也一样互相捣鬼,上回田中队长打了那个曹长一个耳光,那家伙就给上级打小报告,说田中队长不务正业,这不,正好赶上据点被烧了,上周,大连来了一个副司令视察,嗬,那叫气势啊,三辆鳖盖子瓦亮瓦亮,摩托车开道前面架着机枪。日本人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见了面就是一个大脸蛋子,把田中队长的眼镜都打飞了……日本人怎么这德性呢,动不动就是一个脸蛋子。”大靴子说罢,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脸蛋。
      
       李徵实在不愿意大靴子这样的人呆在自己家里,就说:“你先回去吧,下周你来,把我批改好的书法拿回去。”
      
       看得出来,田中的毛笔字写得非常认真,只是有些字点画失当、结构别扭,就像一个不胜酒力的醉汉。李徵为无法就用笔、运腕等具体环节进行现场指导而感到遗憾,于是,他便在田中临写的《爱莲说》的字里行间,用蝇头小楷,像绣花一样,对每一个字的优劣成败做了评点,并就结字过程中的疏密、聚散、俯仰、向背、大小、主次和提按等关系,有针对性地做了阐释。
      
       如此这般,几遍以后,李徵便感到了田中的明显进步。用进步神速来形容田中,是一点不为过的。一篇比一篇好,一页比一页好,甚至每一页的后半部分都要比前半部分还好,粗粗一看,还真的看不出是一个初习者的手笔哩。李徵看着田中的字,心里不禁得意起来——他是看着这棵小苗破土成长的啊。
      
       李徵觉得该表扬表扬田中了。他翻箱倒柜地找出小半瓶红墨水,他把他认为写得不错的字,一一画上红圈。这是李徵多少年前做老师时的习惯,也是更多年前他写字时经常得到的最高奖赏。一百一十九个字的《爱莲说》——现在李徵对该文几乎是倒背如流了,他一共圈点了十九个字。
      
       最后李徵的笔停顿在他自己的名字上面——他在《爱莲说》的结尾处写着“李徵录濂溪先生《爱莲说》以自励乙酉年夏”的句子,田中临写的“李徵”两个字,与李徵的手书甚为相像。这两个字,简直是通篇里临写得最好的两个字了。
      
       举贤不避亲嘛,李徵在自己的名字上面,又表扬了田中两个红圈。
      
       没有了当面指教,但是李徵每个星期都能批改田中的作业。现在,田中已经不满足于临写《爱莲说》了,他在信中请求李徵再给他写一篇范文。李徵暗自思忖,这次选取作品,在立意上一定要超出《爱莲说》,而且篇幅可以考虑长一点。这天晚上,李徵正在琢磨选文事宜呢,突然有人敲门,而登门的竟是三天前才来过的大靴子。大靴子跟报丧一样灰着脸,说田中请他去一趟。
      
       李徵从来没有晚上去过据点,而且除了打探情报的那一次,每次去据点,他都严格遵循着他的“四点要求”。今天大靴子独自前来,加之神情黯然,让李徵心里顿生猜疑。
      
       李徵平静的心绪重新忐忑起来,他看了一眼日历牌——1945年8月15日,星期三。
      
       确实不是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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