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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奸

发布: 2009-10-01 22:17 | 作者: 陈昌平



      
       九
      
       一个多月不见面,田中一下子瘦了下去,双颊深陷,唇间还留起了稀稀落落的胡须,眼镜显得宽松阔大,整个人就像躲在镜片后面。屋子里闷热,田中依然穿着军服,甚至还系着领口,只是一身的军装不似上回那样笔挺。屋子里变得空空荡荡,多宝格上的古玩和字画也不见了——这让李徵心里陡然怅惘起来。写字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台面上,摆着几个开启的罐头、一碟生花生、两瓶本地烧酒和两个酒盅。
      
       “我们……”刚见面,田中双目低垂,眼圈发红,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我们……被美国的原子弹打败了。”
      
       原子弹?李徵不知道什么是原子弹,但是能把小鬼子打败的东西,一定是比小三子他们更厉害的东西,但是接下来他听到的话,却如同一个爆炸,差点掀翻了李徵。
      
       “我们终战了,战争结束了,明天我们就去大连集中了……今天是我在城子疃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请先生喝酒,跟先生告别。”田中低着头,眼镜悬在鼻尖上。
      
       终战?结束?战争结束了?城子疃的战争结束了,还是在大连的战争结束了?难道是东北的战争结束了?……李徵一时间无法理解和消化这个消息。他突然想到,刚才进据点时,院子里的人形不似平日那样有条不紊,显得匆忙而慌乱,而且空气里也飘忽着一股烧纸的味道。
      
       “什么是——终战?”李徵迟疑地问。
      
       “终战……就是战争结束。”田中也有点迟疑。
      
       李徵茫然地说:“结束?说结束,就结束了啊。”
      
       “全结束了,东北的、华北的、台湾的、朝鲜的、马来半岛的、吕宋群岛的……统统结束了!”田中拧着眉头,先给李徵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上。
      
       “第一杯酒,我敬先生。”田中站起来,双手捏起酒盅,“感谢先生的教诲。”
      
       一杯苦辣辣的烧酒进肚,嗖地一下把肠子烫热了。几年没有饮酒了,一杯酒下肚,整个身体如同荒草野地里钻进了一条火蛇。这条火蛇钻进肠子,钻进胃口,钻到后背,钻到胳臂……浑身乱蹿的火蛇几乎把李徵点燃啦。
      
       “这第二杯酒,让我们为这场战争的结束喝一杯吧。”田中紧绷着嘴,极力压抑着心里复杂的情绪,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平和。
      
       两个酒盅轻轻一触,当地一声。田中把酒盅端到嘴边,感叹道:“终战,也是失败啊。”
      
       又一杯苦辣辣的烧酒,火蛇爬行的速度更快了。李徵又一次问自己,战争为什么结束?因为日本终战了。终战就是战败,而且是日本战败了,那么战争就结束了?!……这是一个李徵到现在为止都不敢相信的事实。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用力重了点,痛得满嘴口水。
      
       两杯酒下肚,田中的脸庞红润起来,表情也松弛了许多,盯着自己的全家照片,说话也有点喃喃自语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知道吗?为了回家,我甚至希望自己负伤,丢一支胳膊,甚至断一条腿……现在好了,战争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你知道我的本行吗?我是一名建筑师,建设才是我的本行,而军人对我就是一个角色,我不喜欢这个角色,但是从我来到中国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扮演这个角色……战争结束了,我的角色也结束了。”
      
       李徵并未听进田中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听进去。他一直沉浸在一种朦胧而强烈的气氛里,战争结束了!?战争真的结束了!?李徵深吮了一口烧酒。高度的烧酒像一个壮汉举着火把,在李徵羸弱逼仄的身体里不停地奔跑跳跃……李徵想,我也该回敬一杯酒了。
      
       “田中先生,今天,请允许我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习惯称谓,叫你一声小田吧。”李徵斟字酌句地说,“实话说,我讨厌战争,我也讨厌日本军队,但是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会汉语,喜欢中国书法,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举止端庄,彬彬有礼,我看你简直就是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啊!我们俩,都不是舞枪弄棒的人,战争对我们,都是一场灾难。我们没有办法远离这场战争,是我们人生的不幸……现在好了,我们是战争的幸存者,我们活着看到了战争的结束,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所以战争结束了,最该高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啊!”
      
       李徵说着这里,眼圈倏地一热,他赶紧低下头,抓过酒杯,吱溜一声,长饮一杯。
      
       田中不住地点头,跟着也喝了一杯。
      
       这时灯泡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灯光躲闪了几下,又恢复了正常。
      
       “我知道你们生活艰苦,这些罐头和衣物,希望你别介意。”田中指了指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纸壳箱子。箱子里有几件衣物和几个罐头。
      
       “不。”李徵一挥手,大声说,“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之间不讲这个。”
      
       “我会永远怀念你的,我会坚持临摹先生的《爱莲说》,我一定要写得像先生一样出色的。”
      
       “好,做人就是要有这股劲头!”李徵赞赏道,说罢,两个人又干了一杯酒。
      
       日本人打中国人,中国人打中国人,还有的中国人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李徵不知道战争能不能结束,更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他总是听说国军如何奋勇,可是国土却在一天一天地沦陷,他怀疑节节败退的国军能收复失地,也不敢指望山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抗日武装能光复山河,更不相信喝符念咒的大刀会红枪帮能赶走日本鬼子。可今天,突然一下子,战争结束了,日本战败了……而且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夏夜,在一个他毫无准备的心情里。
      
       战争结束了,小贤该回来了,自己又可以回到学校做教师了,该领妻子去大连看看医生了,如果愿意,可以天天吃米吃面吃鱼吃肉了吃饺子吃包子了……李徵开心地想。
      
       “我送你一幅字吧。”李徵浑身血气畅通,一下子来了兴致。
      
       “嗳,嗳。”田中忙不迭地答应着,立刻从行李里取出笔墨纸砚。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徵酒酣录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赠田中小友 时在乙酉盛暑
      
       李徵几乎不假思索,随手就写下了王维的这首七言绝句,而且是用自己最喜爱的草书。通篇一气呵成,神融笔畅,飘逸飞动。李徵仄着头,左看右瞅,他得防止出现什么笔误了。
      
       写完了这首七律,李徵手里的毛笔却舍不得放下。愉快的心情,加上酒精的作用,使得他的心里充溢着继续挥毫的欲望。他想起了写字台上摆过一幅照片,照片上有一个拿着玩具枪的小男孩。
      
       “我再给令郎写一幅字吧。”他说。
      
       “羚羊?”
      
       “令郎——令郎就是你的儿子嘛。”李徵的兴致丝毫不减,“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田中嘟囔了一句,说了一句日语,接着在纸上写下了孩子的名字:“田中雅子”。
      
       古人学问无遗力,
       少壮功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
       绝知此事要躬行。
      
       ——李徵录陆放翁冬夜读书示子韦 送雅子小朋友
      
       考虑到是写给幼童的,李徵这回是用行书完成的这首七言。写罢,李徵仄着头左看右瞅,他坚决不能再出现把“非”写作“岂”那样的错误了。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气畅通,写起字来,毛笔就像长在手上一样游刃有余。这幅字不说是字字珠玑,却也神采飞扬,以至于他都想把这幅字留下来了。
      
       李徵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肚鸡肠啦。他在心里嘲弄自己,再说了,这幅字是要飘洋过海到日本去的,咱可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啊。他好像看见了田中已经把他的作品装裱镶嵌了,高高地挂在墙上,周围无数的“和服”仰着脖子一边喳喳欣赏一边交耳私语……李徵突然想起了,就在这件屋子里,他看到过一幅署名鹿门居士的草书,写得确实不错哩。鹿门是什么人呢?李徵扭头看了看多宝格,多宝格是空的。李徵隐约感到鹿门居士应该是一个有分量的人物。
      
       灯泡又吱啦了几下,然后噗地一声灭了。田中马上点起了桌上的油灯,用手掌拢着灯光,伏下身子,专注地欣赏李徵的书法。
      
       借着昏黄的灯光,李徵稳稳地盖上了印章。他又一次看到田中欣喜的目光,他又一次觉得这个日本人真的跟其它鬼子不一样哩。李徵今天特别想让别人分享他的喜悦,想了想自己又身无长物,他把印章上的红色印泥揩干净,掂在手心里,端详了一下,然后说:
      
       “这个印章,不是什么上等石料,可也随了我十几年啦,今天送给你了,也算我们这一段学习生活的一个纪念……以后啊,见到我的印章,就想着我说的话,把字写好。”
      
       田中腾地站起来,眼光滢滢,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接过印章。
      
       “李先生,你跟我一起走吧。”田中捧着印章,猛然说道,灯光在他的镜片和铜扣子上醒目地跳跃。
      
       “为什么?”
      
       “我们走了,先生会难过的。”
      
       李徵觉得田中怪怪的,你走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难过呢。
      
       “你跟我去大连吧,我在那里有几个中国朋友,你先在那里躲一躲。”
      
       “躲一躲?我躲什么,我为什么躲?”李峥越听越糊涂了。
      
       “你最好还是躲一躲。”田中坚持道。
      
       “这是我的家乡,我们又不是战败者,战争结束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国家建设出点力呢。”
      
       “不会那么简单的。”田中一付忧心忡忡的样子。
      
       “战争结束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出点力呢。”李徵重复着,他觉得田中的酒喝多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走了,你的麻烦就来了。”
      
       “为什么啊?”
      
       “为什么?就因为你和日本人来往啊。”
      
       “和你来往,怎么就有麻烦了?”
      
       “中国人恨日本人,更恨跟日本人来往的中国人,因为你和我来往,他们会清理你的。”
      
       “谢谢你啦,小田,感谢你的一番好意,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嘛。”
      
       “他们一定会进行清算的。”田中更加着急了。
      
       “清算也清算不到老朽身上啊。”一瓶烧酒已经见底儿了,另一瓶也喝了大半儿……酒逢知己千杯少啊,李徵暗自感慨,隐隐约约又觉得这句话不妥当。他有点头晕,像是浮游在空中,但是心里并不糊涂,他觉得田中确实喝多了。
      
       “这里有一个东西,是我的父亲留给我的,送给你防身,留个纪念吧。”田中解开胸前的扣子,从内衣里取出一把手枪。手枪非常小,比手还小,小得不像一把枪,还配着精巧的皮套。皮套上插着几粒花生米大小的子弹,亮铮铮的。
      
       “我这把老骨头,哪能用得上这个玩意儿。”李徵即刻把手枪推回去,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小三子腰里别的那个大家伙。
      
       “实话告诉你吧,我有个外甥,是山上的……你知道山上是什么意思吗?”李徵朝北边虚指一下。
      
       灯光随着李徵的动作,摇晃了一下。
      
       “山上?!哦——山上,是一群真正的男人,我佩服!”田中收起了手枪,冲李徵竖起了大拇指,又为李徵斟满了酒。灯光把田中的脸映得彤红发亮。
      
       “你不能再喝啦。”李徵指点田中,“看你脸红的。”
      
       “你也不能再喝啦。”田中劝慰李徵,“开始说酒话啦。”
      
       “小田,不瞒你说。”李徵骄傲地看着田中,“我这个外甥啊,没念几天书,可在队伍上,好像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还向我打听过据点里的情况呢……你说,怎么会清算到老朽身上呢?”
      
       “哦……”田中愣了一下,杯中的酒泼洒了一点。他旋即想起李徵最后一次来据点是不请自到,而且那一次李徵还在短短的时间里上了两次厕所,几天之后就是据点被袭码头被烧。
      
       “这样,我就放心了。”田中把半杯酒一饮而尽。
      
       在摇曳的灯光下,一只指甲大小的蟑螂沿着桌角爬行。田中一见,缓缓地拿起一支筷子——手势像写字一般,自上而下,迅捷有力地戳中蟑螂。蟑螂在筷子尖儿上挣扎着,倦曲的腿爪微微蠕动着……田中把蟑螂伸进火苗里,吱啦一声,灯光一下子瘪了起来,灯捻子颤抖着,蟑螂的身体噗噗地冒出了黑烟儿,同时散发出一股焦糊的气味。
      
       李徵觉得田中真的喝大了,他皱着眉头,一把夺下田中的筷子。
      
       煤油将尽,灯光跳了几下,哆哆嗦嗦地蔫了。这时,李徵猛然发现天已经亮了。在越来越模糊的灯光里,田中站了起来,正面李徵,深躬过膝,经久不起:
      
       “李先生,我会怀念你的,你是我在中国最值得怀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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