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喂饱两匹马

发布: 2012-5-17 22:16 | 作者: 朱山坡



        查旦狠狠地掏出一把草,抬头看查旺。在呼啸的寒风中只能看到弟弟白色的背脊。查旺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脸像倒扣的屎盘子深深地埋在雪里,表明他还活着的是他胡抓乱刨的手——他的手已经插进深不可测的地下,不经意间猛地掏出一把草来。查旦看得出来,弟弟比自己还卖力,便叫了一声“查旺”。查旺很不情愿地拨出头来,吐掉嘴里的雪泥,憨憨而又狡黠地说:
        “哥,我的手伸到女人的裤裆里去了。”
        查旦看看身边比查旺少得多的草堆,羞愧地笑了笑:
        “我也是。”
        兄弟二人重新潜入雪中,天地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头。
        查旺所说的女人和查旦所想的不一样。是两个不同的女人。前年,他们兄弟随父亲查富汉驮货到城里的时候,在林家药材铺闻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气味。她是少老板的媳妇,就叫陈菊,才过门几天,她就站在兄弟二人的前面,穿着薄薄的松垮垮的上衣,可以看得见黑色的纹胸和细嫩的肌肤,但最吸引人的是她身上的气味,跟马的气味有天壤之别,与药材味也不搭边,查旦说是檀香味,查旺说是玉兰花香,或许只是中草药的气味。查旦说我们说的都不对,是熏衣草的气息,那些草肯定是种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而且是新鲜的草,枯萎了就不是这种气味了……兄弟二人跟在父亲和马的身后,低声地争论了一个下午。查富汉喊了他们几次,他们竟然浑然不觉,因此知道兄弟二人是在想女人了。查旦向往的女人在前年夏天就跟着他的心来到了万丈塬,像影子一样附在查旦的身上,让他魂不守舍,他家仿佛从此就多了一个人。查旺劝查旦,林家药铺的老板娘是天鹅肉,我们都不能想了,要想女人得想别的。查旦说,没有别的女人,我就想她。查旦心里有了女人,查旺多少有几分嫉妒,觉得自己心里无论如何也得装一个。环顾左右,实在没有什么女人值得他日思夜想的,便勉强把三年前来过万丈塬的一个女记者悄悄塞进自己的心里,装得严严实实神神秘秘的,虽然连她的名字一时也想不起来,似乎姓王,也可能姓方,却使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查旺说不出那女记者有什么好,像说不出天的上月亮有多好一样,但在他所见过的女人中只有她能和陈菊势均力敌,把她安放在心里就觉得自己没有输给查旦,查旦有多充实他就有多充实。但兄弟二人都明白,他们心里装的都只是一个影子,连雪花都比她们实在,因此他们都想找一个实在的女人,过实实在在的日子。
        “喂饱两匹马,就叫爹把我们的女人都买回来。”查旦说,“她们也该回来了。”
        查旺说,好。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地把头扎进雪里,像一条潜水的鱼,游向无边的大地深处。
        大雪封山时节,草都藏到他妈的肚子里去了,查旦兄弟得像狗一样刨开雪,像挖掘金条一样,把草一根一根地掏出来。掏出来的当然是枯草,秋天还没结束这草就枯黄了,带着雪水,如果没有雪水,草就是干草。马宁愿吃干草,也不愿吃从镇里买回来的饲料。干草只是干了,但没有死,一到春天就会复活,因此它还有生命,那饲料就不同,没有一点草的气息,像死羊肉一样。
        “哥,这次还喂不饱,就宰了两匹畜牲。”
        查旦笑了笑:“那你就等于杀了爹。”
        查旺说;“我才不杀爹。”
        查旦说:“看来我们一辈子也娶不上女人了。” 
        查旺说:“再不给我娶女人就让爹杀了我算了。”
        兄弟二人掏的草像山一样高了,都堆放在手推板车上。查旦兴奋地说,这车草,可以喂饱一群马了。查旺也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外两兄弟在冰天雪地里能一天找到那么多的草。
        此时,兄弟二人看到一个人从山坡那边走过来,他们想知道这么寒冷的天气谁还出门?那人走近了,掀开沾满雪花的布帽,向他们打招呼:“你们找那么多的草干什么呀,草又不是金条”。
        是韩老亨。查旺说,我家的马吃得多——它们吃的是草,拉出来的是金条就好了。韩老亨对查旺说,我刚从你家回来,你爹说,你们家的两匹马整天饿得团团转,它们都骂人了,骂你们兄弟是畜牲咧。
        韩老亨说话的时候是笑着说的,嘴唇上全是雪花,好像被雪堵住了嘴,吐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干净。
        查旦说,你家的来香就是一匹小母马,你要用一匹小母马换我家的两匹公马,韩老亨你才是畜生!
        韩老亨突然生气了,你怎么能骂人?本来我对你爹已经松了口,可是你这一骂,就算拿十匹马来也换不走我家的来香,明年一开春,我就让她嫁给王九月!
        查旦说,王九月是个短卵巴!
        韩老亨说,嫁个太监也比你们兄弟强,连两匹马也喂不饱,你们还不如贺壮飞家的两头病骡子,我呸!
        韩老亨走的时候还喋喋不休的,查旦张牙舞爪地对着他的背骂。查旺说,哥,别理他,我们继续找草,我们要找更多的草。傍晚,兄弟二人把更多的草运回马厩,那两匹马像看到了救命草一样,前腿飞翔起来,要突破栏栅扑向他们兄弟。兄弟二人来不及喂草,它们便怒发冲冠,长嘶不止,似乎是在骂妈,而且听得出,它们果然像韩老亨所说一直在骂妈。
        查旺不满地说:“你们怎么能骂人?”
        查富汉说:“你们要是喂不饱它们,它们要吃人了!”
        “这一次,我让你们狗日的吃个够!”查旦说。“狗日的吃饱了,我们兄弟就有女人了。”
        这两匹马吃草不像其它的马,它们不是啃,是风卷残云,用不到一个小时便将多得连马厩也放不下的草一扫而光,还要吞噬查富汉伸进去的手,把查富汉吓得跳将起来。兄弟二人吃了一惊。查旺说,应该饱了,或许饱了也是这个样子。
        “你们问问两匹马,饱了没有?”查富汉说。
        查旺真的问了:“你们到底到饱了没有?”两匹马像两个欲壑难填的饿狼,前脚掀起,仰天长嘶。查旺争辩说,它们都拉了五次屎了。查富汉说,我不管屎,我只管它们饱不饱。
        这些天来,兄弟二人几乎把万丈塬可能有草的地方都找遍了,运回来的草一天比一天多,但马似乎一天比一天能吃,草越多,它们便更能吃,它们好像是在跟兄弟二人做着一场游戏,又像是进行着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游戏和战争的结果是一样的,兄弟二人累得快死了,两匹马仍然没有被喂饱。这一次,兄弟二人彻底泄了气。
        查富汉拿给兄弟娶媳妇的钱买了两匹马。
        两匹马是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到他们家的。是杨百度马场卖掉的两匹种马,并非老了,而是品种不好,有更好的种马将它们淘汰了。那天兄弟二人随父亲翻越两座山到千里坡那边买马。那边的马好,天生就是跑山的,驮的货物比普通的马可多一倍,即使跑上几天的山路也不会腿软。原来他们家有两匹马的,一匹去年春天掉下悬崖死了,连背上的货物一起被水冲走。另一匹马老得不成样,但还指望它春天能干点活,可惜它熬不过去年冬天,查富汉破开老马的肚子,发现里面空荡荡的连草的味道都闻不到,气得骂了他们兄弟一顿,骂他们白白饿死了一匹马。
        “总有一天,你们也要让我白白饿死!”
        赶了一辈子马,怎么能忍受没有马的煎熬?兄弟二人见识了父亲没有马的颓废和焦虑,他们家因为没有了马整个万丈塬的人都瞧不起他们。他们天天躺在山路的岩石上,嚼着青草,看别人赶着马吆喝着消失在密林和白雾深处。查富汉跟他的伙计说,春天没有马,就像光棍汉看着别人跟女人亲热一样难受。母亲死后,查富汉已经把马当成了自己的女人,连死两匹马让他悲伤得像冬天的孤鸟,整日都听到他的哀鸣。查旺想,如果有了新的马,他们一定要把马养得膘肥体壮,让父亲的心冰雪消融,整个万丈塬都能听到他嘶哑而雄壮的嚎叫。春天的马匹贵,买不起,终于熬到了秋天,查富汉跟十二个亲朋好友借了一些钱,把马买了回来。这是两匹高大健壮的公马,一黑一白,腿异常有力,连尾巴也比别的马粗壮,作为种马不成,但驮货物绝对能干。查富汉已经考核过,已经证明它们是万丈塬最能驮的,他从没见过那么有力气的马,再出多一倍的价钱买它们也值得,因为到了春天,它们能把一山的山货运送出去,跑一趟比别的马跑两趟还赚钱。两匹马雄赳赳地回到万丈塬的那天,塬上的人对查富汉刮目相看,愿以五匹甚至更多的马和他交换。如果成交,查富汉就拥有了一支令人羡慕的马队,这是他多年的梦想啊。
        但查富汉骄傲地说,即使给我一支军队也不换。
        人们失望地给他泼冷水,查富汉,即使是皇帝骑过的马也不值得那么多的钱,何况只不过是马场淘汰的种马。
        查富汉心里有数,但凭别人怎样说,他也不后悔。只是查旦并不喜欢这两匹昂贵得离谱的马,对父亲嘟囔说:“如果用这些钱买女人的话,可以买回来两个了。” 
        前几年查家芳给儿子买了一个四川的女人,也就花了一匹马的价钱,现在那个女人都生下了三个孩子,大的都背着书包上学了。只是近些年政府“打拐”打得严,再也没见过人贩子的影子,万丈塬男人的结婚问题一下子严峻起来。
        查富汉胸有成竹地说,有了这两匹马,女人便会跟着马屁股的后面走进我们的家门,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
        然而,等了整整一个夏天,又等了满满一个秋天,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踏进过他们的门槛儿,连一个母性的蚂蚁也没有。兄弟二人实在等不下去了,失去了耐性。
        在大雪降临后的第二天,兄弟二人忍不住向查富汉提出了要女人的要求。
        “我们什么都不要,就要女人。”兄弟二人说,“有了女人,你让我们做牛做马都成;没有女人,我们连人也不愿做了。”
        查富汉像一个老迈的皇帝,终于看到了儿子们逼宫的一天。他有理由生气,却也理解儿子的要求,因为到了这个年龄,即使是马也要交配了。
        但查富汉想不明白:“我们家有了那么好的两匹马,一到春天,银两便会哗啦哗啦地掉进我们的口袋,为什么没有女人走进我们家门?”
        兄弟二人把瓶子里的酒喝完了,查富汉也想明白了。原来万丈塬连马都比女人多,捏来捏去,只有韩老亨的女儿还没有男人。但她是一个瞎子,从一生下来眼睛就没睁开过,世界从来就是一团漆黑,以为天堂就在万丈塬,还分不清楚草和草的区别,因此也肯定看不到人和马有什么不同。
        “一个瞎子,她怎么能摸得到我们家的门槛儿呢?”查富汉说,“我让韩老亨把他女儿送到我家里来。”
        查富汉说罢便走。兄弟二人喝完第二瓶酒的时候,查富汉回来了。
        韩老亨说了,他的女儿不贵,就两匹马。
        两匹马值多少钱?韩老亨心里清楚,但他敢要这个价!
        “他就要我们家的两匹马。”查富汉说,“他想谋财害命。”
        兄弟二人幸灾乐祸地笑。
        “你们笑什么!”查富汉悻悻地说,“我们不要他的女儿,让他的女儿嫁给马,让马干死她!”
        “没有商量了吗?”查旦嘻嘻哈哈的,“她好歹还是个女人啊。”
        韩老亨并不跟查富汉讨价还价,因为出得起两匹马价钱的还有好几户人家,他们先于查富汉来探问了,王九月愿给五匹马。
        “如果我的女儿哪怕能睁开一只眼睛,那至少值十匹马。”韩老亨说。
        没有草料,两匹马在马厩里饿得直打转,快要把绳索都绞断了。查旦兄弟要喝第三瓶酒了。他们要一次喝完柜子里所有的酒。那是一个冬天的酒。酒气呛着马了,它们要踢他们,但够不着。
        查富汉吼道,马快要饿死了,你们得找草去。
        查富汉没有想到冬天来临前便买到了马,因此家里没储备草料,别人有草料,但人家都有马,刚够自家的马过冬,不卖。
        兄弟二人纹丝不动。他们碰了碰酒瓶,又猛喝一口,并把酒气喷到对方的脸上,眼睛都被迷糊了。
        “喂饱两匹马,就给你们娶女人。”查富汉说。他在跟儿子谈判。
        “你用什么给我们娶女人?”查旦疑虑地说。家里已经拿不出值钱的东西了。
        “拿我的命换!”查富汉说。他是认真的。说话的语气已经告诉他们,查富汉下决心了。兄弟二人怔了怔,看到父亲的脸上果然有两个女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喂饱两匹马,女人便从父亲的脸上走下来。
        兄弟二人扔掉酒瓶,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争着去找草。
        “你们只能去一个。”查富汉说,“喂饱两匹马用不着两个人,也不能两个人,你们中的一人要跟着我干其他活。”
        冬天虽然不用驮货物,但还是有干不完的活。
        查富汉说,如果一个男人连两匹马都喂不饱,就代表着不能同时养活两个人,也就是说,他还养不起女人——你们什么时候能单独喂饱两匹马,就什么时候给你们娶女人。
        喂饱两匹马。这个条件并不算苛刻,兄弟二人愉快地接受了。
        最能干活的马必定是最能吃的。最先发现这两匹马喂不饱的是查旦。他从早上出发,一直到傍晚,找回来的草满满一马厩,但一会草便被席卷一空,取而代之是一堆散发着热气的马屎。查富汉看到马厩里的草被马吃得一根不剩,肚皮还瘪得像个空皮球,把手放到它们嘴边,它们还张开血盆大口要啃他的手,还摇着头跺着脚,甚至还恶心地嘶叫,就差不开口说话了。查老九说,看样子,它们还差一半还没有饱。
        查旦委屈地说,这两匹畜牲不像平常的马,一边吃一边拉,像没有底的袋子,无论装多少也装不满。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