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喂饱两匹马

发布: 2012-5-17 22:16 | 作者: 朱山坡



         三天后,查旺带着来香到达了县城,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住院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来香天天吵着回家,每天都要逼问查旺好多次,花了多少钱?还剩下多少?一匹马的钱花完了吧?那代表我活生生吃了一匹马,我怎么能生吃了一匹马呢……查旺说,钱花了,但马还在,马在王九月的马场,有了钱我们就可以赎回来。来香说,马不在自己家的马厩我总是不放心,那两匹马就是你们的老婆,你们怎么会让自己的老婆睡在别人的窝棚里?一会来香觉得不对,改口说,那两匹马应该是我的丈夫才对,我怎么能让自己的丈夫和那些又臭又骚的母马混在一起?之如此类的话听一两遍也就够了,但来香叨唠得像电视里的广告,查旺也就有点烦。钱终于在来香的喋喋不休中用完了,来香一心痛,反而觉得病好了很多。医生不让她出院,因为病还没有好。来香坚决要查旺带她走:“,查旺呀,连小母马都让我活吃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家?”医生说,你这样的身体回去也没有用,干不了活,如果不治好,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干活了。来香说,我有两个丈夫,我不用干活,在万丈塬我就是皇后,只有我是皇后。没有钱,在医院也赖不下去,查旺只好回来了,每天都煎草药给来香喝,病虽没有彻底痊愈,却也不见有更坏的征兆。
        从县城回来后,来香就没有见过查旦了。她的父亲告诉她,查旦到了镇上帮人干活挣钱去了。来香问,帮谁干活?父亲没有告诉她。查旺却从别人口中得知,是给林家药铺陈菊干活。陈菊的丈夫在两个月前死了,就死在县医院里,她一个人撑不下来,需要帮手。反正马没有了,家里没有了收入,查旦出去挣点钱补贴家用也好。只是又过了两三个月还不见查旦回来,好像他已经忘记了万丈塬,忘记了墙上的课表。来香有些急了,叫查旺到镇上找他。查旺在林家药铺找到了查旦。查旦正和陈菊一起晒药,  勤得像一个店小二。
        查旺说,来香让我来叫你回家,她怕你把家给忘掉了。
        “我不回塬上,我要跟陈菊结婚了。”查旦说,“从此以后,来香就只属于你了,这里才是我的家。”
        查旺说,墙上的结婚证还写着你的名字,还有你的照片,你怎么能说跟别的女人结婚就结婚呢?
        查旦说,你把我的照片裁掉,扔到马粪堆里去——照片剪掉了,我就不是来香的丈夫了。
        查旺说,你不能这样……你至少得跟来香说一声……
        陈菊担心兄弟二人会争吵起来,调和着不断地往查旺的口袋里塞糖果:“捎给二马……下次带二马来,我想看看二马究竟有多好。”
        来香不相信查旺的话,要亲自到镇上问一问查旦。但是,有人从镇上回来告诉她,查旦已经和陈菊到照相馆照结婚照,他看见查旦穿着一套挺直的黑西装,戴着红色的领带,头发油光发亮,满面红光,搂着陈菊照相。又过了两天,有人说,查旦和陈菊在兴隆酒家摆了数十桌的结婚宴,镇上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请了,就没请万丈塬的人。连韩老亨也确认了查旦和陈菊结婚的事实,还在薛校长面前骂了一通查旦,还扬言说,查旦要是回到塬上他要亲手剁了他。事已至此,来香也就觉得不必要到镇上去讨嫌,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要找地方发泄。
        “我要给二马改名,不叫查二马了,改为查一马。”来香突然生气地说,“我们一家三口也能过,别人都是一个丈夫,我就不能只有一个丈夫!”
        但没有人把查二马叫作查一马,几天后,连来香自己也不再叫儿子查一马,又叫回查二马了。
        查旺一个人挑起了大梁,把这个家撑起来。他每天一早便爬到山的另一边,到王九月的马场干活。不仅能赚钱,还能天天看到原来属于自己的那两匹马。它们瘦了,病恹恹的样子,而且开始衰老了。王九月说,如果年底不还清借款,他就把马卖给千里坡的屠户,因为养的时间越长,它们身上的肉就越稀少越粗糙,就越不值钱。
        查旺看着两匹马一天比一天消瘦,心痛不已。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对王九月说,你把那两匹马借给我吧,它们还能驮东西,能驮东西我就能赚到钱,赚到了钱才能还你的借款。
        王九月觉得有道理,便把马借给查旺:“这是我的马,你得想法喂饱它们,不能让它们饿死了,死了的马更不值钱。”
        查旺拍拍胸脯,我一定能喂饱两匹马,我把它们当成我的儿子……
        王九月打断他的话:“你得把它们当成你的两个爹!”
        查旺把两匹马带回来,来香非常高兴,她把它们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实瘦了——我早就说过,自己的老婆不能睡在别人的窝棚里。”她的手碰到了马的湿漉漉的眼眶,问二马:“它们是不是流泪了?”
        二马说,妈,它们流了很多的泪,嘴巴上都是泪痕,它们都把自己的泪水舔进肚子里。
        “王九月,你这个老光棍,怎么能把我家的两匹马饿成这样?”来香哭了。双手抱着马头,心痛地对查旺说:“你不是瞎子不明白,马吃不饱肚子比瞎子看不见东西还难受!从此以后,我们得对它们好一些,不能让它们回到王九月那里去了——不知道他怎样虐待它们的。”
        两匹马重新回来后,似乎不再挑肥拣瘦,什么样的草都吃,来香的病似乎突然好了,浑身充满了力量,每天都带着二马去塬上找草,把最好最鲜嫩的草割回来,晚上给马吃。他们还未雨绸缪,准备过冬的草料。查旺经常把塬上的货物送到镇上去,一个人赶两匹马虽然辛苦一些,但很充实,也很满足。为了多赚一些钱,他本来要往马背上装更多的货物,但来香不许,怕把马给累坏了。结果,是来香首先累坏了自己,她又一次病倒了,不得不躺在床上,一时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查旺只好经常放弃活儿,和二马一起割草。两匹马,两父子,经常出没在晨光暮色中。来香每天都攒足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门框在门口迎送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像阳光一样富足。
        二马悄悄地对查旺说:“我早就知道,一匹马只有一个爹,人也一样!你们骗不了我。”
        查旺忍着笑,抡起巴掌轻轻地打在二马的屁股上。二马像一匹健硕的马驹,欢快地奔跑起来。
        三年过去了。三年里,日子平淡、拮据而充实。半年前韩老亨突然去世了;查旺总算还清了所有的借款;二马上了学校,成绩优异,经常得到薛校长的表扬;来香的病一直不见好转,老是说自己活不长了,死就死吧没有什么可怕的,就是放心不下两匹马。两匹马已经到了暮年,能驮的货物越来越少,崎岖的山路开始欺负它们,有时连一个小坎小窝也过不去。查旺要帮忙,在后面推马屁股一把,但两匹马就有两个屁股,顾此失彼。这时候,查旺便自然而然地叫一声,哥,你到前面帮推一把……查旺抬头才知道查旦并不存在,也就自个傻笑一下,这一笑,又觉得查旦就在眼前一般。来香说,查旺呀,你怎么还忍心让它们干驮活?如果它们是你爹你就不会这样了!查旺也就不让它们驮东西,但不知道今后能靠什么生活。来香跟他说了,让他到镇上给别人打工。但查旺否决了她的意见。他不能丢下病榻上的来香不管,其实他心里有了一些主意,像塬上的其他人一样到山上采些山货,能卖多少钱算多少钱,反正够过日子就成。先前塬上有人对来香说过,现在查旦有了钱,让二马去向他要,给你治病,病好了往后的日子才山高水长。来香不愿意那样,那不是自家的钱,我不能花,即使是自家的钱,我也舍不得花。那些人便暗地里怂恿二马,到城里去找你大爹要钱给你妈治病去。二马默默地想了一会,然后才坚决地摇摇头,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他们看到了二马的骨气。
        查旦跟陈菊结婚后,便把药铺搬迁到了县城里,生意曾经一度做得很红火,查旦手头很阔卓,请那些乡党吃饭一顿能花掉上千元。在处境很艰难的时候,查旺也没有羡慕过查旦,因为他觉得那是在城里,如果他有一天也到了城里,也一样能过上好日子,只是他不愿意。他得照顾这个家,来香,二马,还有两匹老马。虽然两匹马不能为他赚钱了,但他还得天天喂饱它们,不能让它们挨饿,让它们像退休干部一样安享晚年。然而,查旺也并非不想念过查旦,有一次二马发高烧几天不退,查旺既忙于照顾来香,又要送二马到镇卫生院。在卫生院里,烧得稀里糊涂的二马拉着查旺的手说,还是有两个爹好,有两个爹,妈就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家里了。
        唯一让查旺感到不快的是,三年多了查旦从没有回过塬上——三年,即使是一匹走失的马也到回家的时候了。
        关于查旦的消息都是别人从外面源源不断地带回来的。先是说陈菊生不了孩子,查旦经常到外面找女人,陈菊经常在药铺里和他吵架,砸东西,药撒得满地都是。后来说查旦染上了赌博,经常一夜之间输掉好几百块,欠了别人很多的钱,债主天天上门讨债,陈菊的家底快给他赌光了。去年年初还有人说查旦和陈菊离了婚,查旦被赶出了林家药铺,陈菊又结了婚,丈夫是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有一次把上门来讨钱的查旦打得头破血流。到了年底的传言便是查旦因为盗窃一袋面粉蹲了大狱。近来又有人说查旦出来了,旧债主到处找他,他在城里东躲西藏……来香开始对这些传言无动于衷,后来忍不住叫查旺去核实。查旺其实也听到不少关于查旦的传言,只是半信半疑,他通过几个县城来的老东家,核实那些传言的可靠性。然而,查旦的真实处境比传言中的还要惊心动魄,三个月前,他的右腿被人打断了,没钱医治,伤口都养蛆虫了,传言的人说,蛆虫比两匹马难养多了……腿肉又不是粪坑怎么能养活那么多的蛆虫呢?传言还讥讽着说,查旦蓬头垢面的,看似电视里的丐帮,实际上只是个编外 “巡警”,在县城里游荡,就差没向别人伸手了。
        来香从床上滚下来,坐在门槛上呼呼地哭,要查旺带她到城里去,把查旦找回来,过几天就是大年了,他无家可归,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城里——即使是一匹马,也应该有个家,我们不能让它流落在外面成为孤零零的野马。查旺说,大冬天的大雪都把山封了,路都没了怎么去县城?来香说,当年你们带着我去镇上领结婚证的时候不也是大雪封山吗?你们把我送到县城治病的时候也不是一样看不见路吗?查旺觉得不是一码事,想了想才说,那我一个人去把他找回来就是了。来香说,你知道你哥的脾气,他不会跟你回来的,得我去,你不带我去,我就爬着去!
        二马自告奋勇说,我也要去县城,大爹断了一条腿,我就是他的一条腿。查旺想,顺便让二马到城里看看也好,他也该到外面见见世面了。
        第二天清晨,他们早早便上了路。来香用厚厚的棉被包裹着病体骑在一匹马上,另一匹马驮着一拎草料,那是马的干粮。二马兴致勃勃地跑在前面,为母亲牵马。查旺殿后,伛偻着身子,不时抬头看天。雪又下得一塌糊涂,天地间,他们渺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快要被湮灭,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露出来,像三条不时露出水面换气的鱼。
        下午,快近黄昏了吧,他们终于到达了县城。县城里的雪可没有那么大,但寒风一点也不见得软弱。冻了一天,累了一天,来香快受不了了,摇摇欲坠。查旺赶紧把马停在一个商场门外,抱来香下来。来香走不了路了,查旺就背着她走进了商场,把她放在一条小板凳上。
        商场里有暖气,热呼呼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商场里没有几个顾客,只有几个正在抱怨天气的售货员。她们一下子跑过来,每张脸上满是同仇敌忾的愠色。
        “你们干什么,医院在人民路,转个弯直走,到了尽头便是!”
        查旺说,我们不是来看病的,我们从山里来,冻得不成了,借点暖气暖和暖和身子便走。
        她们看到了来香被冻紫的脸和紧张得睁不开的眼睛,她们的愠色慢慢消失,变成了同情和怜悯。
        来香说,我们来县城寻找丈夫,接他回去,他都三年不回家过年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弱,她是想向她们解释,恳求她们不要把她当成什么人而驱逐她。
        “他不是你的丈夫吗?”她们指着查旺惊讶地问。查旺是那样亲热地给来香擦拭脸上的雪花。那些雪花仿佛已经钳进了她的肉里,擦也擦不干净。一个售货员递给他一条新毛巾,查旺迟疑一下接过来,迅速把来香的脸擦干净。
        “我有两个丈夫。”来香说,“还有一个孩子,两匹马。”
         她们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我有两个丈夫,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她们微笑着安慰来香,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觉得你丢脸,有两个丈夫有什么好丢脸的?如果都像他一样对你,即使有十个丈夫也不算多。她们看见了门口怯生生地站着的二马和门外的两匹马,向他们招招手。
        “小朋友进来吧,里面暖和。里面宽阔得很,把两匹马也请进来。”
        二马果然把两匹马也拉了进来。查旺要责备他,那些售货员说,不要紧,反正大寒天也没有顾客,再说,那两匹马也冻得发抖,还饿得不像马了——你们得把两匹马喂饱呀,你们看,它们怪可怜的,眼底全是泪……
        查旺仔细一看,两匹马的眼角果然是湿漉漉的,但不一定是泪,只是它们确实是饿了,肚子像被踩了一脚的草包,腰也深深地陷了下去。查旺把草料从马背上放下来喂它们,但草太少,它们吃完了草还把嘴伸进垃圾桶里啃废纸。废纸怎么能当饭吃呢?
        来香说,我们先找到查旦……找到了查旦,你们兄弟才有办法把两匹马喂饱。
        从商场里出来,查旺他们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查旦的踪影。县城虽然没有万丈塬辽阔,但楼房、道路和人多得无法分得清楚,查旺不知道往哪去找查旦,精疲力竭的时候他骂起了陈菊,骂陈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便来到了县电视台的门口。
        查旺在门外犹豫不决,马嘶叫了了两声,门卫从里面走出来,问他们带着两匹马到电视台干什么。来香抢着说,找人。你们要找谁?查旺苦思苦想,突然脑子里崩出了一个名字:方草,我找方草。
        查旺及时想起多年前到过万丈塬拍摄风景片的女记者叫方草,一个气质高雅漂亮爽快的城市女人。那时候他经常以她为梦想,对抗查旦心目中的陈菊。
        查旺恳求了很久,门卫终于答应帮他打个电话给方草。
        出乎意料的是,方草很快便从电视大厦里走出来。一个挺漂亮的女人,比陈菊好看一百倍,并且浑身洋溢着雍容华贵的气质。查旺几乎认不出她,只是对着她叫了一声“方记者”。但叫过便自惭形秽地缩在马屁股后面,装着给马整理鞍子。
        方草奇怪地看着两匹马三个人,你们找我?你们从万丈塬来的?
        查旺把头抬起,目光越过马鞍,对站在马对面的方草说,你喝过我家的茶,还骑过我家的马,那时候的马不是这两匹马……你很久没到万丈塬了。
        方草弹掉毛大衣上雪花,笑了笑,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查旺说,其实也没什么事……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