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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饱两匹马

发布: 2012-5-17 22:16 | 作者: 朱山坡



        但查旦兄弟找草的热情远没有先前那么蓬勃,但也不敢怠慢,找得还很卖力,只是彼此不怎么说话,他们心中只剩下两个愿望,一是春天快点到来,二是把草装满板车早点回家。春天并不像他们所愿望的那样,想早点到来就早点到来,春天有春天的节奏和权威,该到的时候才到,那他们每天只能实现另一个愿望。他们也确实做到了,一早出去,才到晌午就回来了,满满的一车雪,去掉雪剩下的就是草。来香用手掂量掂量,嘴里嘀咕着说不满意,但脸上露出了笑容,抱草进马厩的时候还说一声,天寒地冻的,你们也不容易——酒已经温好,你们喝几口暖暖身子。兄弟二人觉得受到了表扬,心里甜滋滋的,各自倒了一碗酒,站在来香身边看着她喂马。来香喂马的动作和姿势很令兄弟二人着迷,他们都情不自禁地靠近她,想亲她,但兄弟二人看到对方的时候便显得尴尬,都只好悻悻作罢。来香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但你们得按课表来,我爹说了,一个晚上不能同时跟你们两个人睡,对我的身体不好,也不卫生。
        有一天,查旦跟查旺商量,能不能跟他调整一次。那天晚上来香是属于查旺的。查旺说,为什么呀。查旦说,我特想那个了,下次到你特想,我也跟你调换。查旺说,要是我们都正特想呢?查旦说,怎么会呢?查旺不想跟查旦辩论,跟他调换了。第二天晚上才知道,查旦欺骗了他,因为来香来月经了,这一晚来香只准他摸奶子,不准做其他事情。查旺觉得吃了亏,发誓今后再也不跟查旦调换了。可是,过了不久,查旺要去一趟千里坡,从马贩子张家新那里要一副旧驮鞍,到了春天自家的马就可以用了。路途并不十分遥远,但父亲嘱他要走走几家亲戚和看看借钱给他家买马的朋友,这样就得在那里过上漫长而孤寂的一夜,而按课表,这一夜应该是查旺在来香的床上度过,待他从千里坡回来,却轮到查旦睡到来香的床上。也就是说,他去千里坡这一晚便白白缺了一次课。查旺犹豫了好一会,才啜啜嚅嚅地向查旦说,明天我要去千里坡了,明晚得在姑表家睡一宿……查旦开始并不理睬查旺,实际上是不满他去千里坡,你去千里坡,明天我就得自己一个人找草,我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你还要跟我调换课表!查旺说,那么我跟爹说,让你去千里坡。查旦不干,但妥协了,当晚查旺便钻进了来香的床上。查旺开始明白,他们兄弟得彼此理解,互相合作。
        春天该来的时候就来了,雪开始土崩瓦解,草从隐蔽的地方露出来。查旺兄弟看着那些千呼万唤不出来的枯草狠狠地骂娘,原来他妈的躲在逼里去了。枯草很快被新生的嫩草掩盖,兄弟二人再也不用找草、挖草,只需把马从马厩里放出来就成。但春天的马是没有多大自由的,歇了一个冬天,它们还吃不上一口新鲜的嫩草便必须干活了。这不,马还来不及伸伸腰,来请他们家驮山药和其它货物的人便络绎不绝。天还没有亮,查富汉便给两匹马安装上驮子,到了东家,给两马装上满满的货物。
        东家有些担心,你的马能驮那么多东西吗?
        查富汉说,我的马……其实是韩老亨 的马,驮五六百斤不成问题,而且还跑得比其它的马还快。查富汉为证明所言不虚,大喝一声,喳!可是马纹丝不动。查富汉往两匹马的屁股上各抽了一鞭,马还是不动。东家说,也许超载了,汽车超载了还跑不动呢何况是两匹马,你不能贪大求多。查富汉不信,又抽了几鞭,马只是抖动了几下身子,还没有往前跑的意思。查富汉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求财心切,听信了马贩子的话,过高估计了两匹马的驮力,便尴尬地给马卸下部分货物,跟普通的马驮的差不多,但马还是不动,查富汉来了恶火,狠狠地抽打马的屁股,在空中啾啾地响的马鞭落在马屁股上便变成了啪啪地响。马的屁股上布满了蜘蛛网似的鞭痕。马终于向前移动了几步,查富汉以为它们要上路的时候,它们却停下来了。东家首先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查富汉,你们不能责怪马,是你们把它们喂得太肥了,肥得都跑不动了。”
        查富汉仔细一看,如梦初醒,两匹马果然膘肥体壮的,浑身是肉,像两头等着千刀万剐的肥猪,那马头肥大得像河马,快抬不起来了。查富汉想,我们千辛万苦把你们喂得那么好,你们应该加倍回报才是,怎么能跟我们倔呢!查富汉看不惯这种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抬脚狠狠地踹马的屁股。想不到的是,发怒的黑马后腿往回狠狠地蹬了一脚,正好踢在查富汉的阴处。大伙先是听到一声骨折的声音,然后才是查富汉的一声惨叫,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兄弟二人赶到的时候,查富汉已经躺在东家的床上发出苟延残喘的呻吟。韩老亨 也来了,暗地里庆幸自己没有亲自赶马,安慰查富汉说,这两匹畜生,就永远留在你们家,你们也不要急于为我赚钱,一年漫长得很,急什么呀!查旺看到父亲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也难受,要操起木棒揍马。查富汉不允许,揍不得,那不是我们家的马……马都肥得像猪了,哪里跑得动啊,你们先给马减肥去膘,你们岳父说了,赚钱是一年之计,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查富汉还是心痛自己的马,提醒兄弟二人,春天是春天,冬天是冬天,到了冬天,你们还得喂饱两匹马。
        两天后的夜里,查富汉竟死在自家的床上。兄弟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像一匹老死的瘦马,四肢僵直,身子往后弯曲,死得一点也痛快。兄弟把丧事办得简单得有点草率,噩耗还没来得及传出山外丧事便已经结束,因为他们急于做另一件事情。
        兄弟二人合力给两匹马的嘴佩戴上一个铁罩子,目的就是不让马吃草。马看到鲜嫩的草,嗅到它的芳香,却吃不到,自然十分烦躁,在塬上来回跑动,横冲直撞,气喘吁吁。兄弟二人和来香就分别坐在三个不同的方位,防止马往山外逃奔,并看着马一点一点地瘦下来。数天后,两匹畜生终于恢复了冬前的体型,而且更加健壮,那力气能驮走一座山。
        兄弟二人正式接过父亲的班。接的第一批货物是王三爷的山药,是要运到镇上的林家药铺去的。还有其他人托运的东西,一并装到了马背上。兄弟二人往马背装上了比上次更多的货物,两匹马却没有怠慢的意思,只轻轻吆喝一声,便迈着轻盈的步伐出发了。前来观察的韩老亨 终于放下了心,对来香说,我老了,管不了这两头畜生,查富汉死了,这个家轮到他们兄弟作主……你得管住他们兄弟。
        兄弟二人把山货按不同的主子逐个分送,嫩笋送李家店,干肉送张记收购部,皮毛送米氏制衣店,到供销社为陆海军买了玉米种子和肥料,路过邮政局的时候帮郑邮差携带半袋信件到万丈塬,那是一两个月的邮件了吧,其中有一封是给他们父亲,是多年不联系的表叔从上海寄来的信,索求治腰椎间盘突出的草药。农业银行的信贷员冯大光在街道上拦住兄弟二人,说你们是万丈塬来的吧,你们告诉王九月,这两个月再不还清贷款,我要抄他的养马场了。王九月五年前贷了一笔扶贫款办了一个养马场,养了几十匹阿塞拜疆良种马,但由于气候和技术的原因,马养得萎靡不振,病怏怏的,本来是要养成高头大马的,却瘦弱得比不上驴,这个冬天里又白白饿死了好几匹,王九月发话要当成肉马宰杀,但靠卖马肉那笔贷款恐怕永远也还不了了。兄弟二人把话领了下来,表示一定原原本本地塞到王九月的耳朵里,又到几处取了别人托拿的东西,最后才把山药送到林家药铺。
        陈菊问查旦,你爹不来啦?查旦说,我爹死了。陈菊叹息说,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查旦说,出了点意外。陈菊说,可是,我只相信你爹……幸好你们多了一个女人,但一个瞎子怎么也比不上你爹。查旦说,怎么比不上呀,我爹生不了孩子,不能跟我睡一个被窝。陈菊嘻嘻地笑,你也尝试女人的味道了吧,那还得感谢你爹,如果没有你爹,兴许你们兄弟一辈子也不知道女人的好。查旦说,不是,我们感谢这两匹马,它们为我娶女人,今后,我们还得靠它们养活一家子,就像你们得靠药铺养活一样。陈菊不解地说,你们都睡在你们女人的床上吗?查旦说不是,我们有课表,乱不了——课表你懂吗?陈菊还有很多好奇的事,但查旦不能一下子告诉她那么多。兄弟二人要走了,陈菊给他们结了账,说,你们告诉万丈塬的人,今年只有我林家药铺是按老规矩,一手交货一手给钱,你们把那里的山药都驮到我这里,我会给你们好处。查旦小声问,什么好处呀?陈菊听出了暧昧,把查旦凑过来的头往外一推,你想什么好处?学你弟弟正经点。查旦说你老公的病好啦,陈菊说,快了,动了刀子就会好了。查旦把山药放到铺的墙角里,陈菊给了他钱,他数也不数,塞进怀里要走,陈菊喊了一声,等一下,好像少了十元。便笑嘻嘻地往查旦怀里塞了一张十元:
        “我以为你像你爹一样,每次都要把钱捏着数上三遍。”
        兄弟二人在要给来香买点什么礼物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查旦想给来香买服装、头饰,要把来香打扮得像陈菊一样,让万丈塬的一些人后悔当初不用十匹马换来香。查旺不同意,他说不出陈菊有什么好,像个妖精,少老板娶了她后,身体就没好过,再说,来香是个瞎子,穿得再漂亮她自己也不知道。查旺要给来香买好吃的,新疆葡萄干、宁夏枸杞、山东黑枣、四川葵花、福建蜂蜜、广东灌头,有了好吃的她就会开心。查旦反对,零食一吃就上瘾,而且容易发胖,看看我们的马,胖了连路都走不得——况且,我也不想跟一头肥猪睡在一起。兄弟争论的结果是什么也没给来香买,闷着头回来了。
        来香除了照料那匹胖乎乎的母马,便是给兄弟二人做饭、洗衣,反正就是做一个居家的女人该做的一切,一个瞎子竟然也能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其实来香哪里像一个瞎子,她心里有一百双明亮的眼睛,哪里脏了,兄弟二人哪件衣服破了,她都“看”得一清二楚。春光无限的塬上,闲妇们经常聚在一起,说各自的男人,或说别人的男人。来香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得见,她不能让别人说自己的坏话。然而,嘴巴在别人的嘴上,别人说什么你管得着吗,而且她们故意说的,把嗓音变一下,来香便分不出是谁在说话。有人问她,一个女人伺候两个男人,你受得了吗?你更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来香知道她们想说什么,她真分不清楚他们兄弟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从来没有把他们兄弟当成两个人,我觉得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嘴巴、鼻子、胳臂都一样大小,说话、动作都一样,他们就是一个人,只不过是分开两半生活就变成两个人了,我对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两个奶子,没有亲疏,一视同仁……”
        “他们跟你做爱的动作也一样吗?”
        来香反问说,你男人跟你做的动作也不可能天天一个样吧?来香想想,他们兄弟确实是连动作也差不多一个样,爬上她的肚皮上就变成一匹马,双手抱着她的头,双腿像藤条一样缠住她的大腿,粗野、热烈、贪婪、凶悍,但短暂。来香怀疑他们是约定的还有接吻,他们都是先吻一下她的眼睛,似乎要使她的眼睛张开,让她看到他的狼相。完事以后,他们都要在她的肚皮上睡觉,睡熟以后,顺着她的身子滑下来,倒在一边,然后用手捏着她的奶子睡到天亮,天亮后,都不多停留,穿起衣服就走,匆促得像要逃命。来香想,他们肯定是有约定,但他们究竟有多少事情是约定了的呢?如果细想起来,表面简单的生活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即使有十双看得见的眼睛也无法看透。
        “有兄弟同时跟你睡在一起的时候吗?他们……”
        来香生气地说,他们是我的男人,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你们管不着。
        她们其实也知道“课表”,但课表也有不科学的时候呀,男女之事用一张课表怎么能约束得了的?她们有太多的疑问,但来香像外交部的发言人一样,常常避而不谈。因此,对她们而言,关于兄弟二人的生活有很多迷团和猜测,兄弟二人听到一些流言,有些他们没有听到,但这似乎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课表像一部家庭宪法,谁都自学遵守着,他们相信春天是一个蓬勃的季节,那些流言蜚语比草还长得快,但谁也没空去理会,因为他们的活多得干不完,因为到了冬天一切都会冰冻,包括这些没完没了的闲话。
        兄弟赚的钱越来越多,他们全部交给来香管理,来香除了交给父亲一大部分外,其余的便私藏起来,她把钱存放在马厩角落很隐蔽的地方,她看不见,别人也休想看得见,甚至连想也想不到。来香说,这些钱是攒起来还债的,还清了债,就攒更多的钱起房子,买更多的家具。
        来香想的和他们兄弟想的其实都一样。只是令兄弟二人想不到的是,来香和母马同时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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