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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饱两匹马

发布: 2012-5-17 22:16 | 作者: 朱山坡



        可是二马坚持要看王九月的马场,那里的马最多,马驹也最多。
        要翻越一座山才能到达王九月的马场。山路崎岖难行,二马走得跌跌撞撞的,但迈的步伐比查旺坚决,比查旺还快,恨不能马上到达马场看个究竟。一路上查旺不停地跟二马解释,世界上所有的马驹都不止一个爹,都有两个爹……查旺不相信,不断地催促查旺跑快些。
        到了马场,夜色已经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马匹早回马厩了,马厩的门也已经关上,偌大的马场看不到一匹马在走动。
        查旺叫了几声,王九月才从一个草棚里出来,看到查旺带着儿子,奇怪地问,是不是信用社冯大光又让你捎话来催还贷款了?你告诉他们,我的马都卖不出去,要怪就怪畜牧站,他们卖给我的种马是假的,不是阿塞拜疆的良种,只能当肉马卖,比猪肉还贱……
        查旺说,我不是捎带口信来的,我带我儿子来参观你的马场……二马,快叫十月叔。
        二马不叫:“马在哪里?我只想看马。”
        王九月打量了一下二马,一个好标致的孩子!王十月竟有点妒忌:“我马场的马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十匹马也比不上你家的两匹呀,不过,我比你们有能耐,我一个人能喂饱十匹马!”
        查旺知道王九月说的是什么,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王九月暂时忘记过去了那么久的往事,他把王九月拉到一边,嘴巴贴着他的耳朵,把这次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说了。王九月嘿嘿地笑了几声,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本马场确实是有两匹公马,但有三十匹母马,二十五匹马驹,都是它们生下来的。”
        查旺失望地自言自语:“应该有五十匹公马才对呀。”
        王九月看得出查旺的沮丧,也察觉到了二马的失望,便过来跟二马说,马都睡觉了,你明天再来,明天我让你看到很多很多的马……
        第二天,清晨的马场果然一下子冒出了许多的马,黑的、白的、黄的、枣红的,什么样的马都有。王九月让二马跟着他在马群中间穿梭,并和他一起数着马的匹数,先是数马驹,后是数母马,最后才数公马。二马数出来了,马驹二十五匹,母马三十匹,公马不多不少刚好五十匹!
        王九月说:“二马,你爹说得不错,每一匹马驹都有两个爹。”
        二马很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而自豪的笑容。
        趁二马去追逐一匹白色马驹的空隙,查旺不解地问,马场怎么一夜之间多了四十八匹公马?
        王九月迟缓了一下才笑了笑说,我们连夜借了四十八匹公马,这可是借了三个马场和十几户人家才借全的,我们几个人忙了一整宿了……
        查旺不知道说些什么感激的话,但这个人情总得报答,便说,如果冯大光再让我带口信向你催款,我就当没听见,畜牧站那几个人我熟,明天我就去帮你讨个说法,我替你狠狠地日死他们——谁叫他们用劣种马冒充良种马,使得你的马场产了一窝非骡非驴的马!
        回到家里,二马兴冲冲地告诉母亲,一匹马驹果然有两个爹,虽然我不是马,但我有两个爹也是对的——妈,你有两个男人,不丢脸。
        来香听到儿子那么懂事的一番话,眼泪竟从瞎了三十年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一只手搂着儿子,另一只手捂着眼睛,要把眼泪堵住,但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顺着手臂流到了二马的头上。二马说,那些只有一个爹的孩子就像少了一条腿,多可怜呀。查旺不说话,钻进马厩,帮来香把马厩收拾得干干净净,并开始筹谋即将到来的冬天。
        冬天到来前的一天,母马突然病死了,小母马跪在它的身边不愿意离开马厩,二马伤心得哗哗大哭。韩老亨叫人把死马拉走,卖给千里坡的马肉加工店。韩老亨走之前,向来香要走了两匹马最近的收益。来香叮嘱父亲,要给马买过冬的草料。查旦兄弟平日忙不过来,没有给马准备足够的干草,别人有多余的干草,说好了,冯富国、李明新都愿意卖干草给他们。冬天如期而至,大雪用不了几个夜晚便把万丈塬覆盖,再也寻不见通往山外的路。原来放下了心的事情竟然成了大问题,那就是母马一死,除了小母马外,那两匹公马又不肯吃干草了,像刚买它们回来的那个冬天一样倔。查旦自作主张从汪洋家借回来一匹母马,模样还和原来那匹差不多,但并不受两匹马的欢迎,它们甚至发怒把它踢出了马厩。
        兄弟二人只好像六年前那样,推起板车在塬上找草。那两匹马只吃雪地里扒回来的草。 
        “两匹畜牲把我们玩贱了!”查旦生气地骂。
        查旺知道查旦近来的心情和身体都不好,便说,哥,你回家休息吧。查旦夏天里淋了一场大雨,得了一次肺炎,痊愈后却留下了经常干咳的后遗症。查旦没有说什么,拍掉身上的雪,竟真的转身走了。查旺觉得不要紧,自己多干一个人的活就是了,只是自从查旺出尔反尔送走那个花钱买来的女人,查旦和他就不如过去那样和好、密契,他们要么经常吵架,要么就不说话,主要是查旦,很多事情都和查旺唱反调,查旺能让着他就让他,因为那次确实是自己错了。当然,他们争吵也没有用,在家庭的大事情上,最后总得来香拍板。来香也知道查旦对查旺买女人那件事耿耿于怀,但也不好激怒他,对他反而得格外温顺,对他钻进被窝前不洗脚的小毛病也不忍指责。
        查旺觉得,现在是补偿查旦的时候了,他决心这个冬天都不让查旦到雪地里找草,从此以后,他自己承担起喂饱两匹马的责任。因此,他每天起得很早,干得很卖力,像一头在雪地里寻找食物的熊,把雪刨得漫天飞舞。
        这天天已经黑了,雪又下了起来,查旺却不见回来。来香反复交代过,不管找到多少草,即使一根草也没有找到,也必须在夜色降临前回到家里。来香心急如焚,吩咐查旦去寻找查旺。查旦走出门外,转了转便回来了。他说天地间都是雪,他一个人怎么能找到查旺呢?二马说,妈,我去找二爹。二马果然就一个人跑出家门,往雪地里奔跑。来香拨脚去追,才跑出不远便跌到在雪里。查旦只好带着二马和来香,经过岳父家的时候,叫上韩老亨 ,还有好几个人,后来塬上的人都出动了,在雪里大声呼唤查旺的名字,寻找查旺的身影。可是,到了半夜,他们仍找不到查旺,连那架木板车也找不到。雪覆盖了一切,隐藏了一切。来香在雪里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查旦拉住她,她几次要往悬崖滚去,她说查旺一定是坠落悬崖了,要往悬崖下去找。二马喊破了喉咙,他说没有二爹,妈也活不成,他要找二爹。有人开导他,没有查旺,你还有一个爹呢。二马说,我本来就有两个爹,不能剩下一个爹,像人有两条腿,不能缺了一条。大家都称赞二马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可是,所有的人都断定,查旺肯定是凶多吉少,而且要等到雪融化了才能找到他的遗体,他们叹息着回家。
        查旦没有太多的悲伤。这天晚上,他再次从墙上拿下结婚证,把查旺的照片裁掉,把那张发黄的课表撕下来,将它扔进垃圾堆,明天就和马粪混在一起再也找不着。
        然而,快要天亮的时候,查旦感觉到有人在外面撞门,来香惊喜地从梦里醒来:
        “查旺回来了!”
        查旦打开门,门外果然站着一个雪人,雪光中看清了那人的脸,果然是查旺。
        “哥,我到千里坡去找草了,找回了很多的草,足够让两匹马吃上两天了。”查旺颤颤地说,“白天我在路上碰上洪亮了,让他告诉你,我到千里坡去,他捎话了吗?”
        查旦不置可否。他只是想,千里坡那么远,路那么难走,从那边带那么多的草回来,查旺肯定是疯掉了。来香喜极而泣,帮查旺打掉身上的雪,一把抱紧他,似乎是要给他足够的温度一下子让他燃烧起来。二马知道查旺回来,从床上跃起,兴奋地窜到了他的脖子上:
        “二爹回家,我又有了两个爹。”
        来香对查旦说,你们兄弟今晚都睡在我这里吧,我们一家人该呆在一起。
        查旦趁查旺到厨房弄饭吃的时候,尴尬地从门角的垃圾桶里翻出那张皱巴巴的课表,重新贴到墙上,对来香说:“今天是星期二,该轮到查旺了。”说罢,低着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啪一声把门关上,旋即传来摔椅子的巨响,把查旺和来香吓得心惊胆战的,夜幕也被击破,天亮了,塬上的雪仍然白得让人心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香变得病怏怏的,面黄肌瘦,整天觉得累,头重脚轻的,开始以为是劳累过度所致,查旺就不让她打扫马厩、不让她搬运马粪,总之一切重活都不让她干了,留给他回来后干。病是后来才发现的,有一次她突然晕倒在地。塬上的土医给她看了,说是肾出了问题,可能是严重肾亏引起的。一个女人侍候两个虎狼男人怎么能不出问题?他们暗地里议论说。土医说,来香还有妇科病,怪不得怀不上第二胎,你们最好马上去医院看看。来香不愿意,但查旺、查旦都要她必须去,兄弟二人硬是把她一把放到了马背上。就像当年去镇上照结婚照那样,他们三个人骑着两匹马出发了。
        来香在镇卫生院检查了一个下午,得到的初步结论是:肾病已经相当严重。卫生院说再不及时治疗会死人,并建议马上送县医院。兄弟二人傻了。来香倒觉得无所谓:
        “我的母亲早早就死了,我就知道自己也不会长寿,回去吧,死在塬上不丢脸。”
        在回家的路上,兄弟二人悄悄达成了一致,砸锅卖铁,也一定要治好来香的病。
        先是卖掉了两匹公马。卖马的事来香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因为没有了它们这个家就运转不了,就没有方向了,希望就熄灭了。但兄弟二人和岳父商量,还是偷偷地把马卖给了王九月。王九月也不敢趁火打劫,对查旺说,钱就当是我借给你们的,你们什么时候还了钱,什么时候把两匹马带走,不过,借的钱是要利息的,因为这些钱实际上是信用社的钱。
        来香首先追问两匹马的下落,兄弟二人支支吾吾地敷衍。来香很快就弄明白,两匹马是卖掉了,卖给了王九月。她要去马场向王九月要回两匹马,但被兄弟二人拉住了。来香恶狠狠地质问卖马是谁的主意。查旺说是他的主意,查旦说不是查旺,是他拍的板。来香痛心疾首地骂兄弟二人,正好韩老亨赶到,劝和说,马是我要卖掉的,人命总比马重要,如果人没有了,即使有十匹马又有什么用?来香说我不治病,我的命没有两匹马值钱。查旺说,两匹马不够,还要卖掉小母马。来香气愤地说,你要卖掉小母马,就连二马也当成一匹马一起卖掉吧。
        那两匹马不见了,二马隐隐约约感觉到小母马也会有危险,就拼命护着小母马,吃饭就在马厩里吃,连睡觉也要搬到了马厩和小母马一起睡。查旺想法把二马和小母马分开,二马死活不从。
        “我要跟小母马结婚。”二马说,“我跟小母马结婚,你们就不会把她卖掉了。”
        “人怎么能跟马结婚呢?”查旺说。
        “两个男人能娶同一个女人,人为什么不能跟马结婚?”二马说。他什么都懂,自己不懂的别人也告诉他了。
        “可是,人跟马不一样,连牛跟马也差得很远。”查旺说。
        “你们一直把我当马,我就是马了!” 二马说,“我就是要跟小母马结婚!”
        查旺想到了蒙和骗:“二马呀,你现在还不能跟小母马结婚,我们先得把小母马送到其他地方,等你长大了,她就会变成女人回来找你,那时候你就可以跟她结婚了……你妈妈原来也是一匹小母马,你爷爷把她送给了外公,十八岁她才回来……”
        二马将信将疑,去问来香:“妈妈,你原来是不是一匹小母马?”
        来香正生气:“我是他们用两匹马换回来的,我像牲口一样嫁给了两匹马!我怎么不是一匹母马!我就是一匹母马,现在他们把我死马当活马医了。”
        二马似懂非懂地相信了母亲的话,把小母马交给了查旺,心里充满了期待却又忐忑不安:
        “二爹,将来它会变成什么样的女人回来呢?”
        “肯定会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查旺说。
        “我要让它变成像妈妈一样的女人,我要让她生许多的小母马!”二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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