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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饱两匹马

发布: 2012-5-17 22:16 | 作者: 朱山坡



        老板说,你怎么能把自己当成一匹马?
        来香争辩说,我不是马,我没把自己当马。
        老板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不跟你说,反正你们给了钱我就拍照,坐好!
        快门很快就按下了,一道白光闪耀,三人的耳朵都摄到了照相机里,从耳朵看不出他们的幸福,两个小时后他们拿到相,兄弟才各自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羞色和喜悦,来香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脸红得像着了火。老板告诉他们,如果你们到民政所能领到结婚证,我退钱给你们。兄弟二人将信将疑,牵马来到民政所。
        查旦站在门外,推查旺先进去,查旺不愿,抓住门框。来香比他们都勇敢,钻到他们的前面,对屋里嚷:
        “我们要结婚登记。”
        民政所的老头瞪了他们一眼,进屋来呀。进了屋,查旺先是递上两本户口本和三张身份证,然后从查旦手上接过结婚照,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
        老头子问了跟照相馆老板同一个问题,你们究竟谁跟女方结婚?
        兄弟二人不愿解释,让来香回答。来香说,我跟他们结婚,他们两个人娶我一个,跟过去两户人家合作买一匹马是一样的道理。
        老头子并没有生气,也许他什么新奇的事都见多了,他作了耐心的解释,法律规定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嫁两个男人,人跟马不一样,法律不管马的事情。
        来香说,一个男人养不活我,他们两个人才能养活我——我自己愿意嫁给两个男人。
        老头坚定地说,谁愿意也不成。
        来香说,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的心黑,故意让我们结不成婚。
        老头要生气了,我给成千上万的男女发放过结婚证,我让谁结不成婚了?
        来香还要争辩,门口外有几个人看着他们莫明其妙地笑,兄弟二人硬拉着她往外走。
        来香挣脱他们的手,怕什么,结婚又不是男盗女娼、作奸犯科,有什么可丢脸的!
        镇子不大,他们一年要来好几趟,熟悉得很,但雪天里行人很少,店铺开门的也不多,林家药铺却开着。他们又来到了这里。少奶奶陈菊远远就看到了他们,大冬天的你们送什么货来啦?查旦愉快地回答,不是送货,是来看你来了。来香奇怪地想,查旦怎么突然间变得油腔滑调了呢?屋子里暖和,两匹马也要进来,但查旺不让它们进,它们固执地把头往里伸。陈菊也不介意,只是惊讶地看来香。来香大方地说,陈菊是吧,查旦经常说到你,今天都叫了十次你的名字了,好像你是他的什么人似的。查旦赶紧说,她是我们的媳妇,我和查旺要结婚了。陈菊当然有理由惊愕,你们三个结婚?查旦说是的。查旺也说是。陈菊笑弯了腰,露出白白的脖子和脖子上雪白的项链,笑得样子挺好看的。查旺说,我们兄弟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你笑什么呀?那恭喜你们啊,陈菊说,你们思想够开放的。
        查旺说,我哥喜欢你,你又不肯嫁他……
        哎呀,查旺你说什么,我都嫁人了,冬天一过就计划生娃了,再说,即使我还是黄花闺女,也不会嫁到万丈塬去,那地方连马匹都难养活。查旺要争辩,陈菊说,不说这些了,你们有了两匹高头大马,明年春天,你们得早一点把头批山药送过来,带着雪水的山药最好,我给他们最高的价钱。
        查旦说,好咧,你跟你爹说一声,有空到万丈塬去,我爹要跟他喝酒,我们结婚了,我爹高兴。
        陈菊说,我爹跟我男人到县城去了,我男人病了,老毛病。
        来香听不怪陈菊说话的嗲气,要走。查旦说多待一会,大雪天这里暖和。来香不管,气呼呼地拉着查旺往外走。来香要让兄弟二人都告诉镇上所有的人,他们和她结婚了。兄弟二人也觉得应该这样,虽然民政所没有给他们结婚登记,但只要大家认可就成了,他们的爹妈也没有结婚登记呀,但没见过谁不把他们当夫妻。兄弟二人一人牵一匹马,查旦走在前面,来香就坐在查旺的马上,孤独地行走在洒满了厚厚积雪的街道上,每到一间他们认得的店铺,只要开着门,或虚掩着门,他们都忐忑不安地把头探进去,抹掉脸上的雪,嘴里喘着热气,客气地告诉认得他们的人,我们结婚了。那些人来不及惊讶,他们已经走到了另一间店铺。当确信镇上认识他们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们与来香结婚的消息,他们才返回万丈塬。
        领不到结婚证是韩老亨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请小学的薛校长誉写了一份结婚契约,就说天地为媒,日月为证,马年马月马日马时查旦、查旺和来香结为夫妻,幸福美满,携手白头云云,往契约上贴上了他们的结婚照,然后查旺兄弟、来香、双方家长和公证人薛校长签名画押,最后用玻璃镜框把契约框住,这就是结婚证书。韩老亨觉得,这样的结婚证经得起大伙推敲,比官府发的还可靠、管用。查富汉堆着笑容也说是。第三天是黄道吉日,两家就张罗婚礼。当然不宜大张旗鼓,但也不能草草了事,程式是不能少的,叩拜天地,禀告祖先,然后请亲朋好友吃上一顿。简单是简单了一些,但由于天寒地冻大伙也就原谅了他们。万丈塬的人们刚开始觉得一个女人同时嫁给两个男人不可思议,但听说在非洲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在中国云南、四川还有这种的习俗,据博古通今的薛校长考证,早在唐宋时期,万丈塬就曾经有这种婚姻,乾隆年间塬上还有一个女人同时嫁给四个男人,生了十八个孩子,按族谱推算,洪亮、贺壮飞、陈冠军一脉甚至薛校长本人都是她的后人,既然如此那也就不足不奇。
        “现在的城里,男人有三妻四妾,女人就不能有两个丈夫?”
        薛校长说得在理,大伙也就释然,反正时代在进步,思想在解放,什么样的事儿都要见怪不怪。受此启发,一些父母思路豁然开朗,宴席还没有散,人们便盘算着自己的儿女婚姻大事。只是查旦在叩天地的时候突然不愿跪下来,韩老亨看得出他有些后悔。查富汉说,查旦你快跪下去,他往查旦的屁股踹一脚,查旦这才不情愿地跪在地上,但叩拜的时候远没有查旺卖力,他只是点了三下头,比见到一个陌生人还欠礼仪。查富汉不断在查旦的屁股上踹,督促他必须像结婚的样子。但韩老亨 觉得查富汉踹得很勉强,有气无力的,而且查富汉的脸上也鲜有笑容,看来他对这桩婚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欢天喜地。韩老亨 估计是查富汉舍不得他的两匹马,多好的两匹马啊,如果是我的我也舍不得送人。但我的女儿毕竟是一个女人啊,换你两匹马有什么可心痛的,心痛的应该是我,还轮不到你查富汉。
        洞房夜让兄弟二人遇到了尴尬的难题。来香在屋子里等到了下半夜,兄弟二人却还蹲在马厩里,那两匹马对他们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热情,屁股对着他们,轮流放着马屁。查旦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叹息了一声,要骂马。但骂什么呢,两匹马除了放屁,没有什么值得骂的,况且它们的屁只是响亮,并没有臭,甚至还带着草香。查旦想了想,不骂马,对查旺说,你先进去吧。查旺愣了一下,哥,还是你先进去,你是哥,理在你一边。查旦说,我得让着你,情在你一边。兄弟互相推托,谁也说不服谁,查旦只好用最古老又最简单的办法,抓阉。结果他自己输了。查旺还是不愿进去,兄弟二人就点火烘暖,在马厩里背靠背地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找薛校长,请他给他们想办法。薛校长想了想,给他们编了一个特殊的“课表”,像他给孩子们上课一样,哪天语文、哪天数学,一周下来编排得一清二楚。薛校长说,因为语文比数学重要,也就是说,语文是哥,数学是弟弟。因此,课表在他们的手里就变成了:语文代表查旦,数学代表查旺。星期天学校没有课,那就按学校的规矩办,星期天得让来香休息。薛校长还解释说,学校里的老师少,又是代课老师,不能天天到学校来,通常是,星期一是语文课,星期二是数学课。今天恰好是星期二,当天晚上,查旺心安理得地睡到了来香的床上。查旦想,如果课表早一点编好就好了,早一点编好的话,昨晚新婚夜就是他睡在来香的床上,现在他只能蹲在窗外喝酒,顺便倾听屋子里的声音。来香的耳朵灵敏,听到了窗外查旦的喘气,就压低声音对他说,查旦,外面冻咧,你早点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找草呢。查旦阳奉阴违地应了一声,喏。然后喝上一口酒。到了查旦睡到来香的床上,查旺也像哥哥一样蹲在窗外,但他不喝酒,他学会了抽烟,他父亲一个星期的烟让他一个晚上便偷抽完了。来香同样能听到查旺喘气的声音,她也跟他说同样的话:查旺,外面冻咧,你早点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找草呢。查旺阳奉阴违地应了一声,喏。然后重新点上一根烟。
        韩老亨来要马的那天,来香突然变得六亲不认。她对父亲说,我是查家的人,马也是查家的马,谁都不能带走了。韩老亨 吃惊地说,哎哟,你怎么能吃里扒外?你怎么那么快就忘恩负义?按照我跟查富汉的协议,从你嫁进查家的第一天起,两匹马就是我的了,现在我是来要回自己的马的。来香堵在马厩的门口,不准父亲进去。
        没有两匹马,他们兄弟养不活我。来香说。
        韩老亨生气地说,你们家的事我管不着,马是我的,我一定要带走的……
        查富汉把他拉到一边,安慰说,等到时机成熟,我把马给你赶过去。韩老亨狐疑地盯着查富汉,你们是不是合谋整我?我告诉你们,马是我的,我一定要带走!
        但来香双手、双脚张开横卡在门口,死活不让父亲走进马厩,韩老亨一时没有办法,骂了一通便走了。令韩老亨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来香竟然潜回娘家,把母马也带走了。当他气急败坏地追到查富汉家时,来香正在马厩里给母马梳毛,两匹公马正温顺而热烈地舔着母马的屁股。
        来香闻到父亲的声音,扔掉梳子,跑出来,堵在马厩的门口,对父亲说,你的母马跑到我家里了,没有她我家的两匹马喂不饱,她跟着我嫁过来,马厩也像一个家了,因此我们就有了两个家。
        韩老亨气呼呼的要操起木棒揍来香,查富汉劝阻他,来香不是要你的马,我家的两匹马也是你的,只是我们帮你养着,开了春,马就可以赚钱了,赚来的钱也是你的,你就像过去的马帮的帮主,只给我们一点雇佣费就成了。
        来香说,爹,你身体不好,你养不活三匹马,但他们兄弟有的是力气……
        来香的眼睛盯着父亲,韩老亨觉得她突然不瞎了,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胸膛高耸,满面红晕,一副成熟女人的样子。韩老亨犹豫了一会,脸色也慢慢变暖,狠狠地警告来香一家:马比你爹的命还值钱,也比我的命值钱,你们得把马喂饱……你们不能忘记,三匹马都是我的,母马下的娃是我的,马粪是我的,甚至马屁也是我的。
        来香对着远去的父亲说,草料留在你家马厩里也没有用,明天一早,我叫他们兄弟全搬过来。
        第二天,来香果然领着兄弟二人不顾韩老亨的恶骂把她家马厩里的草料全部运了回来,但这些草料并不能供三匹马吃多久。来香说,我爹要我们把马喂饱,我们就不能让它们饿着,如果我爹发现马吃不饱,他肯定要把马全要回去。来香的意思是说,现在不是两匹马了,而是三匹,你们兄弟还得像过去那样到雪地里找草。于是,兄弟二人每天推着木板车,到更远的地方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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