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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饱两匹马

发布: 2012-5-17 22:16 | 作者: 朱山坡



        蹲在墙角的来香凑足力气对方草说,想请你帮找一个人,他叫查旦,我的另一个丈夫,在县城里不见了。
        方草显然十分惊讶。查旺笨拙而躲躲闪闪地向方草解释,方草似乎明白了什么回事,沉吟了一下,你有他的照片吗?
        查旺从口袋里摸出他们的结婚证,结婚证上有查旦的相片。方草更惊讶于他们三个人的结婚照,但没有显露出来:“我马上送到直播室,在电视上帮你们找一下。”
        方草果然还是那么爽快,转身便往电视大厦里跑,但突然又回头对门卫说,陈叔,你给他们进屋子暖和暖和吧。门卫奉承地说,方主任放心,我还准备弄点东西给他们吃呢。
        查旺领着来香、二马挤进了窄小的值班室,陈叔热情地端上开水,还有一些点心和饼干。但他的话很多,追问查旺怎么会兄弟二人同娶一个女人,日子怎样过。来香很不高兴,说受不了房子里空调的闷热,从值班室里走出来,牵着两匹马便走。
        门卫知道来香生气了,追出来说,你不等方主任啦?
        来香说我不等了,有人要等她就让他等好了——我知道她长得比我漂亮。
        查旺明白来香是生他的气,赶紧领着二马从屋子出来,三人离开了电视台,漫无目标地走在夜色正浓的街头。
        查旺看中了一间简陋的小旅馆,因为不仅便宜,后院还有一个废弃的猪栏可以拴马,他们不住房间,跟马都住进了猪栏。旅馆老板知道他们的来意,也就不收他们的钱,让人把猪栏的窗户都封固了不让风灌进来,还送给他们一堆烂棉被。来香让查旺想办法喂饱两匹马,查旺向旅馆老板要了一些剩饭和米汤给马吃,马自然没有喂饱,到了半夜便嘶叫起来,前后左右的灯光亮起来,仿佛整个县城的人都醒了,都嘟囔着哪里来了两匹马啊,马怎么会潜入城里来?来香觉得对不起大家,对着那些嘟囔的人解释说,马是我家的,我来城里找另一个丈夫,打扰你们了,如果我家的两匹马喂饱了,它们就不会吵嚷,但城里没有草,有草就好了……有个老头子不耐烦地说,你们往每张马嘴上掴两巴掌它们就不叫了!来香说:“你们不是瞎子不明白,马吃不饱肚子比瞎子看不见东西还难受!”为了不让马嘶叫,来香没有睡觉,陪着马说话,她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跟马说,喋喋不休的。查旺劝不了她,便和二马一起陪着她,一家三口披着棉被相互倚靠着,两匹马或许累了,又或许懂事,忽然不叫了,一左一右安静地跪在主人们的身边,用身体偎依着他们,相互取暖,这样,人和马都很快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香真沉,清晨大街上的喧闹也吵不醒他们,是方草把他们叫醒的。
        方草真神通广大,竟能找到了他们。
        方草欣喜地告诉查旺:“昨晚我们的寻人启事才播出,便有观众打电话来说,经常在新街口电影院门口看到查旦,他很特别,又曾经是林家药铺的人,很多人都认得他……”
        来香激动不已,胡乱地抓住方草:“新街口在哪里?你带我们去!”
        新街口冷冷清清的,到处都是雪,唯有电影院门前巨大的广告牌露出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和刚被擦拭过的痕迹。广告牌上是最新的电影海报,这种天气谁还看电影呢?查旺抬头看了一眼,却被电影海报吸引了,尽管看不清楚海报上的文字,但看到了灯红酒绿和耀眼的美女,他倒想进电影院去看一场电影,在县城里看一场电影是他多年的奢望啊。然而,很快,广告牌很快便被雪模糊了。扫兴之余,忽见一个人从角落里走出来,用一根长长的涮子把那些新雪涮掉,让那些美女的丰采再一次露展现在查旺的眼前。查旺注意到了,那个人的左脚是跛的,单薄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胡子又长又乱……
        “大爹!他是大爹!”二马突然叫道。
        来香猛地从马上滚下来,跌倒在街道上。查旺责怪着去扶她。
        “查旦!”来香大声呼喊。
        “大爹在那边,广告牌那边!”二马认出来了,那个人确实是查旦。他是靠擦拭电影院的广告牌混一天两盒快餐饭。
        查旦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们,猛然扔掉涮子,拔腿要跑。
        来香厉声喝道:“你还能跑哪里!你究竟还要不要我们这个家?”
        查旦被镇住了。二马跑过去,拉着他的手:“大爹,跟我们回家吧。”查旦用脏兮兮的手搂了搂二马,良久才叹了口气:“你都长那么高了。”二马说,为了到城里找你,一路上妈都摔了好几跤了。查旦掩饰不住满面愧疚,低着头,冻僵了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来香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查旦,当摸到他的断腿时,她伤心地哭了。
        二马说:大爹,你痛吗?
        “不要紧,不痛了。”查旦说,“我还饿不死。”
        “怎么不要紧?我们这个家,还得靠你撑起来呢!”来香跺着脚说。
        查旺把脱下的风衣披到查旦的身上:“哥,这点伤我们回家再治,治好了我们还继续赶马。”
        两匹马凑近查旦,用嘴拱了拱他。它们像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查旦能闻到马身上的老人味了。查旦张开双手,一把把两只马头拥在怀里。
        查旺突然意识到方草的存在。这一切,都已经被躲在一边的方草和她同事的摄影机拍摄下来。
        方草把话筒送到查旺的嘴边,让他说几句。查旺不知道说什么,愣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方草洁白妩媚的脸。方草有点失望,只好把话筒改送到来香的面前,摄影机像一只巨大的黑洞要把来香吸进去。
        方草提示来香,找到了另一个丈夫,你心情怎么样,你随便说几句——我们正在拍你们的纪实片,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的感人故事。
        来香笑了笑:“我们的故事不感人,但也不丢人,这是我们的家事。”
        方草还想说什么,来香突然拉下脸责备查旺、查旦说:“你们兄弟愣着干什么,还不想办法把两匹马喂饱?你们看看,它们都饿成什么样子了——你们不是瞎子不明白,马吃不饱肚子比瞎子看不见东西还难受!”
        查旺犹豫不决,左右为难。来香让查旦、二马牵着马往前走,很快拐了一个弯,消失在查旺的视线里。方草突然想起什么,从车上取出他们的结婚证,还给查旺。查旺觉得有些歉疚,对方草说:“欢迎再到万丈塬”,说罢便拨腿追上来香他们。
        查旦把马带到了菜市场,那里的菜叶扔得到处都是。那些买菜的人知道他们从山里来要回到山里去,纷纷从菜篮子里拿出一些青菜来给马吃,直到把两匹马喂饱。
        查旦感慨地说,两匹马也变了,不再挑肥拣瘦,连烂菜叶都吃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回到了塬上。查旦把熟悉而陌生的家环视了一遍,那幅结婚照已经重新挂到了墙上,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从没动过,他的照片依然跟来香紧紧地挨在一起,轻轻一摸,竟纤尘不染。那张课表也还在,只是越发桔黄。查旺说,三年来,我一直遵守课表的安排,是哥你缺了三年的课。 
        查旦拍拍查旺的肩膀,兄弟二人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很多年以后,万丈塬发生了一些变化,汽车能开到查二马家的门口,游客像赶集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而冬天,很少能见到雪了,那草呀,生长得乱七八糟的,多得数也数不过来。有一天,查二马领回来一个漂亮的姑娘。查旺的眼睛沾满了眼屎,他使劲地揉了揉,惊讶地盯着她: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二马笑道,二爹,你忘记啦,她就是你当年送走的那匹小母马,现在变成一个姑娘回来了,我要跟她结婚啦。
        查旺抬头望天,装出苦思苦想的样子,突然一拍脑袋,仿然大悟:“对呀,就是小母马,送走了那么多年她也该回来了——你得带她去见见她的两个爹,它们都惦记了一辈子,天天跟我叨唠,甚至生我的气,问它们的女儿什么时候才回来,现在她终于回来了,快,快去告诉它们。”
        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堆放着足够多的草料。两匹马看到二马,努力了好几次,但还是站不起来。它们确实已经老态龙钟,连毛都快掉光了。查二马对那姑娘说,你是它们的女儿啊。
        姑娘小鸟依人,笑眯眯地撒娇说:“查二马你胡说什么呀”。
        查旦胡子和头发都一起过早地白了,正一丝不苟地给马涮毛。二马叫了一声“大爹”。查旦迟钝而略带羞涩地答应了一声,并迅速地把右腿缩回来,掩饰它的残疾。
        “我要结婚了,大爹。”二马大声地说。
        查旦笨拙地笑笑,打了一个咳嗽,继续涮马。
        姑娘等不到查旦的祝福或起码的关心,有些失望。从马厩出来,二马兴致勃勃地跟姑娘说起了并不遥远的往事。
        那时候,只要我的两个爹做错了事,母亲总是很生气,罗嗦得像只鸭子,恨铁不成钢地抱怨说:
        “造孽啊,我怎么会嫁给两匹马!”
        每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两个爹都偷偷地咧开堆满牙垢的牙齿,装着什么也没听见,向着相反的方向独自走开,而我像一匹天堂里的马驹,在万丈塬的雪地上撒腿飞奔,母亲好像看到了我像雄鹰一样飞翔,脸上的表情顷刻之间变成了喜色,比风还快,比雪还灿烂。
        我热爱万丈塬。政府多次动员我们搬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很多乡亲都搬走了,连王九月都搬到海南去了,剩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但我们都没有同意搬家。离开这里,我的两个父亲就不知道怎样生活。特别是母亲,在弥留之际,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听不得别人的半点闲言碎语,她的内心比雪还要洁净,比冰块还脆弱,一旦与她有关的秽语传进她的耳朵,她整个身体瞬间就会支离破碎。因此,塬上所有的人都夸奖她,称赞她的一生完美无缺,比谁都幸福。她们向我母亲告别的时候说,来香呀,虽然你黑的白的都看不见,但你得到的比我们都多。母亲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就露出得意的笑容,满足得就像躺在一堆金子上面。但就是那两匹马,母亲总是放心不下,经常对大爹、二爹说:“你们不是瞎子不明白,马吃不饱肚子比瞎子看不见东西还难受!”大冬天病榻上的母亲还叨唠着它们,一天好几次催着我的两个爹去找草,梦里也大声嚷着命令他们,把他们撵出门。我的两个爹呀经常是,答应着走出门去,对我母亲说,我们找草去啦。其实是,他们在门外随意溜达溜达,过了一些时辰便带着寒气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回到母亲的床前,煞有介事地向母亲汇报:“我们打草回来了,马也喂饱啦。” 有时候母亲不相信,要二爹背她到马厩里检查,二爹只好背她,她便学着我祖父,伸手往马的嘴巴里放送,马只是轻轻地舔了一下,母亲便满意地说,看来你们没有欺骗我,是喂饱了它们。我的两个爹每天都要无数次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你放心,马喂得很饱了,给山珍海味它们也吃不下去了。我不担心两匹马,反倒担心母亲撑不到近在咫尺的春天。那时候,我每天都多么希望春天下半夜便来到万丈塬。
        但是,母亲还是在春天到来的前一天离开了人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叮嘱我的两个爹:“你们不要在我死后趁机偷懒,弄虚作假,到了阴槽地府我的眼睛就不瞎了,能看得见你们,你们一定要喂饱两匹马。”母亲去世好多年了,我的两个父亲也慢慢老去,在冬天里他们衰老得比风还急比马还快。每天,他们除了喂饱两匹马,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了,经常坐在一起听听我送给他们的木壳收音机,晒晒太阳,给对方擂擂背,捏捏肩,平平淡淡的,心照不宣,有时相互间几天也不说一句话。不少的好心人都劝他们趁两匹马身上还有点肉卖掉它们,不再被让它们拖累。但大爹、二爹早已经把两匹马当成自己的亲人了,舍不得让它们离开,更不用说卖给别人当菜马,那怎么办,就让它们慢慢老死呗。虽然我已经成了县电视台的台柱记者,连台长方草都夸奖我终于走出了万丈塬,出大息了,但大爹、二爹常常坐在马厩的边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二马呀,你也得学会怎样才能喂饱两匹马。”
        对我们这个并不辉煌的家族来说,喂饱两匹马便是人生的第一门必修课。他们的人生差不多就是从这门课开始的。从一场雪开始。
        那时候,雪下得比现在还厚,连树都快要被淹没了,我的两个爹在雪里游来游去,看上去比两条鱼还快活。
        
        2008年3月,南京
        ………………………………………………
        原载《小说界》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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