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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饱两匹马

发布: 2012-5-17 22:16 | 作者: 朱山坡



        怀孕的母马再也不让那两匹公马碰它,来香修了一道栏栅把母马和公马分开。天一黑,怀孕的来香便把门一关,兄弟二人谁也进不了她的房间,她对他们说,假期了,你们自由了。漫长的假期突然来临,墙上课表的运行也就嘎然而止,像冬天提前到来,又像时间突然停止,兄弟二人面对闲散的鸟群、苍茫的群山和无边的寂静显得无所适从,每天回来总是习惯地往墙上看看,该轮到谁,谁便在来香的房间门槛呆坐一会,抽完一支烟,直到来香再三催促,他才默不作声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有一次,兄弟二人蹲在来香的房间门口,小声地说话,来香听得出,他们是在想象,快要出生的孩子会像谁多一点,他们还商量着给孩子取一个好听吉祥的名字。但他们不认得几个字,查旺说,如果爹还活着就好了。他们爹会取名字,他们兄弟的名字就很好,差不多是万丈塬最好听最吉祥的名字了。来香掩住笑,屏息静气地听他们究竟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他们磨磨蹭蹭的商量了好长时间,月亮都困了,远处的鸟声也倦了,微风轻轻地吹动着来香的窗帘。最后是查旺突发灵感,兴奋地叫了一声,就叫查马。
        查马好呀,跟马有关,生活都跟马有关。查旦沉吟了一下,那就叫查马。
        “不对,应该叫查二马。”来香突然大声说,说完掩嘴而笑。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一会才转过脑筋来:“确实应该叫查二马。”
        母马生下马驹的第二天,查二马也出生了。马驹是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查二马是个白胖胖的男婴,都一样精灵可爱。一个家庭,一下子增加了一匹马一个人,突然热闹和喜气了许多。兄弟二人把喜悦掩藏在各自的心底,把马鞭挥在空中,比赛着谁揪得更响。但令兄弟尴尬的是,来香教儿子叫唤他们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称呼,究竟叫谁爹呢?来香也觉得是个问题,陷入了思考,她一张嘴说话,就确定谁是爹谁是叔了。兄弟二人也默不作声,心里都希望二马叫自己爹。来香“看”着兄弟二人,似乎把他们的心“看”得很清楚。
        “儿子,从此往后,他们两个都是你爹。”来香说,“按年龄大小排列,一个叫大爹,一个叫二爹。小母马也有两个爹,有两个爹不丢人。”
        很快,查二马学会了叫大爹、二爹。兄弟兴奋地把他捧在空中,一个吻他的左脸,一个吻他的右脸。查旺突然觉得,儿子只有右脸是属于他的,因为查旦的嘴巴经常占据着左脸。即使他一个人抱着二马的时候,也不想吻他的左脸,因为他觉得左脸是属于查旦的;同样的,查旦也没有吻二马的右脸,因为右脸是他留给查旺的。儿子只有一半是属于自己,查旺觉得别扭和不满足,想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儿子。有一天,查旺对查旦说,哥,我比你更爱二马,你把二马留给我,让来香再生一个,下一个我让给你。查旦坚决不同意,你怎么知道我对二马的爱比你少?我让你把二马让给我你同意吗?查旺说不可能。查旦说我是兄长,我更有理由完全拥有二马。查旺有些郁郁寡欢,赶马的时候常常走神。查旦试探性地说,你可以另外找一个女人,另建一个家庭。查旺豁然开朗,现在他们手头阔绰了许多,可以想想原来不能想的事情了。
        终于有一天,多年不见的人贩子王小忠又来到了塬上。听说是刚从狱中出来的,由于他劣迹斑斑,没有人再相信他,因此尽管他逢人便笑嘻嘻的摆出一副贱相,但还是没有谁愿意和他罗嗦。他把查旺拦截在路上。
        “听说你结婚了。”王小忠说。
        查旺不情愿地回答说,结了。王小忠追根问底娶了谁家的女儿,聘礼多少。查旺不说话,但双脚也没迈开,被王小忠粘上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兄弟娶了一个女人,在热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说不定记者很快来采访你们。王小忠说,不过,我不觉得两个男人娶一个女人很丢脸——现在中国男女比例失调得要紧,过不了几年,或许连我也得和别的男人享用同一个女人……这总比打光棍好,王九月的马比你家多,但也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他那副熊相……
        查旺说,你怎么一个人来到了万丈塬?
        王小忠诡秘地说,我带来了一个女人,她还在镇上,我是来找买主的,不过,连王九月都不相信我了。
        王九月被这个人贩子骗过,连自己王姓的本家都骗,谁还愿意相信王小忠?
        查旺说,听说你刚从狱里出来。
        王小忠说,除了干这个我不会做其他事情……
        查旺说,你可以把她带到塬上,就算是一匹马,你也得让别人瞧瞧。
        第二天,查旺兄弟的马驮回了一个女人,塬上的人都过来看。王小忠像介绍一匹马一样吹棒这个女人。不过,她虽然听说结过婚,还生过孩子,但看上上去还很年轻,皮肤也嫩得像城里人,脸也好看,没有什么缺陷,只是大家像不相信王小忠一样不相信这个女人。王九月远远地看了一眼,好比一个一眼便看穿了骗局的智者,对这个女人和王小忠嗤之以鼻:
        “像一只鸡……一只黄鼠狼带着一只鸡骗到塬上来了。”
        一直到黄昏,那个女人也没有卖出去,她仍然坐在查旺的白马上不愿意下来,似乎是怕下了马就对她不利。王小忠口干舌燥,累得靠在树根下打盹,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只剩下他自己和汹涌而至的夜色,用贵州方言呼喊了数声,得不到回应,惊慌地往查旺家跑。
        查旺兄弟正在商量着一件大事,但他们作不了主,查旦走进房间去要来香抓主意。可是来香正在生气。她在生另一个女人的气。那个女人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地吃饭,不时抬头看查旺。饭是来香做的,菜也是她留给查旺的,那女人吃就吃了,但竟然没有过来向来香致意。她肯定不知道这个家谁才是主人。
        查旦从房间里出来,蹲在查旺旁边。查旺忐忑不安地探听来香的态度,查旦微微地摇摇头。此时,王小忠跑到他们的院子外,隔着栅栏看到那个女人,如释重负地停了下来,正为进不进去犹豫不决。查旦迎上去,也不跟王小忠说话,自个拿着刷子给马涮毛。王小忠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进去,查旦淡淡地说,等一会吧。
        来香很久才抱着孩子从房间里走出来,问查旺,那个女人在哪里?
        查旺让那个女人走到来香跟前。那女人有点怯意,想躲闪,但王小忠用眼神制止了她。来香摸了一下女人的头,知道她有多高,又捏了一把她的手臂,掂量她的力气。来香说,好是好,只是不知道价钱贵不贵。王小忠要上前跟来香说价钱,查旺推开他,喜出望外地抓住来香的手说,你同意了?来香说,钱你不用担心,可以从我爹那里借一笔钱,就当多买了一匹马。
        来香果然走出门径直去向她爹借钱。韩老亨觉得不对,忧心忡忡又怒气冲冲地说:“查旺另立门户了,查旦一个人养得起你吗?他们兄弟还齐心协力去喂饱两匹马?”来香说,也不能因为这个让查旺委屈自己,男人的委屈比女人难受得多,况且,他们兄弟不是两匹马,我也不是马厩,我怎么能把他们圈死在我的身上?韩老亨还是不赞成查旺另起炉灶,但来香倔,反复劝导他,他也就没多阻拦,把钱借给了她。王小忠高兴拿了钱,数也不数,踩着夜色离开了万丈塬。
        那女人觉得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必须开始干活了,便怯怯地去帮查旦涮马毛,查旦却阻止她,你不懂,你去洗澡吧,洗了澡,就睡觉去,左边那间房是查旺的,睡前叫他先挂上窗帘。
        那女人洗了澡,自个钻进了查旺的房间。查旺却没有跟着进去,蹲在门外抽烟。来香也不理会他,早早就回房间哄查二马睡觉去了。查旦拿着结婚证走过来说,查旺,现在你有了自己的女人,我得把你的照片从结婚证上裁掉。他右手拿着剪刀,左手拿着结婚证。查旺看到了结婚证上三个人的合影,三个人身上还有零星的像碎纸一样的雪花,到现在还没有融化。
        “那时候的雪真大,没天没地的,马厩的屋顶都让雪压垮了……”查旺自己对自己说。
        “我真要剪掉了。”查旦说。
        “那时候我们兄弟齐心协力把两匹马喂饱了,但爹根本不相信……”查旺说给查旦听。
        查旦莫明其妙,也很不耐烦了:我这就剪,你帮一下,拉直,我来剪,不能剪歪了。查旺没有帮忙。查旦看着照片,发现查旺和来香靠得很近,几乎没有剪刀进去的空隙,但他还是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把查旺剪掉了。照片上突然多了一个洞,显得不平衡,别扭,像一座房子塌陷了半边,甚至有点滑稽可笑。查旦把裁下来的“查旺”交给查旺。查旺不要。查旦说,那我收起来……从明天起,查二马就只有一个爹了!
        第二天一早,查旦从来香房间里走出来,发现查旺坐在她的门槛上,歪歪斜斜的睡着了,口水流了一地,脸上到处都是被他拍死的蚊子和血迹,看样子他一整晚都坐在这里。查旦叹息了一声。来香知道查旺昨晚没有跟那个女人睡在一起,想叹息一声,却控制住了,查旦以为来香会说些什么,但她没有说,若无其事地抱二马出来从查旺身上跨过去。在院落里撒尿的二马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二爹,查旺就醒了,爬起来抢过查二马就吻,泪水把二马的脸变成湿漉漉的。
        查旦失望地看着查旺,突然愤怒地把手中的尿布摔在地上。来香明白了眼前的情况,平静地说:
        “今天帮何富国送货,你们顺便把那女人一起送走。”
        查旺把查二马还给来香,看到满腔不满的查旦,自己也十分内疚,吃力地跟他解释。但查旦不听他的,转身返回来香的房间,抽屉被翻腾得啪啪地响。一会,把昨晚剪下来的查旺重新贴上去,结婚证又完整无缺地挂在墙头上,一点也看不出被剪过的痕迹。那张课表也被重新贴到了墙上的本来位置,只是被查旺擂了一拳,细看有些破损了。
        这一天,查旺干劲冲天,把平时该由查旦干的活全包了。去镇的路上,兄弟二人一言不发,那女人坐在马上也不敢多说一句,因此,漫长的路上他们比天气还闷。到了镇上,把女人送走后,查旺花掉了半个月的零用钱慷慨地给查旦买了一包比红叶烟贵好几倍的玉溪烟, 
        “哥,抽完了我再给你买第二包。”查旺讨好地说。
        小母马一天一天地长大,二马喜欢得不得了,天天和它在一起,带它到塬上去找最好的草,小母马吃得饱饱的。每天回来,二马都骄傲地把母亲从屋里唤出来,让她摸摸小母马的肚皮有多鼓,肚子里装的不是水,可是塬上最好的草。来香总是满意地表扬儿子一番,然后把小母马送到它母亲的身边。
        但是,有一天,二马气冲冲地跑回来质问母亲:
        “我为什么跟他们不同?我为什么会有两个爹!”
        来香吃了一惊,听儿子一说,明白了什么回事,劝导儿子:“有两个爹不奇怪,我们家的马驹也有两个爹——所有的马驹都有两个爹,甚至有更多的爹——爹越多,痛你的人就越多,你看我家的小母马,是塬上最结实的小母马,比所有的马驹都漂亮,因为她是两个爹的孩子。”
        二马半信半疑,查旦兄弟回到家后,他便缠着他们,很认真地问:“是不是所有的马驹都有两个爹?”
        兄弟二人莫名其妙。二马很清楚地把别人的讥讽和母亲的解释复述了一遍,他们终于明白,儿子开始懂事了,也开始懂得怀疑了。查旺说,对。查旦也只好说对。二马竟拉着查旺的手:我要去王九月的马场,看那里的马驹究竟有多少个爹。已经是黄昏了,夕阳的余辉映在二马的脸上,看上去他像是他的满腔怒火。
        查旺说,我们不必要去王九月马场,冯贞桐家就有一匹小马驹,昨天刚生的,跟我们家的一样,也有两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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