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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天梯的旅程

发布: 2011-4-29 00:09 | 作者: 鬼金



   我的心已为恶梦缠绕
   我要仰面朝天躺下,让黑暗充做我的睡房……
   ——波德莱尔《一日终了》
        一
        一阵尖锐的闹钟铃声扎进了朱河的梦中。朱河猛地一激灵,连忙睁开眼睛。屋子里黑乎乎的,他还不能适应。闹钟仍在叫着,颤颤的声音让他的心脏有些不舒服。他在黑暗中伸手去勾那个可恶的闹钟,盲目地抓着。没抓到,到把闹钟碰到了地上。朱河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连忙打开台灯。他发现那个闹钟支零八碎地躺在地上。两个指针竟然弯曲了。他心疼地看着,心想,明天还要买一个了。他在心里责怪自己的莽撞。十几块钱,就这样报销了。他心疼。空荡荡的屋子里,他竟然感到了恐慌。因为,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刚才闹钟响的时候,是十一点,现在……他悚然,赶快穿上衣服,蹬上鞋,就跑出屋。在路上,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他连忙问,几点了?那个人怪怪地看着他,没搭理他。他开始小跑起来,心里更没底了。他想,今晚可能会迟到,可能会被老杆子说了,还要扣二十块钱。他后悔,肠子都要悔青了。他后悔不该把闹钟碰到地上。他匆匆地跑着。路灯下,他跑动的身影像一个纸片。他是一个很瘦弱的人。
        以前跟父母住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母亲给他看着时间,到时候,就提前叫他起来,然后吃点儿饭,再去上夜班。自从有了对象,他就决定搬出来住。这样有很多方便,对吧。可是对象栾玲也倒班,在炼钢厂。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夜班的时间掌握上就很成问题。他都晚了好几次了,在班组被点名批评,还被扣了钱。栾玲给他买了这个闹钟,刚开始的时候,他真的不敢睡得太实诚了,还好,那闹钟很准时地叫他,再没迟到过。没想今天,闹钟被他给摔坏了。他杀死了时间。他这样想着,脚步飞快,像安了轮子。"嘶--",轮子刹住,到厂门口的时候,掏出智能卡,刷了一下。那个刷卡机"嘣"的一声。这一声,说明他来了,进入了轧钢厂的网络监控。他伸着脖子想看看门卫的那个钟,可是门卫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只好开动脚下的轮子,继续奔跑,紧跑慢跑,还是晚了十分钟。
班长老杆子狠狠地用眼睛剜了他一眼说,怎么?又在家忙活了啊?你这体格,不能老这样,悠着点。
        朱河知道老杆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反驳。他不喜欢老杆子这个人。这是老杆子心情好,才说这样的玩笑话,要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骂人。老杆子的口头语就是:你娘个腿的怎么怎么的。
        朱河没搭理老杆子,赶忙去换工作服。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老杆子说,你娘个腿的,这个月晚几回了,明天就给你报到工段去,扣死你个狗日的。
        朱河也没行乎,瞪着眼睛,看着老杆子说,滚你妈的,你爱怎么地怎么地。你有能耐,就叫我下岗,他妈的,这驴操的工作,你以为我愿意干啊?要不是为了一口饭,我才懒得看你个狗日的脸色呢?你以为你是谁,这工厂是你家开的啊?要是你家开的话,八抬大轿请我来,我都不来。
        也许是摔碎闹钟的原因,朱河的气很不顺。
        这些粗话,也是朱河在近两年才无意中学会的。以前,他说粗话都脸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对付老杆子这样的人,就得这样。要不,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老杆子被噎了一下,不吭声了,拎着他的大茶缸子,去打水了。
        朱河换完工作服,点了根烟,坐下来,心里面还堵堵的。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那闹钟的事;另一个就是老杆子。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喷出来,仿佛把心里的郁闷都喷出来了。
        这时候,关师傅从下面上来,看见朱河还在生气的样子说,河子,没必要的,老杆子就那德性,一张不饶人的嘴巴。
        关师傅是全班最老的师傅。关师傅的话多少对朱河产生点作用。朱河说,没啥,我也说得过头了。
        关师傅说,年轻人,理解,我年轻的时候,也你这样,我可能比你还厉害,像一个犟驴,横蹦乱卷的。
        朱河想跟关师傅解释一下他来晚的原因,是因为那个闹钟。可是他没有开口。他递给关师傅一个烟卷,关师傅摆了摆手说,我抽那个没劲。关师傅的老旱烟是出名的,抽一口能顶一个跟头。关师傅看上去有些疲惫,眯缝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琢磨事。以前他可从来不这样,一到夜班,他都两只眼睛睁得像铜铃似的。朱河看着,心想,看来真的是老了。尤其是那一脸的褶子。一个在轧钢厂干了快四十年的人,就这样,快退休了,全部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工厂,也即将油枯灯灭了。朱河这样想,心头一沉。难道这也将是我个人的命运吗?朱河又点了根烟。老杆子打水回来,朱河就像没这个人似的。老杆子也没说话,一口口地喝着他的茶水。
        磨钢工小鼻涕跑上来找天车。朱河看着小鼻涕说,给你哥上烟,听说你小子考上了业大。小鼻涕笑着说,朱哥,你的信息很灵通啊。小鼻涕连忙拿烟,没先给朱河,而是先递给了老杆子一根。朱河白了小鼻涕一眼。老杆子说话了,小鼻涕,我看你不是去学习,你是去泡姑娘吧?小鼻涕就笑,说,还是马师傅厉害,一眼就看出我小鼻涕的真面目了,有那点意思。朱河磨蹭着,在拖延时间。夜班在朱河心里就是地狱,尽管厂房里灯光通明,像白天,可是在他的心里,仍旧如同炼狱一般。在煎熬着。小鼻涕连推带拉哀求着,才把朱河拉下去,在楼梯上,小鼻涕掏出一盒七匹狼说,朱哥,这是孝敬你的。朱河笑了笑说,你小子还不赖,还知道孝敬你朱哥啊。小鼻涕说,朱哥,在这个轧钢厂里,我觉得就你跟我还贴心,我不孝敬你孝敬谁,实话跟你说,我去上学就是混个文凭,你看我们厂的那些有点文凭的都混的人模狗样的,我心里不服,再加上前不久,我舅家的哥哥当上了公司的一个科长,我有了文凭,可能就有门,以后不用再干这天天吃灰的破活了。朱河的手在小鼻涕的脑壳上弹了一个脑嘣说,好好学,小鼻涕。小鼻涕感动地看着朱河,点了点头。
        朱河爬上天车,一吊吊地给小鼻涕他们干着活,等架子上的钢堆得差不多了,朱河倚在椅子上点了根烟,眼睛看着下面砂轮在磨着钢材,钢花四溅。朦朦胧胧中,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磨钢工看上去像是炼狱里的人们,犹如梦境。
        二十米高的天车上,朱河冥想着,想也是白想,想也是瞎想。但人很多时候,就是靠念想活着,不是吗?
        二
        朱河迷糊了一会儿,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那个摔碎的闹钟,飞舞着向他冲过来,两个指针像一把剪刀扎进他的大脑,开始"咔咔"地剪着,从里面豁开,一分为二地从脑门开始向下剪着,整个人在那把剪刀的动作中变成了两半。一半坐在天车上,另一半在半空中飞着。那些阿拉伯数字像一群媚气的小女人围绕在他飞翔的那一半身体,翩翩起舞。
        剪刀"咔咔"的声音变得巨大起来,剪刀也变得庞大起来。"咔咔"向着那些钢筋混凝泥土结构的厂房冲过去,"咔咔"地动作着。那些网状的钢架结构的屋顶在渐渐地明亮起来,露出一片天空。一片五颜六色的天空。一片色彩绚烂的天空。他飞翔的那一半身体,开始飞上去,就像教堂穹顶上的画面。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嗜血的夜鸟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俯冲下来,把飞翔的那一半身体吃进肚子里。天空消失了。黑暗,天空仍旧被凝重的黑暗粘滞着。剪刀试着剪了几下,丝毫无损。一道白光闪过,只听"当"的一声,把剪刀击落在地上,扎在那钢筋混凝土的地面上,竖立着,像一个巨人。那些阿拉伯数字也像一群小妖精散落在地面上,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竖立的剪刀像一个墓碑。
        下面干活的那些工人惊呆了,跑过来几个愣头青,推着,拉着,拽着,剪刀巍然不动。小鼻涕开始喊着"天车……天车……把这个怪东西吊起来。"
        坐在天车里的另一半朱河开动天车,把钩头放下去,小鼻涕挂上钢丝绳,朱河开始起钩,只见那把剪刀就像生了根似的,朱河把手柄给到最大一档,才从地里面把它拔出来,竟然是血淋淋的。那些阿拉伯数字看着血淋淋的剪刀,嘤嘤地哭泣着……
        "天车……天车……"小鼻涕的喊声。
        朱河从梦中惊醒,眨了几下生涩的眼皮,身体还有些疼,心里面也空空荡荡的,他摸了摸身体。梦。一个诡异的梦。他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看见小鼻涕在下面挥着手,喊着。在喊他干活了。他按了下送电开关,开始操作起来。但两个眼皮仍旧在上下打架,叭嗒叭嗒的,忽闭忽开。一个工人竟然毛毛愣愣地钻进朱河吊着的一吊十几吨的钢铁下面,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马上就精神了。他心里后怕地看着那个工人,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地谩骂着:"你瞎啊,你没看见我吊的钢开过来吗?再不小心了,砸死你个狗日的……"那个工人没敢吭声,小鼻涕也挥着手,示意朱河别说了,朱河也就不骂了,继续干起来。他困,很困,非常困。这是他胃病后的第二个夜班,身体真的有些熬不住了。酸疼不说,整个身体几乎要散架了。他咬着牙,坚持着,在熬着时间,心里盼天快点亮起来。本来在白天,他睡了一觉,但还是不行,就是缺觉。因为胃出血,他在家休息了半个多月,疾病的身体在刚刚痊愈后,仍旧显得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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