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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天梯的旅程

发布: 2011-4-29 00:09 | 作者: 鬼金



 
        
        三

        凌晨两点多钟,朱河正在车上干活,只见老杆子大声地喊着,咋咋呼呼的。他没搭理,还在搬动着手柄,干活。没想到老杆子拉了几个下面干活的工人,冲到了他们休息的小楼上。

        怎么了?朱河问着自己。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了。

        朱河停下车,对准梯子口,跑了下去。从天车上下来,他看见下面干活的人就问,怎么了?怎么了?范脖子说,可能关师傅出事了。朱河小跑着回到休息室,只见关师傅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像一个死人。老杆子麻爪了,急得团团转,脸上爬上了恐惧的表情。小鼻涕和其他的工友站在旁边,大眼瞪小眼不敢说话。朱河问,怎么回事?关师傅这是咋了?老杆子说,我在喝水的时候,突然关师傅扑腾一声,就栽倒在椅子上了,我喊他,他也不吭声。朱河看了看关师傅说,赶快送医院吧?老杆子怕担事的样子说,要不要先通知大班主任。朱河瞪着眼睛说,要通知赶快通知啊,还傻愣着干什么。老杆子战战兢兢地去打电话。没想到,领导那边也在推诿着,很怕担责任。朱河气愤地说,操他妈的,不用管他们,我们先把关师傅送医院吧。他说着,看了看周围的人,一眼瞄到了小鼻涕,他说,小鼻涕,你不是有手机吗?赶快挂120,叫医院来车,我们这个时候,赶快把关师傅抬到厂门口。朱河说着,大家都别站着,赶快把门板摘下来,把关师傅放上去。在朱河的带领下,大家动起手来,轻手轻脚的,很怕惊动了熟睡似的关师傅。有人小声地说着,关师傅也是的,厂子让内退,就退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厂子里靠着干什么?另一个人说,内退要少挣很多钱,一个月少一千多块钱,在说了,关师傅那个不省心的儿子,他能退吗?毕竟企业的钱好挣一些。小鼻涕竟然没给医院打电话,他眼睛看着朱河。朱河说,怎么了?小鼻涕说,我害怕。朱河说,你怕个卵啊?现在是人都要死了,你怕个卵啊?小鼻涕说,120来了,厂里就会以为发生了大事了,将来的责任我担不起。朱河说,我操你妈,将来有事我担着。朱河嚷嚷着,大家听好了,将来厂子怪罪下来,我朱河担着,现在你们给我把关师傅抬到厂门口。大班主任苟二走进来,大家散开。苟二说,不能打120。朱河眼睛血红地说,怎么不能?苟二说,打了,公司知道了,这个月我们的安全奖就全没了。朱河想骂人,还是尽力控制着说,那你说怎么办?要是关师傅死在了厂子里更是大事。苟二苟苟且且地看着关师傅说,大家还是抬着,把他送到医院去吧。他指了指小鼻涕他们说,你们留下四个人,还有朱河,你们去,剩下的人继续回去干活,不能耽误了生产。朱河瞪着苟二说,医院那么远,总得拿些打车的钱吧?我的钱都在澡堂子里了。大家你看我,我看看你说,我的也是。老杆子颤抖着,从衣兜里拿出一百块钱说,我这有一百,这事毕竟发生在厂子,到时候,大家作证,要给我报销了。朱河抓过那一百块钱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抠抠戚戚的。几个人抬着关师傅,就像是战争里的急行军,抬着关师傅冲出厂房,冲进黑暗中。

        天空上,星星们像一个个小洞,无法窥看到天空后面的任何事物。

        路过厂区一个凉亭的时候,只见里面的水泥圆桌上两个人影叠落在一起,发出春天的叫声。
        
        四

        医院里,关师傅经过抢救,活过来了。朱河他们几个人看着关师傅苍白的脸,笑了笑。不知道谁通知了关师傅的家属,他的女儿,和老婆子来了。他的老婆子一进病房,就大声地嚎哭起来,看上去很夸张。老婆子疯疯癫癫的,说话语无伦次。他的女儿拉着老太太说,爸,没事的。

        朱河他们看关师傅的家属来了,就都走出医院。小鼻涕看着朱河说,我们还回厂里吗?朱河说,你们愿意回去你们回去吧?我不回去了。小鼻涕说,不回去,会被旷工处理的。朱河说,随他妈的便。小鼻涕领着那几个工人回去了。朱河一个人,从医院出来,四月的夜风有些冷,吹在脸上。他竖起了工作服的衣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沿着草泥湖走着。漆黑的湖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他在湖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看着湖面的漆黑,整个人的感觉也变得黑暗下来。像他内心的绝望。草泥湖近年来被轧钢厂排进很多污水,还有镇上的人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扔,已经成了一个肮脏的湖,散发着腥臭味。朱河翕动着鼻子,竟然多少喜欢那腥臭味。也许那是腐烂的气味。腐烂。像他的身体,在某种强劲的意识中淹没了,即将腐烂了。他摸出一根烟,点燃了,目光注视着湖面,仿佛看见一个人在湖面上行走,很轻盈地行走,然后突然沉了进去,连挣扎都没有。没有。

        一个人影走过来,坐在了朱河的身边。那个人竟然穿了件军大衣。朱河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朱河挪了挪身体,他厌恶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或者说,有些恐惧。但他还不想离开,他不想让这个人感觉到他的恐惧。那个人划亮一根火柴,也点了根烟。朱河透过火光,看清了这个人。

        他--他--

        他竟然是轧钢厂的天车工王来喜。朱河认出了他,也就不那么恐惧了。这么晚了,在这里遇上王来喜,不是意外。因为王来喜是一个精神有些问题的人。在草泥湖镇这个屁大点的小镇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识王来喜,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王来喜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王来喜以前在轧钢厂工作过,是轧钢厂的一名工人。

        朱河认识王来喜的时候,也是一个夜班。那天他刚干完活,正在车里迷糊着,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唱着《大海航船靠舵手》。他愣了,吓了一跳。下面干活的工人,顺着歌声看去,大声地叫起来,王来喜在天车上……王来喜在天车上……

        朱河爬到车上,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天车走桥上,手舞足蹈地唱着歌。这时候,有人把老杆子叫来了。老杆子对朱河喊,朱河,你赶快把他弄下来,别让他从上面跳下来了。这个中年男人是一个秃头,两只眼睛溜圆溜圆的,像两只牛眼珠子。

        朱河问,你是谁?

        那个人问,你是谁?

        朱河说,我叫朱河,你是干什么?干嘛跑到我的天车上来?

        那个人说,我……我……你说什么?这是你的天车吗?这是我的,我的。你是后来的吧?你还不知道吧?我叫王来喜,你轧钢厂打听打听,没有不认识我的,都知道我是开这台天车的。

        朱河这才知道这个人叫王来喜,以前也是天车工。

        朱河问,你上来干什么?

        王来喜说,我检查检查,看看极限是否失灵了,看看钢丝绳断没断股,你要知道开车前这检查是很重要的,要不会出大事的,出大事的。

        朱河说,你现在站在这天车上,要是我不知道你在上面,你从上面摔下去,不是更大的事吗?

        王来喜目光呆滞地看着朱河,低下了头。

        朱河说,你赶快下去,别影响我干活。

        王来喜赖皮地说,我不,我不,我还要好好检查检查。

        朱河说,你检查个屁,我都检查过了,你赶快给我下去,小心我揍你啊。

        王来喜目光怯怯地看着朱河,来在那里不动。

        下面的老杆子喊着,朱河,赶快把他弄下来,他是一个疯子,别让他从上面跳下来了……

        朱河说,你下不下去?你不下去的话,我可要……

        朱河举起了拳头。

        王来喜一屁股坐在了车上说,这是我的车,我要检查,要检查,要不会扣钱的,会出大事的。

        朱河说,赶快给我滚蛋。

        朱河说着,上来揪着王来喜的衣服。

        王来喜竟然哭了,呜呜的,像风声吹进朱河的心里。王来喜几乎哀求地说,求求你,在给我五分钟的检查时间,我不会耽误干活的,不会的。

        王来喜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朱河看着王来喜可怜的样子,心里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王来喜像模像样地站起来,四处看着,甚至一个小螺丝,他也会摸摸,看看是否有松动。突然,他抓住栏杆,骑在栏杆上,冲着下面喊着,同志们,你们好,我是王来喜,是轧钢厂的天车工,把你们的主任叫来,他要是还叫我下岗的话,我他妈的就从这上面跳下去,跳下去……我以我血……

        朱河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人真是一个疯子。他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王来喜,嘴里骂着,你个疯子。

        王来喜狡辩地说,我不是疯子,不是。

        他边说着,边呜呜地哭起来。

        后来,朱河知道王来喜确实是一个疯子,因为开天车出了点事,被下岗了,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王来喜可能是看清了朱河穿的工作服,问,你是轧钢厂的吧?

        朱河说,是的。

        他没提自己是轧钢厂的天车工,他怕那样会刺激到王来喜。

        王来喜骂着,他妈的轧钢厂,你看你这身衣服像什么?简直就像是囚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就是轧钢厂的囚徒。

        朱河没吭声,因为他知道王来喜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朱河站起来,想走。王来喜拉住了他问,现在轧钢厂还好吗?朱河仍旧没吭声。他挣开王来喜的手,走了。只听见身后的王来喜还在不停地谩骂着。那骂声夹杂在草泥湖的腥臭味之中,发出子弹般“嗒嗒”的声音,让朱河感到很不舒服。朱河仍旧对王来喜的那句“轧钢厂的囚徒”话,耿耿于怀,这是什么?这是诗。也许充满诗意生活的人,都是有问题的,王来喜是一个,他自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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