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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是怎样炼成的——约翰•麦克菲访谈

发布: 2011-9-29 20:22 | 作者: 何伟



 
        
        Hessler: 评论家有时认为你应该更直率地表达出你个人的观点。在保护环境方面,你有没有强烈的政治感? 
        
        McPhee: 我只能说我在做些事,如过你在做些事,那它就有政治性。我一开始写像《与主德鲁伊特的相遇》这类书的时候,大卫.布劳尔这种人就想让我加入到各种环保组织中去。我不想这样做,因为我是一个作家,一个记者,我想让人信服。我试着揭示一件事的两个方面。作为记者,把事件全面展示给公众比把票投给谁更重要。这真的很重要,因为我得到一个环境作家的称号,而我想保持记者的独立和相对公正。 
        
        Hessler: 这个称号有没有使你感到不舒服? 
        
        McPhee: 所有这些称号——我被称为过农业作家,户外作家,环境作家,体育记者,科幻作家。我都是一笑了之。我只是一个写真实环境下真实人物的作家罢了,就这么简单。 
        
        然而,我想有时你很难隐藏自己的成见。它会在无形中显现出来,你没法控制。如果有人认为我偏向于当时的环保运动,他们的判断没错。作为一个作家,我试图尽量展示一件事的两面。 在《来乡下来》一书中有一段写到艾德.盖尔文(Ed Gelvin)和他的儿子斯丹利(Stanley)把一架卡特彼勒推土机弄到了山上,期间经过了难以想象的崎岖地形,山上没有任何路,而这个推土机却有55吨重。他们把它卸下来,然后重新装上,用它工作。为了能找到黄金,这一家把所有的积蓄都砸进去了,而他们所做的却破坏了一条美丽的溪流。文中写到:“我不感到恶心吗?明显没有。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没有这种感觉。对盖尔文一家所做的一切,我太感动,太主观地陷进去了。然而,从生态角度来讲,我私底下恨死他们了。” 
        
        我站在他们这一边。此时此地——不要认为我会一直这样——我站在他们这一边。但是有些人认为我应该写的更尖锐一些,他们认为我没有勇气表达这些观点。这恰恰和实际情况相反。我在试图把事件的全景展示给读者,而不是挟持读者,在中间指指点点,比如说你应该这样想。我想让读者自己做出思考。我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我认为这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写作。 
        
        Hessler: 你为什么没有专攻一个领域写作? 
        
        McPhee: 我一直认为我给我写的题材带来了一件东西——一件东西——那就是新鲜的视角。新鲜的视角很重要,因为你一直在学习。有些内容你只能写一次。你只能介绍一次长曲棍球。新鲜的视角是一种难得的财富。 
        
        在任一方面我都不是专家,这是事实。但是我又怎么会花20年时间写地质题材呢?是因为我先下定决心要花20年时间写地质题材的吗?绝对不是。虽说我从高中时起就对地质方面感兴趣,但是当我初涉地质题材时,我想的是短时间内写写而已。 
        
        当我向肖恩提出我要写地质方面的内容时,他对此非常谨慎。好吧,他说道,那你就写吧。那你就写吧。读者会反对的。但是你先写吧;你会找到方法的——但是读者会反对的。 
        
        他说的很对。我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有的读者强烈支持我写的内容,有的读者强烈反对我写的内容,阵营好像是对半开。 
        
        Hessler: 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McPhee: 两种文化。有些人的意识里接受这些东西,有些人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冒,你写的再好也没用。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就是当有人对你说,在读到你写的内容之前,我从没想到我会对这方面的内容感兴趣。这些信中就有人这么评论地质题材的,然而也有一些人压根就不会读地质方面的内容。波士顿市的一个律师给我写了一封信——这个人,这个成年人,不怕费劲地写了这几个斗大的字:不要再写地质题材了。这家波士顿律所的大名还在信头上。我没有回信告诉他:少一个律师对这个国家有不小的益处。你为什么不放弃做律师呢? 
        
        Hessler: 你的地质项目是怎样开始的? 
        
        McPhee: 写完《来乡下来》这本书书后,我想写一篇“谈论城镇”的文章,内容是关于纽约市的一个岩石露头。我想讲讲这个岩石露头的故事,它多大了,它是怎么形成的。打烊回家——脑子里还想着这篇“谈论”文章。然后我给普林斯顿大学地质系的肯.迪菲亚(Ken Deffeyes)教授打电话,问他如果我写这个内容的话他会不会和我一起去考察?会,他答道,他会去。但是,我仍在不停的思索着,于是就又跟他打电话问他写篇更长点的文章怎么样?我们不是只考察这一个岩石露头,而是一个接一个地考察更多的岩石露头,然后写一篇更长的故事?例如,我们去阿迪朗达克北道(Adirondack Northway)那里, 那是美国风景最美的道路之一——沿途都是壮观的岩石露头。 
        
        迪菲亚告诉我,在这片大陆上这样做不行。这就是他的原话。他告诉我如果我想在这块大陆上考察岩石露头的话,就应该横着穿越大陆结构。因为按照北美大陆的构造特点,如果东西方向走的话,你可以看到不同的自然地形省,然而如果你要南北方向走的话,你将有可能一直呆在同一个自然地形省内。接着他又给我画了一张图表,这真是一张的关于美国的神奇图表,上面显示了美国全境以及四十条平行线间的不同岩石年龄。然后他指出最根本的一点,那就是新泽西州和内华达州间的地质状况是相关的,意思是说2亿年前新泽西州的地质状况与现在的内华达州的地质状况是一样的。1978年感恩节来临的时候,我和迪菲亚就去内华达州呆了一周的时间。《盆地和山脉》就是这样开始写的。后来迪菲亚想到他横穿美国时情景,就对我说戴夫.拉维(Dave Love)是陪我去落基山脉的最佳人选,埃尔德里奇.莫瑞斯(Eldridge Moores)是陪我去加利福尼亚的最佳人选,古生物学家安妮塔.哈里斯(Anita Harris)是陪我去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最佳人选。 
        
        我就是这样开始写地质题材的。我本来想一下子把它们写完,但是事实证明内容太多了。我意识到我一下子没法写完,所以我就把它们分开来写——分成下面这几本书:《盆地和山脉》(“Basin and Range”)、《可疑地形》(“In Suspect Terrain”)、《平原高地》(“Rising from the Plains”)和《构建加利福尼亚》(“Assembling California”)。 
        
        Hessler: 你说你不知道你写的内容到底有多少。是在什么时候你才对这个项目大小有个清晰的轮廓的? 
        
        McPhee: 2或3年以后,当时我越写越深,那是一段糟糕的时光。当我写《结合能曲线》(“The Curve of Binding Energy”)一书时,泰德.泰勒(Ted Taylor)和其他人还能将我带入到物理世界的一角,把其中的某些事情给我解释清楚。然而,在地质这一块,每次当你新接触一方面内容的时候,别的方面内容就会接踵而来。地层学、结构学、构造学等等等等!如果你要准备做横传全境的旅行的话,你就不能忽略其中的任何一个方面。所以当时我真的是手忙脚乱。当我和安妮塔一起去特拉华水切峡谷(Delaware Water Gap)的时候,安妮塔一直在讲,我一直在胡乱地记着笔记。我们在那里呆了好几个小时——一整天我都在记笔记。当我记笔记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有意思的是,大概两年半以后当我开始写《可疑地形》的时候,我可以读懂这些内容了,我可以弄明白笔记说的是什么了,而在我记这些笔记的时候我却根本不懂记的是什么。 
        
        开始写地质题材的第一个年头,我就完全清楚我要写的内容有多难了。接下来的两年是1979年和1980年,我当时真的不开心。当时,我想我真的是来到了一个洞穴里,却出不去,因为它实在太大了。 
        
        Hessler: 你有没有想过放弃不写了? 
        
        McPhee: 有意思的是当你写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你就不能放弃了。因为我总是担心如果我这次放弃了,下次我还会放弃。走出来的唯一途径就是一直往前走,寻找方法,并用你的方法把它写完。 
        
        慢慢地,我的感觉越来越好,因为我一直在学习。但是一路走来真的很难。《构建加利福尼亚》,我的天哪!我总是对尤兰达说,这本书要胎死腹中了。它写的一点都不好,写不下去了,写的太平淡了,要完蛋了。写这本书的初稿花了我两年的时间——你可以想想和一个天天给你唠叨这些话的人结婚是什么感觉?可怜的尤兰达啊!而这正是我的所作所为。一天8小时我都是这个状态。后来有一天我在她的桌子上写了个便条,告诉她我刚刚得知这本书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了。 
        
        写一个题材写了二十年,与像我本人这种外行人、非科学家交流科学的有趣之处,把这个题材的内容集中到一起,它占据了我写的书的大头——这些厚长的内容打开了一扇门——能有这段经历我真的很开心,但我不会重头再来一次,因为它伴随的那种巨大的紧张抑郁感实在是太煎熬了。 
        
        Hessler: 在《前世年鉴》一书中你提到地质学家对时间有种特殊的感应——有个地质学家把它称为“精神分裂症”。 你写的地质项目有没有影响到你的时间观念? 
        
        McPhee: 书中有这么一句话:“如果你能把自己从对待数字(比如一百万年)的传统方式中解放出来,那么你就能从人类时间的界限中解脱一点出来。所以从某一方面来说,你根本就没有活过,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讲,你又永远活着。”我当然掌握了这种时间观念。我对人类时间和地质时间的交叉点非常着迷。你知道,人们总是忙碌着,建房子,做这做那,结婚,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然后突然他们的所在地发生了地震,其实这次地震一直都在酝酿中,只是没有人能知道这一点!人类时间与地质时间完全不同。地球就坐在这里,它就在这里,运转着,现在——人类时间和地质时间交叉了,嘣,地震了!当人们在美国之河(American River)和萨特的锯木厂(Sutter’s Mill)那里发现黄金的时候,它们交叉了。一发生地震它们就会交叉。 
        
        地质学家说一百万年真的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小的单位了,现在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吧。 
        
        Hessler: 这种时间观念有没有使你对待写作的态度发生改变? 
        
        McPhee: 事实上并没有。写作是一件持久的事。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就拿定主意要从事写作这一行,这正是我现在做的。如果我不写作的话,我真不知道要做什么。如果我不写作的话,我可能真的要死翘翘了。 
        
        事实是我所写的一切很快就会变得微不足道——我的意思是微不足道。这不是说当你百年后或别的时候孩子们是否还在读你的作品,这很荒诞!什么是一百年?微不足道。一切事物,它们不是逐渐被淡忘,而是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地走着,地球还在日复一日地运转着。你会觉得你确实是在自己的时间里生活着。想留下某些遗产的想法看上去真的很感人,又很奇怪。 
        
        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盆地和山脉》一书出版后,我收到了一些癌症患者的来信——出乎意料,完全自发地——谈的是这本书中关于时间的章节。他们告诉我,他们是癌症患者,读了我写的关于时间的内容,书中深度时间的视角使他们受益匪浅。当然,他们也可以在别的地方了解到这种视角,但是他们碰巧是从我的书中读到的。 
        
        Hessler: 现在你又回到了你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一生中能在普林斯顿呆那么长时间有没有使你感到惊讶过? 
        
        McPhee: 我不知道。我在纽约生活过5年,一直呆到1962年,然后回到这里建了这个房子,因为我的孩子越来越大了。事实上我回到普林斯顿而不是去别的地方并不是因为它是我的出生地。火石(译者注: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才是吸引我的地方。 
        
        Hessler: 图书馆? 
        
        McPhee: 是的,是图书馆。当时我还在《时代》杂志工作,但是我想去一个可以做研究的地方。当时我是在为未来考虑,因为我想写更长点的文章甚至写书,这都需要做研究。 
        
        如果我的工作要不是需要到处跑的话,不管是到塞浦路斯还是到阿拉斯加州的诺姆市(Nome),我还真可能想离开这里。我过去把这里当作一个固定的落脚点,就像指南针那样。回到普林斯顿感觉真的很棒。我研究某些东西时在这里呆了十天,每天我都要去野外。那次我就打算好了,所以我就回到了这里,把那些笔记和别的东西全都打成定稿——我真的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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