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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的梦、莎士比亚的梦

发布: 2017-6-10 09:56 | 作者: 叶扬



        2016年,是中国明代剧作家汤显祖(1550-1616)与英国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逝世四百周年。国内许多院校和研究机构,都有纪念活动。笔者也应邀做一个有关这两位戏剧大师的讲座。这两位作家,虽非同年生,却为同年死,但是他们二人一中一英,用吴承恩《西游记》里的说法,一位来自东胜神洲,一位来自西牛贺洲,分处欧亚大陆两端,中间还隔着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生平毫无接触,如何能将这两位说到一处去?说得通俗一点,这似乎有一点像“拉郎配”。所以一开始,要讲这个题目,感到无从下手。不过,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开始大量而有系统地介绍西方文学作品,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学者青木正儿(1887-1964),在其《中国近世戏曲史》(1930)中,将这两位剧作家相提并论,是东方第一人。  笔者想到汤若士的剧本是所谓“临川四梦”,而莎士比亚的三十七部剧本中,其中写到梦的也有好几部。所以,就在这里分别讨论一下这两位剧作家是如何解释、表现各自的文化传统中的梦境吧。
        中国文化当中的梦,可以先看看甲骨文里的“梦”字。在甲骨文里,这是一个会意兼形声的字,左右两个部分,有所互换,有时左边到了右边,有时又反了过去。半边是一张竖立着的床,若是顺时针方向转九十度,形状就相当清楚了。另外半边依稀是一个人形,而且这个人形有动作,若是也顺时针方向转九十度,就看到这个人形躺在床上,他的动作有人释为以手抚额,有人释为手舞足蹈,总之是睡得不甚太平,表示正在做梦。文字逐渐演变,到了战国时代,楚国帛书里的这个字已经渐渐失去了原型。到了秦朝李斯大力推行的小篆里,这个字就跟原来甲骨文更不一样了,随后就是我们后来的楷书了。 凡是学中国的文字,应该先读许慎的《说文解字》。许慎对“梦”字的解释,是“不明也”,稀里糊涂,很混乱。  一个人躺着,以手抚额或是手舞足蹈,做梦,梦境稀里糊涂,意识不像在白天那么清楚。《周礼》里面也有说到梦的文字:“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这句话里所谓“六梦”,第一种梦是“正梦”,“无所感动平安自梦”,这样的梦,醒过来也就忘了。第二种是“噩梦”,惊愕而梦。第三种是“思梦”,“觉之所思念而为梦”,也就是我们后来讲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比方杜少陵对李太白感情很深,李太白被流放之后,杜少陵写了两首《梦李白》,其一有句云,“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就是“思梦”了。其他的三种,“寤梦”是“觉所通而为梦”,这个意义比较模糊,有很多不同的说法;还有“喜梦”,喜悦而有梦,以及“惧梦”,恐惧而有梦。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分类的方法不是很科学,还根据人的情绪来分别,不过这个说法相当早。 
        中国传统文化,最早是儒道二家,中文原来没有西方的“religion”这个词,我们的儒道两家,其实都是哲学家。若是将孔夫子、老子、庄子,跟西方人物比,不应该跟乔达摩、耶稣、穆罕默德这些宗教领袖来比较。他们跟古希腊的哲人,比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样的思想家,颇为相似。到了后来,道家慢慢变成了宗教,再后来,也有人非常荒唐地把儒家变成了“孔教”,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是,中国从魏晋南北朝开始,就有了“三教”的说法。佛教,最早在汉明帝的时候就传入了中国。《汉书》上面记载,汉明帝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有一个金人站在面前。”他的大臣说,这个就是西方的佛祖。这个简略的记载,又过了几百年,其间并没有什么关于佛教入中国的记载。一直到了中国分裂,魏晋南北朝的时候,佛教才慢慢趁虚而入。因为原来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意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在汉代是一家独尊。可是到了汉朝灭亡以后,儒家势力弱了,佛教趁虚而入。佛教在中国传播的经历,也是由北而南,是北边的少数民族政权,先接受佛教,随后才慢慢南下,传入中原。《北史 ∙ 周本纪》记载,北周武帝建德二年(573),“帝升高座,辨释三教先后。以儒教为先,道教次之,佛教为后。”  可见三教的说法,从南北朝就有了,到了唐朝,就基本奠定下来了。唐朝的开国皇帝是李渊,后来李世民杀兄篡位,上台以后,还是尊重儒家。此外,李渊可能已经是北方的胡人和汉人通婚的后代,但是唐朝的皇室自称是老子的后代,因为老子本名是李耳,现在看来,也许为了要坐稳中华帝国的皇位,其实这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现。因为这个原因,在唐朝对道家非常尊重,因为连皇帝都是老子的后代嘛。后来,玄奘去印度取经,这也是在政府的支持、至少也是默许之下去的。唐朝,是一个大开国门,兼收并蓄的时代。很多在欧洲、中东地区受到迫害的宗教,如景教、祆教、摩尼教等等,纷纷在那个时代来到中国,中国政府对他们一视同仁。一直到了九世纪中叶,才有“辟佛”之举。九世纪初,韩(愈)昌黎向皇帝上奏,进呈《论佛骨表》,还因此被贬官流放。到了唐德宗治下,佛教终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很多和尚、尼姑被迫还俗,中国的庙宇关掉了一大半。佛教从那次大规模的辟佛之后,再也没有恢复到之前的全盛情况。此外,佛教之所以没有能够继续发扬光大,跟它在印度本土打了一个宗教、意识形态的大败仗也有关系,在印度,差不多也是在九世纪前后,印度教卷土重来,佛教不是对手,败下阵去。今天,很多佛经,在梵文里面已经找不到了,还亏得玄奘带着人在大雁塔下,将他从印度带回来的梵文佛典翻译成了中文里的五百部经文。佛教在中国受到压制,在它的源头故土印度也出了问题,所以也没有办法接着发扬光大,不过在中国还是成为“三教”之一,这基本上在唐朝以后,就奠定下来了。
        在三教里,对于梦,有些什么说法呢?儒家讲,孔子常梦见周公,他的理想是恢复西周的风俗礼仪,所以到了晚年,孔子说:“我已经衰老得很厉害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周公了。”所以,他对周公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孔夫子的思想,代表了他那个时代的主流思想。前面引用《周礼》里有关梦的说法,也就被以孔夫子为代表的儒家所承袭接受了。道家呢,则是对于人世间各种现象都表示怀疑,道家基本上是怀疑一切的。庄子的《齐物论》里有一个很有名的寓言,庄子说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过来以后,自己也迷糊了,究竟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自己本来就是蝴蝶?幻觉跟现实,究竟何为真,何为假?在道家来说,生死、真假,都是很难说得清楚的。《红楼梦》里面有两句很有名的话,其实也是道家的说法:“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佛教对梦说得比较多,可能因为古印度接近地中海地区,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领军东征,曾经一路打进了北印度,所以印度的文化,受到希腊文化影响比较大一些。按照当代一位佛教徒明华居士的解释,佛教里对于梦的解释有三:“宿业”,“妄想”、以及“鬼神托梦”。  佛教承袭了婆罗门教的说法,认为人的生命是轮回的,这一辈子,做坏事,下一辈子可能做不了人,要是做了好事,下辈子才能做人。乔达摩创立了佛教以后,接受了轮回的思想,所以佛家认为梦中的事情,有的是前生的事情。另外一说是将梦视作乱七八糟的“妄想”。所谓鬼神托梦,是将梦境视作生者与神界、冥界相互交通的一个途径。除了这三种解释之外,也有把将梦说成一种虚空的幻觉,读者比较熟悉的《金刚经》里面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此外,还有一说,就是梦是“预兆”,这跟古希腊古罗马的说法比较接近,佛家的说法是因果通三世,特别讲究现在、过去、未来,他们梵文里面有一个词“Ālayavijñāna”,翻译成中文,是“阿赖耶识”,就是说人对现在、过去、未来有一种通感,做梦的时候,往往会去、来、今相通。
        先来说说汤若士的梦。显祖字义仍,号若士,也号海若,又号清远道人,他生活的时代接近晚明,江西临川人。他写了四个剧本,因为他的斋名称为“玉茗堂”,所以这四部剧本,又称为“玉茗堂四梦”,又叫作“临川四梦”,每一个剧本的故事都是一个梦。先说说《霍小玉紫钗记》。  这部剧本简称《紫钗记》,大概是1587年创作的。差不多前此十年,他写过一部《李十郎紫箫记》,写到第三十四出,没有写完,搁笔不写了,留下一部半成品。七八年之后,他才决定重新开始写,创作了一部成品《紫钗记》。若是将半成品与成品的题目两相比较,可以看到什么区别?在半成品《紫箫记》里,李十郎是主角,到了成品《紫钗记》里,已经是女主角霍小玉的天下了。在《紫钗记》里,李十郎尽管还是男一号,可是跟霍小玉比,相对来说已经成了配角。中国的传统戏剧的剧本,往往不是原创,都是从其他地方取材的。中国人去看戏,不是要让人家觉得惊奇,对于一位京剧戏迷来说,去看《失空斩》,他知道那个故事:诸葛孔明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这个故事了然于胸,中国戏剧大致如此,观众都知道情节,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地方。《紫钗记》取材于唐人传奇,原来是一个短篇小说,蒋防(约792-835)写的《霍小玉传》。霍小玉出生青门,认识了李益,又称李十郎,两人好了一段时间,李十郎走了,另娶卢氏。霍小玉非常伤心,后来有一位黄衫豪士,把李十郎绑架到了霍小玉家中,这个时候,霍小玉已经奄奄一息了。胡应麟是明朝非常有名的批评家,他的《少室山房笔丛》里说:“唐人小说记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怎么个“精彩动人”呢?例如霍小玉临终前的那一段就是很好的例子,小说里写到她侧着身子,慢慢转过头来,斜视了李十郎半天,手里拿起一杯酒说:“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说完了之后,伸出左手拉住李十郎的手臂,这里写得非常细腻,右手端着酒杯,把那杯酒砸在地上,然后悲号数声,气绝而死。李十郎后来结婚了,娶了卢氏,后来又娶,都不得善终,新娶回来的媳妇,在洞房里一看,坐在床边的是霍小玉。随后再找新娘却找不到了,结果是在花园里,吊死在树上。
        这部小说,是唐人传奇,唐传奇流行于九世纪。唐朝继承了隋朝开创的科举,科举当然是得写一本正经的文章,这显示不出才能。很多来应试的举人,写小说给朝中大官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为了想表示,我有才,不光是会应试,而且也懂得并且擅长写人间情事。这好比你家中有小孩,想要去国外大学读书,光靠成绩好没用,要看课外活动如何,会打篮球、弹钢琴、跳芭蕾等等。唐传奇也是如此,而且唐传奇中的人物,往往实有其人,大家往往拿那个人开玩笑,活人也有,死人也有。这篇东西,应该是在李益去世之后写的。李益字君虞,公元829年去世,当时唐朝的八卦,说这个人有个很不好听的外号,“妒痴”,动不动怀疑他的妻子不贞。所以这篇小说,实际上是拿他开玩笑。就像另外一篇传奇,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其中的主角是书法家欧阳询的父亲,他的妻子被白猿拐走,后来生下了一个儿子。大概欧阳询的脸确实长得有点像猴子,所以就拿他开玩笑。这篇小说呢,就拿李益开玩笑,把他写得非常可怕。后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面有一篇《窦女》,就是受了这篇小说的影响。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李益是一位大诗人,写的诗,读者可能都很熟悉:“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都是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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