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也许会哈哈大笑，先生，你一定觉得好玩极了狗也会有爱情吗？……瞧，没错……你已经控制不住了……此时此刻，先生，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就像理解自己当初与你拥有共同的想法一样。不错，从前连想都不敢……那时要是有人跟我提起，准会笑掉大牙……我会和你一样控制不住地大笑一番。可是，现在却笑不起来了我得承认，从前的感觉错了。先生，我不要你同情和理解，不要，我不需要……也许我们对爱情的看法不一样人和狗的看法从来不一样。
那条母狗叫李芝。和她相遇还得感谢那帮混蛋如果他们不那样无耻下流地待我，哪能碰上这样的缘分？……小丽走后，我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找我的麻烦了……可是，那帮混蛋又给了我一次措手不及的打击……有一天，我回去很晚……当我到家的时候，吃了一惊，他们一个也不少，正得意洋洋地蹲在我的家门口……我当时心里格噔一下，有一个预感我再也回不去了……那帮混蛋，他们命中注定要和我作对，也许是上辈子欠了他们……我根本不想理睬他们，一个转身，不看他们，只想离那帮混蛋远远的……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想放过我……很快就包抄上来，我没了退路……他们一起骂我，嘲笑我，用尖酸的语言挖苦我，时不时地还扑过来揍我几下……我狼狈极了，根本无法反抗……落在那帮混蛋的手中，只能遭受白眼，唾弃和污辱……我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晕了过去……那帮白痴，还以为我害怕他们，叫我跪下来求饶，从他们的裆下爬过去，就放了我……先生，你知道，我的牛脾气绝不允许自己这样做……我从不干违心的事情……嘿，我就是不向他们低头，绝不……除了揍我，他们还能使出什么花招？这帮臭蛋……我被他们揍得昏了过去，下手太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那帮混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忍着剧烈的疼痛，看了那个家最后一眼，算与它告别，我拿定主意再也不回那里了……那帮混蛋，这辈子再也别想见到我……
就这样，我离开了那个家，过起了真正的流浪生活……居无定所……到处瞎游荡……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这儿真是太大了……没有机会离开……也找不到任何可能的出路……也许在哪儿都一样……时间一长，我就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生活……嘿，我倒是慢慢地培养了自己的适应能力……只能强迫自己适应，还能怎么样呢？
这座城市对我有着一种不能解释的心情……我不能说清……我感到了这种障碍……它对我有着明显的挤压和排除的效应……好像它并不欢迎我……甚至在某些方面露出反抗我的特征……这种不协调似乎并不完全是我的因素造成的……而是，它的外部总在对我施加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我免不了毫无停息地感到，一种自上而下，从里到外的、奇怪的……忧郁，伤感，甚至是尖厉的恐慌……它迫使我疏远人群……永远只能躲在角落，找到那么一点属于自己的感觉……有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麻木，茫然……总是生出一些无端的情绪……对一切厌烦得要命……我试图寻找一份好心情……我需要某种方式来安慰自己……但是一点办法没有……我被围困了……好像没有逃避的可能……刚刚从吕西安那里逃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从此获得了自由……然而，现在，恰恰相反……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陷入到一个更为难堪的境地……自由？我现在再也不敢想了……我困惑得要命，几乎对自由丧失了感觉，再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由，真正的自由……也许，它只是一条狗的虚妄的怪想而已……还能怎么解释呢？……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强烈的感受就是对时间的感受我每天都能感到一种变化……谁也挡不住的变化……甚至，先生，我们的聊天从开始到现在，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我哪里想到自己会说这么多啊？
但是也有忘却的时候。打从第一眼见到李芝后，我突然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感觉，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只注意她，留意属于她的一切，而对其余的事物毫无兴趣……李芝……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迷上了她……这条母狗……她的确与众不同……无论从哪方面看，她总是让我感到不太寻常……她浑身雪白，闪着耀眼的光泽……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视觉……我感到美好，温暖……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午后的大街……阳光打在她的身上……散发出一道银色的光芒……我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莫名其妙受到感动……然后再也不能忘掉她。我开始到处寻找她的踪迹……没有心思考虑其它，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这里……总算没有白费功夫……我终于又见到她了……但那一次也仅仅是擦肩而过，根本就不能说话……我自惭形愧，鼓不起勇气与她打个招呼……再说，我的惨相完全可能得罪她的主人那个小少妇，也许压根儿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它连正眼瞧我一下都没有……不过，我没有失去这个至关重要的机会……李芝察觉到了我对她的跟踪，只是碍于主人的面子，她不敢停下来看我……我一直追踪到了一个花园别墅……那儿有点像我从前与弗郎西斯一起呆过的地方，安静，又戒备森严……李芝进去后，抓住机会掉过头来看我……那样的眼神，一望便知……我欣喜万分……李芝并不讨厌我……她的举动让我看到了希望……剩下的一切要靠我来完成。
那段日子，我一直注意观察李芝活动的范围……她和小少妇的一举一动，均被我看在眼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和李芝相遇的地方酒吧，而且全在晚上……那里的光线幽暗……完全可以掩盖我的邋遢相……谁也不会看出我的底细和身份。小少妇的确喜欢泡在酒吧，但它无暇顾及李芝，它把她拴在一旁，只顾自个儿沉醉……给我逮了个天大的机会……那里有很多我们的同类，我来不及看他们，就钻到桌下和李芝混在一起……只相处了一个晚上，我们就彼此熟悉了对方。嘿，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在喧闹的音乐声中，我和李芝非常自在，谁也别想打扰我们……什么也不会让我们在乎，我们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了对方的身上……这是小丽消失后，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一条母狗相处……我敢说和李芝的相处准是我的初恋我从小丽那儿什么也没有得到，也谈不上喜欢她，只是身不由已罢了，我们之间根本与爱无缘……而对李芝，那种喜欢她的感觉尤为强烈，我是那么迫切地需要她不完全是肉体上的，而是另一种需要……只有跟她在一起，我的心里才能踏实，满足，和温暖……我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她有能力带我通向自己一直渴望的某种东西的路上……而且李芝的热情让我始料未及她根本就不在乎我是一条流浪的狗，反而羡慕我的生活……我的经历甚至还感染了她，居然开始幻想自己过上与我相仿的生活……我受宠若惊，鼓起了战胜自卑心理的信心，不再感到悲观，而是对一切充满了希望……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远远超过了与弗郎西斯相处的关系，那是亲密的友谊，与爱尚有距离……为了尽量不让小少妇发现我们的关系，分手后，我总是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候小少妇会下意识地朝后看，但我总能化险为夷，我的反应特快，常常急中生智，顺势斜插到路边的电线杆旁，叉开后腿，撒起尿来……总能骗过她……直到目送着李芝回到家里。
命运似乎对我一直不太公平……我拥有的幸福和快乐总是非常短暂……也许是上辈子欠了谁，或者就是倒霉的命……不是小少妇发现了我，而是我暴露了自己……可是，那种情况下，先生，一点儿也不能怪我，我着急呀，整天不安地团团转……见不到李芝，我像丢了魂似的，六神无主……有几天，我都在酒吧等到深夜，就是没有她的影子……不知道李芝出了什么事，我越想越感到害怕李芝怎么了？或者……我的脑海里闪过各种念头，能想的都想过了……最后，没有办法，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去了小少妇的家，发了疯似地在外面嚎叫，只想唤起李芝的注意……要是我能想到李芝的情况，也许一点事情没有，我太急了，以至失去理智地疯狂起来……她只是生了一点小病，没几日就会好起来，主人正在家里给她调理呢……我哪里知道啊？……我的嚎叫搅乱了附近居民的生活……它们也许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狂的狗……我的确过分了，事后想想，我本该能够冷静地思考一下，也老大不小，怎么还像一个孩子，没有一点主见……来了几个保安，它们拿着棍子，起初只是想吓吓我，目的就是要我停止撒野……我当时已经完全乱了，根本就没把它们放在眼里，也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它们朝我吆喝的时候，我连看也不想看……甚至加大了嚎叫的音量，脑子只想着尽快知道李芝的情况，希望她能听到我的声音，出来见见我！见见我！
活该倒霉，我把小少妇惊动了……只和李芝说了几句……她就出来了，给她逮个正着，全暴露了……小少妇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起来，我只感到一阵恶言污语铺天盖地地向我扑来……李芝也给它骂得不轻，成了一个骚货，委屈得埋着头歪在一旁……她的身体还很脆弱……小少妇甚至叫来了保安，那帮狗杂种，原本就不想动手，经它一激，直向我扑来……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场面……突然对小少妇充满了怨恨……我向它扑了过去，咬住了它的裤脚……我听见它发出一阵阵尖叫……李芝也尖叫起来，她好像在帮我……不过，在我就要分清的时候……突然失去了知觉……我只感到自己踉跄了几下，就摔在了地上……过了没有多久……我突然醒了，也许是疼痛刺激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没有李芝的身影，只看见那帮杂种正拿着绳索准备对付我……真是又气又恨，绝望透了……也不知是从哪里滋生出来的力量……我挣扎了几下，居然又像发了疯似地逃开了……那帮杂种，根本来不及反应，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绝尘而去。
先生！我说过，狗最大的弱点就是容易失去理智……唉，不知要到何时，我们才能改掉这个坏习惯？……我一直想控制自己，不要那样……可是，每次都未能幸免……后悔有什么用呢？尽管我每次都在事后懊悔不迭……但是，后果已经酿成……再也没有任何补救的可能……与李芝的结果都是我亲手造成的，事情本来会往好的方面去……这场遭遇使我从此得了一个怪毛病脑袋经常不听使唤，而且常在瞬间失去记忆……有时候头疼得非常厉害……我现在再也没法去找李芝了，根本想不起来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尽管能隐隐约约地想起一些什么，但于事无补，我和李芝再也没有见过面……那发生过的一切，好像并不是我亲身经历的……李芝，我现在时常还能想起她，她身上的那道银色的光芒……与她相处的滋味……如今，我唯一可能做的就是幻想她能找到我……我对自己毫无指望，但我相信李芝一直在找我……她一定在找我。希望她能找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