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我在马路上停下来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获得的第一个强烈的意识是：我终于自由了。自由。哈哈。我不再过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受任何人控制了，哈哈，我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了。虽然我感到特别累，但我仍然非常兴奋，肉体的疲劳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很快就把它忘了。等我缓过气来四下打量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从没有来过，这里一片忙碌的景象，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我完全被人流和车流淹没了。
我看不见天空。我在人们的脚下和车轮下躲闪着，虽然有点吃力，甚至感到措手不及，但仍能感到一阵陌生的快乐油然而生。我的心里甜滋滋的，很舒服，并且感到轻松。我在人群中自如地穿梭着，那些噪音使我感到一种热闹的气氛，哈哈，那些手忙脚乱的人们，真是有趣极了。我穿过陌生的街道，百货大楼，大酒店和菜场，闪烁不定的红绿灯……我觉得好玩极了，为什么弗朗西斯和吕西安从不带我来这些地方？我满肚子的疑问，不过，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很快不当一回事。我自由地呼吸着马路上的空气，闻到一股淡淡的被烧焦了的糊味。我喜欢这种味道。
黄昏降临了。街道上的雾气越来越大。一阵风吹过来，我的耳朵惬意地竖起来。风在我的身边轻轻地流动。我忍不住兴奋地大叫起来。哎，连我都为自己的声音感到吃惊，我好像还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地叫过。我听到身旁有人惊恐地尖叫着……人群一阵骚动……我的屁股被一只笨重的皮鞋踢了一脚，我感到一阵阵地疼痛……我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混乱的脚步声……我赶紧溜到别的地方去了。有几个人做出追赶我的姿势尾随而来，但很快就放弃了努力，我听见它们咒骂的声音：“蠢货，你这没有教养的家伙，真他妈的欠揍……”我一溜烟似地把它们抛在身后。当我停住身体的时候，我感到委屈和愤怒，我根本没有故意得罪它们，凭什么要对我进行攻击？它们的胆子也真够小的……我还没有咬上它们一口呢……那些狼狈的样子，真是滑稽透顶。
我累了。而且感到饥饿。
天已经黑下来，连路灯也被雾气弥漫了。我感到脑袋上湿漉漉的。远处格外朦胧，我只能看到身体附近的地方。我闻到了一股香味，像烤肉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颤，立即循着那股香味奔去。
我是冲着那块烤肉去的，所以我根本没有注意那里有几个人，我没想那么多。我饿了，特别想吃点的东西。我在它们的附近只站了一会儿，就立即扑了上去，我咬住了一块大肉。天哪，真的没有想到，这一次我遭到了比刚才更为猛烈的袭击，一根棍子打掉了我已经到嘴的肉。这还不算，又朝我的身体一阵猛打。真是惨不忍睹，我差点被打死，求生的本能使我不顾一切地从那里逃出来，我跌跌爬爬的样子真是狼狈极了。唉，出尽了洋相。
我沿着林荫路再次狂奔……慌不择路……毫无方向感……不知是从哪儿又滋生出来的力量……使我难受得要命……我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我没有想到第一次出来会面对这样的生活……尤其会遇上那个泼妇，我和它无仇无怨……它下手太毒了……我的脑袋胀得要命……耳朵里全是它的咒语……我感到窒息……太可怕了，我一辈子再也不想碰到它……我在拚命地狂奔……离那儿越远越好……我的速度越来越快……从来没有那样快过……我盯着前面的空档，身体不停地向左，向右……我听见呼呼的风声……我在人群中，车轮中不顾一切……我多想永远地狂奔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来……不要。
第五章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满天都是星斗。我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又累又饿，一点力气没有。我也不想动。这就是我为自由付出的代价。我睁着眼睛，看茫茫的夜的深渊，越看越感到虚无。我搞不清楚自己值不值得这样活着。是我不愿意面对现在的生活？不，绝不是，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唉，我不想说。总之，也许都是我的错。不过，我不后悔。干嘛要后悔呢？再说，后悔也没用，一切都迟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早已注定，谁也改变不了。我发誓，绝不走回头路。至于原因，我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从来没有这样累过，我看了一会儿天空，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是我离开吕西安之后，睡得最好的一觉。我梦见了弗郎西斯，我们终于久别重逢。小丽，一条脸上写满忧伤的母狗，她惊扰了我的好梦。我是被她弄醒的，动作粗野极了。她的爪子几乎抓破了我脸上的皮。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的眼睛辣辣的。我根本就不打算醒来，而且也没有计划要认识她。我感到愤怒，对着小丽汪汪尖叫。她吓得直往后退，连眼泪都掉下来了。但她没有离开我的意思。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急，不恼，而且还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等我怒气渐消，感到饥饿难耐的时候，她又恰到好处地迎了上来。她主动地邀请我去吃点东西。我居然什么也不顾了，只想着填饱肚子。乖乖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所谓的她请我，并不名符其实，只是名义上好听罢了，那地面上的东西，其实并不属于她，谁都可以去吃，没人会管，真是难吃透了。但我好歹还是填饱了肚子。我停下来的时候，才开始认真地打量着她。她是我见到的一条最为肮脏的狗。我为她感到羞耻。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酸臭味。我闻了一口，几乎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又还给了她。好歹给了她一点面子，我总算控制住了自己。小丽看着我，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样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又一次看她的时候，发现自己差点把她当成一条黑狗。她转动着脑袋，我看见她的脖颈下面露出一片耀眼的皮毛，真是难以置信，那一块地方居然如此洁白无瑕。她原本是一条纯正的白种狗。真为她感到怜惜。我对小丽脏兮兮的形象毫无好感。不过，没有几天，我也与她差不了多少。环境缩短了我们之间的差距，而且，我们同病相怜。唉，如果没有小丽，真不知道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她使我少走了多少弯路。我跟在她的后面，时常满怀感激之情。
我的情形大致你也能猜到，真是天大的变化，我彻底告别了从前的生活。也许你会以为我终于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恰恰相反，我并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一切都乱了，我并没有获得自由……所谓的自由，也仅仅是身体上的，这对我无关紧要……我要的是，唉，怎么对你说呢？……就是那样一种东西，我等待的东西，一直梦想的东西……我根本没有得到……我失去的反而比原来的更多……我的状况越来越差……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第二天我就开始生病，呕吐，拉稀，总是感到冷，然后失眠……唉，我这是用一个糟糕的身体开始一个多么糟糕的生活……还有，天气也发生了变化，整天下雨，心情根本好不起来，找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小丽把我带到了她的住所一个垃圾成山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洞口，仅容我们两个行走……我们有好多邻居，他们的身体看上去很差，不过，他们没有我这样忧虑……他们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他们奇怪地看着我和小丽。我低下头，没有勇气看他们。
我和小丽同居了。我并不爱她，却把自己的童贞献给了她。看得出来，小丽并不在乎我是否爱她对于一个生过孩子的母狗来说，她的需要仅仅来自于生理上的安慰和放松。她让我感到可怕，却不知如何反抗。没有几天，我向小丽提出我想走。她并不表示反对。然而我却困惑了，我不能付诸行动，因为我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天哪，我在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这种自我折磨使我长时间陷入苦脑之中，我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你能理解我的处境吗？我是说，一条处在生活的陷阱之中的狗，他的烦恼仅仅因为自己还没有濒临绝望的境地。他在痛苦中寻找希望。你也许以为我在自寻烦恼，的确，我相信，大多数的人都会这么认为。我能说什么呢？还是随你怎么看吧。反正，我不想再解释了，我保留这一权利，还不行吗？
虽然我找不到地方去，但我仅仅认为这是暂时的，肯定有一个地方适合我，只是我还没有机会去罢了。需要说明的是，你不要以为我不堪忍受现在的生活，不是，我绝不留恋从前的那种舒适的地方，这些对我并不重要，苦难的生活对我来说并不是问题，我打心眼里不讨厌，我甚至还会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现在的烦恼和困惑并不在于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是……该怎么对你说呢？……唉，居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措词……简单地说吧……就是，恶劣的生活环境对我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在乎的不是这个……而是，我想那里……那里应该有一种我喜欢的气息……一种能够让我感到愉快轻松自由的气息……我喜欢那种氛围……向往那种氛围。很简单吧，我的要求？我不要你的答复，也不需要你的赞同，我只是需要你终于知道，还有一条狗有这样的需要，就够了。这是我的心里话，长期以来，狗和人无法沟通，就是没有人听过狗的心里话。但是你听到了，我却绝不想和你沟通，仅仅是想让你知道。也不要说你是否理解我的要求？不要。这不是我的目的。所以我坚决不要。
你能想象我当时身上的那股浓浓的臭味吗？真对不起，相信我这么说不会冒犯你，也不会让你对我产生厌恶的心情。先生，我相信你是一个有着良好修养的人，一个好人，你的风度会使你显得毫不在乎我相信你能原谅我的粗鲁。我说的是真的，当时我的确浑身都是臭味，连我自己都能闻到，连我自己都感到厌恶……我想起当初闻到小丽身上的臭味时的情景，你的心情也许与我当时差不了多少。我只能请你忍耐一下，先生。我的本意不是冒犯你，我连想都不敢想一下。请你忍耐一下，我还要继续说。
我的确浑身臭气熏天。好像从里到外都是，不知道是从哪儿散发出来的。我根本找不到。这是我的悲哀所在，也是我整天提心吊胆走在街头的原因之一。我看到那些咒骂我的人就感到心酸难受，它们太注重一条狗的外表了，我深深地难过。有一次，在街上溜哒的时候，我在橱窗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我吓了一跳，差点把自己气得晕了过去。我不再是从前的那条漂亮的法国良种狗了。我的一身黄毛变了颜色，你简直再也说不出那是何种颜色那也许就是肮脏的标志，我耷拉着脑袋，脸上显着灰不溜湫的表情，目光涣散，情绪暗淡，一点精神没有……还有，浑身都沾满了垃圾，粘液，灰泥，乱七八糟的，什么脏东西都有，甚至在尾巴上还黏着一个你们常用的避孕套……这种样子，走到哪儿，都有人欺负和唾弃。唉，我感到无可奈何，人们太在乎那种表面上的东西了，就像我认识的那个乞丐你的同类，先生，它受到的谩骂比我少不了多少……它吃的东西几乎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我想，它走在街头的心情也许与我们差不多……这世界让我越想越生气，真的，我想不通，也找不到平息自己的办法……人们对待这类事情的态度太习以为常了，为什么它们总是用一种模式对付我们？……让我尤其悲哀的是，别看它们道貌岸然，它们的外表掩饰不了自己的虚伪……根本没有自己的活法，根据我的判断，像弗朗西斯那样的人真是太少了……更多的人们并不为自己活着自己也搞不清楚在为什么活着，或许它们什么也不曾想过……它们是在骗自己，就这样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了。
我经常在暮色苍茫的时候走上街头，有时忘了自己出去的目的，我一不小心就把时间都花在观察它们了……先生，不知道你留意过没有？你是否有机会在那个时刻去街上转转？……啊，没有？太好了，我相信你和它们不一样……那么我来告诉你……我太熟悉它们那个时刻的表情了起初，我还以为它们都在想些什么事情，但是时间长了，我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它们就是毫无目的地拥有那样一个空洞的表情你没见过吧，嘿嘿，那些表情简直千篇一律，它们相互之间几乎没有差别……皱着眉头，目光茫然，动作特别僵硬……无论是走路，骑车，还是那些汽车里的表情……你根本无法把它们区别开来。倒是我见到那些孩子，与它们不一样，可是孩子们也有自己固定的表情它们显得并不开心。有时候我看着看着就感到迷惑我不知道人们整天在忙些什么，它们好像永远没有忙完的时候它们在匆匆赶路……回家……吃饭……睡觉……做爱……再做点什么……然后，周而复始……忙着。先生，我说过，你是和它们不一样的，我相信你能解答我心头的疑问……啊？不愿意？……你也搞不清？……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明白的？……那就算了，先生，我不勉强你，只是随便说说，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我的看法根本不值得你去想，先生，一点也不值得，你可别去想啊……还是把你的时间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